第六章 三妹痛說家史
老二張大海身份特殊,抽不開身,三妹李凰芹把生意交給了可靠的廚師做主,還有她叔叔幫襯着,四個人到廬山美美地瘋了一週。
我們在九江玩了兩天才上廬山。上廬山後,我和大鵬發現草兒和三妹總是爭寵,有時候還相互擠兌,動物的本性就是這樣,你依了這個那個有意見,你順了那個這個又有看法。大鵬說:“其實我對大哥也有意見,就是不敢提出來。”
“你提出來,別憋在心裡呀。”我說。
“三姐和小妹都跟在你屁股後頭,你一句話,她倆都屁顛屁顛的。我被你們冷落了,我的自尊受到了傷害,很不爽。”大鵬說着說着,一個大男人還流眼淚了。開始我還以爲他是故意調侃鬧着玩兒的,發現他來真的了,看來委屈還不小啊,這個問題不解決,兄弟就會反目成仇。三妹和小妹剛纔是上廁所去了,來後看見大鵬眼睛紅紅的,說話也很不自在。不知道出啥事了。我把她倆叫到一邊,先說她倆爭寵的事,老是擠兌來擠兌去,三妹要讓着小妹,小妹比你小,不然讓兩個男人不好辦,再說冷落大鵬的事,囑咐她倆以後要注意一點,顧及大鵬的自尊。
“大哥,放心好了,這個好辦,我讓四弟無話可說。”三妹說。
“大哥,放心吧,我也黏上他,看他有幾顆心、幾隻手、幾隻腳,讓他忙不過來,喘不過氣來,他就嫌麻煩了。”草兒說。
三個人嘀咕了一陣,三妹徑直走到大鵬跟前,冷不防抱着大鵬的頭,一陣狂吻,大鵬推了幾次都沒推開,三妹的吻停留在大鵬的耳根上,伏在肩頭靠着不動了。不知道大鵬是不是嚇傻了,站在那裡像雕像般木木的,呆呆的一動不動。我和草兒笑岔氣了,倒在草地上笑得半天爬不起來。
大鵬從耳根一直紅到頭頂,三妹擡頭看着大鵬,摸摸他的臉,發現整張臉都是紅彤彤的,像燃燒的火苗。我笑大鵬:“這回沒冷落你吧,我還沒這待遇呢。”草兒說,“你還沒這待遇?要不,我們也學學。”我說:“別、別又讓大鵬吃醋,打住、打住,我們走吧。”我把草兒伸過來的小嘴巴用手擋着,站起來逃走了。
一行四人在山上住了三天,我們到觀音橋、天橋冰溢口、石門澗冰坎,爬鞋山、五老峰、仙人洞、廬山瀑布……該去的地方我們都去了,感覺就一個字兒:累。四個人走累了,就躺在一塊平地上,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我在想:我們下一步怎麼往下混。我望着藍天,總感覺這種漂泊不定的生活有一種危機和不安。想歸想,我不能表露出來,這種惴惴不安的想法在軍營裡會影響士氣,動搖軍心。而在我們三人組合中,我是主心骨,主心骨一倒,就散夥兒了,這個我心裡明白。三妹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望着藍天發呆。草兒和大鵬睡着了,他倆的鼾聲一左一右,此起彼伏。
我問三妹:“你怎麼也睡不着,想心思?”
“大哥,你不知道,我心裡亂得很,睡不着。”
“生意上的事?”
“不是,生意倒不用怎麼操心。”
“那是啥事?”
“我女兒今年剛滿七歲,上小學了。跟着外公呢,我能不操心?”
我突然想起,我們認識這麼長時間了,還沒見着三妹的老公呢。於是問她:“你老公呢?”
“沒老公,死了。死了七年了。”
我一驚,三妹的命怎麼這麼硬啊。問:“怎麼死的?”
“被槍斃的,死刑犯。”她嘆了一口氣,說:“女人的命就被男人攥在手心裡,男人沒命了,女人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此話怎講?”我問。
“我父親本是一個教書匠,對我和姐姐的教育可以說是相當苛刻的。我從小學一直讀到高中,成績都相當優秀,爸爸爲了我能考上大學,把我託付給他在長沙的老同學,高中三年我都在長沙住讀。就在快要高考的那一段時間,我媽病了。父親瞞着沒告訴我,等我暑假回到家裡時,見到的是一座新墳。那段時間,我恨父親和姐姐。不管他們怎麼解釋,我都認爲是騙人的鬼話。一想起小時候母親對我的百般呵護,我就難受得很。知道嗎,這種心裡的煎熬實在太難受了。於是,我變得叛逆,經常不回家門。有一次,我跑出家門躲在同學家裡整整一個星期不和父親姐姐照面,父親氣急了,打了我一巴掌。這一巴掌,導致父女一年沒有見面、一年沒有說話。就在這一段時間,我變壞了。經常與一些遊手好閒的混混在一起,我老公就是其中一個。”
“你成績那麼好,沒考上大學嗎?”我問。
“考上了,一所專科學校。也去讀了,老公天天去騷擾,根本無心讀書,一開學我就退學了。”
“這就是你最失敗的一次選擇,對吧?”
“何止一次,第一不該到外面混,第二不該揹着父親和姐姐與老公私定終身,第三不該輟學。至於輟學實際上已經是身不由己了,當時已經懷上我女兒了。”
“真沒想到,你曾經是個壞孩子。”我說。
“大哥,你結交我這樣的妹妹後悔了吧?”
“不不,你現在很努力,很成功啊。”我極力掩飾我心中複雜的心情,好像有一種恥辱感和負罪感。心裡想:我怎麼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呢,她可是一個死刑犯的老婆啊,至於她參與犯案沒有,與她老公在品德、品位、人格上有何種區別,在我的心靈上都無法抹去恥辱和羞愧,畢竟他們曾經是夫妻。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內心還有多少我們不知道的秘密啊。
“來廣州創業,也是一個人影響了我,沒有這個人就沒有我的今天。”三妹說這句話時,有些動情,一種憂鬱和不快似乎從她臉上消失了,變得自豪驕傲起來。
“這個人是誰,我們能見到他嗎?”
“能啊,你們早見過了,我的叔叔李錢櫃呀。”是的,我們到湘中情沒幾天就認識了,他時不時從後廚跑來,問這問那:菜做得怎樣啊,顏色好不好看啊,吃起來順不順口等類似對食客的調查,我們當時並沒有在意,只發現菜品一直在變,做法和配菜也一直在變。
“後廚老李是你叔叔?”我問。
“我父親同父異母的兄弟。也是我父親唯一的兄弟,她沒有兒女,據說結過一次婚,因爲太窮,我嬸嬸離家出走了,杳無音信。”
“你老公爲啥被槍斃啊,一定是罪大惡極,是吧?”我忍不住好奇,先是想問不敢問。但見三妹對我沒有任何戒備,可以無話不說了,也就問了。
“他原本還是不壞的,有自己的工作,是一家煉油廠的工人。自從認識一個叫李老三的癮君子後,就改變了比較安定的命運。我認識他時,就是在父親打我那一巴掌的晚上,我哭着從家裡跑出來,到母親的墳頭坐了幾個小時,哭累了,就睡着呢。後來被一陣冷風吹醒了,我跌跌撞撞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走着走着,覺得餓了,擡頭看見路邊頭有個小店,也沒看看包裡還有多少錢,進去就炒了一碗回鍋肉,買單時要五塊錢,我把身上的幾個兜兜搜遍了,只有一塊二毛錢。我說我住在馬坡嶺,離這兒不遠,可老闆娘就是不讓我走,要我在她店裡幫一天忙,就算扯平了。正在僵持時,我老公騎着摩托車從這兒經過,他好像認識店裡的老闆,打了個招呼,就把我帶走了。到他家樓下後,我猶豫了,一個陌生男人,無親無故,爲啥我要到他家呢。準備往回走時,忽然又想起父親打我那一巴掌,是那麼狠那麼疼。我要是這麼簡簡單單回去了,那以後父親想怎麼教訓我就怎麼教訓我,所以我要給父親添堵,讓他體會到失去女兒的痛苦。就這樣,我就草率地、不假思索的進了他家的門。”
“後來呢?”我繼續問。
“他家裡也有一個老父親,據說母親在他五歲時就患病死了。老公開始還比較規矩老實,我在家也就是幫忙掃掃地、做做飯。偶爾帶我出去認識他的一些狐朋狗友。在一起喝酒、唱K、打檯球。後來他們這一班人來了一個叫李老三的癮君子,這幫人就變壞了。他們結夥兒到菜市場收保護費,派人到酒樓影院鬧事,越搞越猖狂。我勸了好幾次,可他一見李老三就言聽計從,有天晚上,發現他也犯癮了,叫天叫地,我把李老三喊來了,李老三讓他吸了兩口就沒事了。好幾次斷頓了,痛得在地下打滾,鼻涕眼淚糊滿了整張臉。開學後,我跑到叔叔那裡借了兩百塊錢就到學校了,不到一個星期,我老公就找到學校了,我橫下一條心與他一刀兩斷,又發現肚子裡懷有小寶寶了。真是一步錯步步錯,就棄學跟他回家了。大概大半年後,出事了。出事那天白天我就有一種預感,因爲他身上藏有一把***,被我丟到垃圾桶了,然後他又逼着我找回來。據派出所說,去菜場碰上賣肉的硬主兒了,彼此對砍,老公他們仗着人多勢衆,對方一對賣肉的夫妻就倒在他們的屠刀下,我老公是主犯,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唉,這是報應啊。”
“想想倒下去的那對夫妻,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孩子,一個家庭的不幸,要影響多少人的生活啊!真是造孽啊。”我說。
“我沒有去處了,挺着大肚子硬着頭皮回到家裡,我父親看我落魄墮落的模樣,很是自責,他一味地檢討自己,沒有責怪我,只是說那錯誤的一巴掌,讓我受這麼多罪,他後悔了。後來,我從心裡原諒父親了,實際上是我不懂事。想想我的成熟過程,代價太大了。我去醫院準備把孩子做掉,醫院大夫說,不到一週就到預產期了,做是可以做,但這種缺德事,他們不做,活生生的一條生命呢。”
“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唉!”我替她惋惜道。
“是啊,最殘酷的現實還在後頭哦,一個未婚姑娘,生孩子了,這在我們湘西是比較丟人的事情。我不敢出門,連我的姐姐、父親、甚至叔叔見人都感到害臊。有啥辦法,只有硬扛着。孩子兩歲時,叔叔跟着一幫人到廣州打短工,就是到工地上做瓦工。那年春節叔叔回家時,給孩子買了好多東西,春節過後走的時候,我央求叔叔帶我一起逃離家鄉。叔叔答應了,可到工地一看,又有打退堂鼓的想法了。工地上磚灰、水泥灰混作一團,車一過,揚起的灰塵撲面而來。走一路,臉上身上就像被撒了一層面粉一樣。一天到晚頭髮是白的,身上是白的,用手一捏鼻子,鼻孔裡是成砣成砣的灰泥。下雨後灰塵是沒有了,泥漿卻覆蓋了整個路面。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一個走路不溼鞋,穿衣帶着香的城鎮姑娘,要受這種罪,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與一幫大老爺兒們一起勞動,一口鍋裡吃飯,沒有苦衷沒有難處,誰願意在這種地方忍受非人的生活啊。我先是在工地上搬磚、提灰桶子,後來就爲二十多個民工做飯。早上六點鐘就要起牀,草草地洗把臉,就要給民工煮麪條,晚上有時候民工加夜班,還要弄夜宵。一天到晚,都在不停地忙碌。一路走來,吃的苦受的罪能說上七天七夜。”
“那後來呢?”我問。
“後來叔叔連續包了幾個小工程,賺了一點小錢,有了一點積蓄,就有想法了,年紀也大了,在工地上日曬雨淋的,也做不動了,索性就開了這個酒樓。這酒樓是我們叔侄倆一手做起來的,酒樓原來是我們工地的臨時飯堂,工程竣工時,城建和街道都來人了,我們提出把這個臨時建築加固改造,弄成一個酒樓,七彎八拐還真的做成了。”
“好,接着講,我愛聽呢。”我鼓勵三妹繼續講下去。
“剛開始,也不怎麼順利,一是我們沒錢請師傅,靠自己炒幾個家常菜,一般來的人還是我們在工地上的那幫鄉親們。有時候還受本地人擠兌,無故找茬。今天說你門口有水不好走路,罵你幾句,明天唆使幾個混混來白吃白喝,吃完了,嘴一抹揚長而去。二是我們自己做生意也沒經驗,做了一年,勉強維持而已。”
“那怎麼做成現在這個規模和人氣的呢?”我問。
“這功勞,應該記在一個炒菜師傅的功勞簿上。”
“說來聽聽。”
“三年前,我們請了一個岳陽的廚師,他在廣州“漫遊”好幾年了,在好幾個湘菜館做過領廚,被我們留下後,他開始整理菜品,搞售後調研,出菜單,打廣告,做標識,統一着裝、統一宣傳,在服務方面向標準化、模式化靠攏,在反欺詐、反黑惡勢力方面充分依靠轄區派出所,同所謂的地痞流氓針鋒相對,不到半年,他又提出再聘請五六個師傅,這些師傅各有所長,還有的是世廚,有一個廚師從太爺輩開始就當廚師,身懷祖傳秘方。就這樣,一個嶄新的湘中情在一幫年輕的廚師隊伍的經營下越做越紅火。”
“那你現在的湘中情在管理上是啥模式?”我問。
“股份制,每個廚師都有股份,按來湘中情的時間來分攤股份,時間長一些的股份就多一點,時間短一些的股份就少一點兒。我和叔叔各自拿出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這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就是廚師分了的。”
“那服務員的工資怎麼算?”我問。
“推銷酒水有提成,推銷菜品有提成,她們的工資也很靈活。”
“好啊,一個小店慢慢擴張成一個股份制企業。你們以後還有什麼打算嗎?”我問。
“我想聽聽大哥的建議,我有一個想法,但還不成熟。”三妹說。
“什麼想法,說來我聽聽,看與我的建議是不是不謀而合。”我說。
“我想搞連鎖店,目前的困難是找門店困難,找合夥人困難,連鎖店的經營模式我們不懂,這個也是困擾我的難題。”
我說:“你說的這幾點我基本上能幫你解決,找門店我們可以找中介,實在不行,就用土辦法,一條街一條街地毯式搜索、尋求合夥人嘛,我們有這麼多老鄉,最難的還是你說的連鎖店的經營模式。這個我們要去考察現有的連鎖店是怎麼經營的,別人怎麼弄的我們照葫蘆畫瓢,或者摸着石頭過河嘛。”
“唉呀,大哥就是大哥,看來這些天陪大哥遊山玩水沒有白來,受益了!”三妹開心的說。
“你們兩個起來,我有事告訴你們。”
“我沒睡着,我一直聽大哥和三姐在說話呢。”大鵬說。
“那打鼾是誰打的,比豬八戒的聲音還大。”我說。
“我沒打鼾。”大鵬狡辯道。
“我也沒睡着,我也一直在聽。”草兒說。
“看看,兩個小見鬼都不承認打鼾了,打鼾怎麼啦,又不是什麼醜事。”我說。
“……”大鵬想說什麼被我攔下了。我說:“不要打嘴仗了,好了,起來吧,我們要說正經事了。”
大鵬問:“啥叫正經事啊?我們不正經嗎?”
“你們沒什麼不正經的,我是說我們找到採訪對象了。”我說。
“採訪對象是誰,在哪裡?”大鵬問。
還是草兒反應快,搶先說:“我知道大哥的意圖了,這個採訪對象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草兒故意賣起關子來。
大鵬還在問:“在哪兒啊?誰呀”
我說:“傻大個兒就是傻大個兒,腦筋哪這麼不開竅,你說你沒睡着,我和你三姐嘀嘀咕咕說了這麼久,你就沒有聽出一點頭緒來?”
草兒說:“採訪對象就是四姐,四姐的發跡史就是一部勤勞致富的活教材,我說的沒錯吧,大哥。”
“還是草兒聰明,這樣我們回去後就着手醞釀,把你四姐推到熒屏上。你們倒是表態呀?”
“遵命,大哥!”大鵬一個鯉魚打滾,從草地上站起來,一個立正。我們三個人都笑了。
三妹的節目做得很順利,節目播出後,很多食客見到三妹第一句是:“我們昨天晚上在電視上見到你了,你出名了。”此後,三妹的生意更加紅火,現在在廣州、深圳、佛山都開有好幾家連鎖店,新冠肺炎來襲之前,旗下有近千名員工了,三妹成了真正的富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