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爾辛無疑在描述一位罪人,但他卻顯露出極度的癡迷和崇拜。遙遠時光中的故事總會將其中的人物神話,罪孽與功績在不同立場的人看來,都會千百倍的放大。
他說:“沒人知道他爲什麼那麼做,但許多人都認爲他已經瘋了,更有人說他遭到了德古拉的詛咒,成了血族的另一位帝王。因爲他的罪行,梵蒂岡幾乎對卡杉德羅發動戰爭,但最終範·海爾辛的死亡化解了一切的仇怨。”
死亡的定義是什麼?我親愛的伯爵?是被人遺忘?還是肉身的毀滅?只要靈魂尚存,一個人總有機會獲得重生,它也許會失去很多東西,比如說記憶、知識、感情、前世的樣貌,但那個靈魂,以及靈魂所代表的生命的本質,都還存在。
海爾辛見我傻愣着不說話,似乎覺得有些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他拘謹的笑了笑,說:“別害怕,我絕不是在爲祖先的事蹟脫罪,也絕不會像他那樣極端,我只是覺得,他一定經歷了某些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他的舉動肯定有深層次的原因。我渴望像他那樣活着,看透教廷的本質,不受陳腐教條的束縛,我想....我想超越這一切。”
你真的這麼想嗎?朗利·海爾辛伯爵?這可是一條非常艱辛而沉重的道路,佈滿荊棘的命運很可能由此在你前方鋪陳等候。不知爲何,我彷彿忽然間看到了朗利·海爾辛的未來,那恐怕是比他的祖先還要崎嶇的殉道之路。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不再交談,而是出神的望着天上的星星。夜色晴朗,星空繁密,遠在超越想象的距離之外,那些恆星發出熾熱的光芒,抵達我們這兒的時候,卻給人以遙冥清冷之感。
過了許久,我忽然說:“你這是葉公好龍,海爾辛。”
海爾辛問:“什麼龍?”英語並沒有這個成語的慣用語,我只能意譯這句話。
我勉強解釋道:“你所期望的生活,並非這生活真正的樣子。當它真的降臨到你頭上的時候,你會想念以往的平靜與安詳的。就像咱們頭頂的星星一樣。”
海爾辛凝視着星辰,靜靜聆聽着我說的話。
“這些都是恆星,伯爵,任意一顆龐大的都足以容納千萬個地球,但距離使它們顯得渺小。從這兒看去,星星幾乎靜止不動,但如果你身處宇宙空間,從近距離的角度去觀察,它們的運動反覆而迅猛,曼妙而規律,盤旋、環繞、直行、碰撞、甚至蜿蜒而行、比地球上任何物體的運動都要壯觀和宏大。
當越過遙遠的時光去看範·海爾辛的事蹟,你看見了一位打破凡俗的偉人,甚至是一位凌駕萬物的神祗,但我卻感受到一位罪人,一位靈魂飽受折磨的自我流放之徒。如果你瞭解他曾經遭的罪,受到的懲罰,心裡的痛苦,你還會如此嚮往他的生活嗎?你願意犧牲一切,去換取他的榮耀,或是他孤注一擲的瘋狂嗎?”
海爾辛有些困惑,他說:“我覺得你把我丟進漩渦裡啦,面具。或者說,我的腦子已經被你繞得一團糟啦。”
我笑道:“那我們還是老老實實看星星吧,海爾辛伯爵。你看,就比如說那一顆星星,它顯得如此與衆不同,它運動的比所有星星都要快,它比所有星星都要明亮,這並非是因爲它真的如此耀眼,而是因爲它離我們比其餘星星都要近....”
海爾辛奇怪的問:“這是顆什麼星星?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我這時也注意到奇怪之處,這似乎不是顆星星,倒像是一架飛行器,難道是救援的人來了嗎?
海爾辛笑着說:“按照你的說法,這星星表面上看十分美麗,但其實卻並非星星,你說的很有道理,面具,我們所想所求,往往與現實不一樣。”
我忽然臉色驚變,手腳冰涼,喊道:“不對!看天上!怎麼會有這麼多星星?”
經我這麼一提醒,海爾辛頓時察覺到不對勁之處,他凝神注視天空,發現上空的星星多得不正常,原先渺小而遙遠的星光正變得越來越明亮,至少有上百顆這樣的星星越變越顯眼,它們肯定在朝我們飛速趕來!
海爾辛立即大聲道:“所有人,躲到叢林中去!”
大部分人一時沒法理解他的意思,或者缺乏類似的緊迫感,有不少人叫喚道:“怎麼啦?又出什麼亂子啦?”
我隨着他大喊:“天上有恐怖分子的偵察機,他們要來抓人質啦!”
我這一嗓子,效果當真令風雲變色,局勢大亂,堪比張翼德虎吼震千軍,乘客們嚇得心膽俱裂,紛紛跳了起來,嚎叫着朝叢林中奔去。無策藉此擺脫宋月的糾纏,他讓她衝入叢林,跑到我倆旁邊,問:“真的有敵人?”
我指指天空,說:“該隱啊!看着這異象吧,末日降臨啦。”
那是巨大的令人駭然的蟲子,每一隻都有一棟兩層別墅那麼大,它們造型怪異至極,像是飄動的喇叭花,但花瓣是灰褐色的,花蕾處露出細小繁多的尖牙,而在粗壯的花杆兩側則生長着兩扇翅膀般的紫色薄膜。在它們的花杆中央,發出明亮而炫目的光芒,但當它們靠近地面的時候,光亮卻漸漸暗淡了下來。
我當場想要逃跑,但綠面具忽然制止住我,她說:“它們並無惡意,只不過來此吸收海水罷了。”
我苦苦哀求道:“我的綠祖宗,你可別逗我了,它們隨口一咬,咱倆都得完蛋。”
綠面具說:“看着吧,看着。”
我瞬間無法動彈了。
無策惶急的拉着我要逃,但我彷彿腳底生根般立在原地不動,海爾辛見狀大驚,索性擋在我面前。他的母親和隨從在遠處衝他大聲嚷嚷,嘴裡基督上帝的叫個不停,但海爾辛喊道:“你們先走!我留在這兒,我會沒事的。”
那些蟲子如飛機放下起落架般垂下身畔的數十根灰色的緣絲,但緣絲內側確是鮮豔閃亮的紫色,在緣絲的支撐下,它們輕飄飄的落在海灘邊上,伸出一條透明薄膜製成的管道,探入海中,將海水緩緩吸入花蕾處的嘴巴里。
無策看的莫名其妙,但心裡的恐懼漸漸淡了,他問:“這些蟲子在做什麼?”
我說:“不知道,也許是在飲水。”
綠面具在我腦海中說:“天地萬物中都彌留着魔力,海水中尤爲如此。那是大洪水時代殘存的神聖魔法,將恐懼深深烙印在血族和所有魔物靈魂深處,這些蟲子叫做紫藤鍾,它們能感受到魔法,並且將其吸收。但它們其實是一羣小懶蟲,不喜歡捕獵太靈活的獵物,所以你們安全的很,面具。”
她用的是那種慈愛而驕傲的語氣,就彷彿溺愛的母親在談論年輕有爲的兒女一樣,我美麗而神秘的綠面具呀,如果你用這樣的語氣對我說話,我會在頃刻間淪爲你裙下的蠕蟲.....
她說:“你現在已經是了,蟲豸,你以爲你能抗拒我的意志嗎?”
她說的是實話,殘酷無比的實話,我憂鬱的想着自己悲慘的命運,心靈深處卻浮現出我對她快意復仇的景象,我的手段不堪入目,卻又令雙方陶醉,她愛上了我的處罰,於是我們進入了更加狂野的階段....
我微不足道的報復遭到她喪心病狂的反擊,不知她用了什麼手段,我雙腳不由自主的朝蟲子狂奔過去,我嗷嗷亂叫,但卻半分反抗不得。
海爾辛與無策眼睜睜的看着我被紫藤鐘的吸管吸入了嘴裡。他們齊聲大喊,摩拳擦掌,正打算與這蟲子誓死一搏,但那蟲子的軀幹(也就是花杆)後方突然開了個洞,咕咚咕咚的噴出大量液體。
我覺得呼吸困難,淡而無味的液體淹沒了我,幾乎把我嗆死,我撕心裂肺的吼叫回蕩在海灘上空,甚至驚動了叢林中膽怯的飛鳥和野獸。
無策把我拉了出來,大叫道:“你沒事!別叫的那麼嚇人。”
我哭泣的拽住他的胳膊,大喊道:“我被侮·辱了,無策,這蟲子用污·穢的體·液玷·污了我純·潔的軀體和心靈。我不活了,我要去尋死。”
海爾辛聞了聞味道,說:“這似乎只不過是海水,而且似乎被過濾了,清澈的很。”
我在無策耳邊,用彌留般的聲音說:“把....把娜娜小姐讓給我,不然我死不瞑目.....”
無策擡頭說:“他好得很,而且比以往更加該死了。”
海爾辛笑着說:“惡人活千年,我打包票,他說不定會活的比我們誰都久。”
這些蟲子吸食海水的時候靜止的如同山石,但當它們完成了進食之後,它們張開翅膀,如同幽魂般浮上了天,等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後,它們再度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化作了遠方的星斗。
我現在明白爲什麼這片海灘人跡罕至了,有這些怪物在此,誰敢來這兒散步,更別提定居了?
綠面具冷若冰霜的靈魂似乎泛起了一絲波動,那是悲哀和懷念,那是相思之情,可又是堅毅而固執的決心。
她說:“好好收拾收拾,面具。你應該準備動身了。那些蟲子淨化了你骯髒的身體,你應當好好感謝感謝它們。”
我悲涼的爬了起來,望着她那些遠去的朋友,不知爲何,我有些同情我這位新的腦海摧殘者了。
我問:“它們....這些奇蹟般的蟲子,是羲太神的造物嗎?”
剎那間,我隱約覺得她似乎愣住了,就像被塵封在冰河世紀的冰層之下一般毫無知覺。
過了許久,她低聲說:“它們是我的造物。”
在那個時刻,我總算明白她悲傷的原因了,但我卻被更深的迷惑所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