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許已經讓真相的利刃刺破了黑暗,我也許說出了不該說出的話,但此時已經追悔莫及了,他明白我知道些什麼,他開始懼怕我,或者,更危險的情緒在他心中醞釀、發酵。
他傻愣着坐了一會兒,問:“大腦發出信號?那你不是什麼人都能看穿了?”
我愁眉苦臉的說:“沒有,沒到那個地步。大腦是上帝的造物,其中有創世的奧秘,它浩瀚如星海,它神秘的有如黑洞,我不知道它構建的過程,我只瞭解它複雜的結構,我只能不停試探它的功能,欺騙它、催眠它、與它聊天,與它達成協議,解析它流露出的些許隱秘罷了。你的大腦,它想讓我知道一些事情,所以它發出了信號,就像深海中遇險的船隻那樣,等待着接受信號的遠方來客。”
他的手默默的放在腦袋上,苦笑着說:“你知道我至今爲止殺了多少人嗎?”
我說:“算上開羅的那些,十人。”
他悽然而笑,說:“完全正確。你知道我爲什麼要殺人嗎?”
“因爲你和常人不一樣,無策,你從來都不一樣。”
他猛然點頭,站了起來,我嚇得不輕,快手快腳,急忙從地上爬開,遠遠的望着他,他的身影籠罩在黑暗之中,陰森恐怖,令人血液冰冷。
他走到窗口,深深吸了口氣,對我說:“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發現,自己所處的世界令人困惑。這世界。。。。。”
我頃刻間明白他想說什麼,搶着說:“太吵鬧了。”
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般顫抖,說:“你到底知道多少?。。。。。。沒關係,我很高興能夠有人聽我傾訴。沒錯,這世界充滿着噪音,充滿着令人俗不可耐的聲音。沒有一個人說出的話不虛僞;沒有一個人不自私自利、另有目的;沒有一個人——哪怕最沉默寡言的人——當他們說話的時候,充滿着自大和狂妄,充滿着自我保護和推卸責任。”
我想:也許他比我瘋的更加厲害,我好歹還不偏執,他則深陷自己的世界觀中難以自拔。
薩佛林似乎聽得頭暈腦脹,她喊道:“你們兩個人在說些什麼啊?還有,你說話怎麼變味兒啦,變成現代人的口吻啦。”
我怎麼知道,該死,我似乎在吸收他的瘋病,我既害怕他,又對他有着難以估量的好奇心。
他說:“我變得更加自卑,但與此同時,我發現當我自卑的時候,當我陷入沉思的時候,我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是無聲無息的,成了最容易被忽略的幻影。我從人羣中走過,他們不會受到絲毫影響,就彷彿我從來沒路過一樣;我站在路邊發呆,沒有人會往我臉上看一眼,即使是野貓和流浪狗,也不會注意到我;當我在商店閒逛的時候,哪怕我穿的再浮誇,再新潮,營業員也不會上前兜售貨物。”
我好奇的問:“也許是因爲你被人排斥?”仔細想想,卻又不像,很少有人會如此明顯的排斥素未謀面的人。
他搖搖頭,說:“不是因爲我受衆人排斥,我覺得。。。。這是一種超自然的能力,一種莫名的低存在感。”
我低聲說:“自我保護機制。”
他問:“什麼?”
我說:“人的大腦中存在着自我保護機制,一種極爲強烈的異能,只有在極爲顯著的危機意識中才會迸發,給人體提供足以保護自己的潛能。我猜想你的情況正是這樣,當你想要獨處的時候,你的大腦散發出一種排斥的信息素,讓衆人對你視而不見,就彷彿見到地面的水泥一樣。”
他有些吃驚,說:“真的?我從來不知道這些。”
沒有人知道,除了我之外,我自信沒有人知道這秘密,這恐怕是諸神的知識。如果我花費大量的時間準備語言,我應該能夠實現這樣的功能,這是值得研究的課題,是我進一步自我認知的階梯。
無策沒聽見我回答,坐回沙發,用害怕的語氣說:“我。。。。真的,我不知道爲什麼會動手殺人,但我保證,我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那些被我殺死的人,他們全都。。。。。全都罪有應得。”
我喃喃說道:“你是捕食者,而旁人爲獵物,這是叢林的法則,這是屬於你的特權,只要你不爲人知,這世界對你而言,就是自由的樂土。”
他說:“我從開羅回來之後,當我清楚的意識到我形體的變化千真萬確,並非幻覺,當我能夠控制這樣的變化時,我。。。。我開心極了。我認爲這變幻和我的隱形一樣,這些都是老天爺賜予我的禮物,是我獲得新生的徵兆。我想要變得開朗,我想要結識新的人,我終於鼓足勇氣去認識女孩子,去找女朋友,結果。。。。。”
————
一個念頭從我腦海中迸發出來。
它似乎早就存在很久了,一直被我關在那些隱秘的門後,當條件符合之後,它們就會如同孤獨的鬼怪般驟然浮現,開始佔據我的大腦,開始生根發芽,開始生長繁衍。
我想讓他殺死我。
我對這樣的念頭感到懼怕,可又如此雀躍而渴望,爲何如此,我的瘋狂沒有告訴我。也許我想見識死亡,那也是自我認知的一部分。我也許能借此和我的靈魂對話,也許我能窺見被上帝隱藏的大腦秘密。
我問:爲什麼是他?我可以隨意找人殺死我。
我回答:也許到很久很久以後,當你最終面對宇宙的真理時,你就會知道爲什麼。一切都不是偶然,面具,你比誰都清楚。
想到這兒,我毫不猶豫的關上手機。
————
他還在自怨自艾,我突然吼叫起來,一拳打在他腦袋上,我卯足了全力,讓拳頭變得有如鐵錘般堅硬。他連喊叫都來不及,就這樣昏了過去。
我喘着氣,將他五花大綁在椅子上,我在繩索間留了幾個活結,只要他用力掙扎,應該就能掙脫。
在黑暗中,我等了幾分鐘,拍拍他的臉,他迷茫的醒了過來,隨後用畏懼的眼神盯着我看。
我用最邪惡的聲音說:“我嫉妒你呀,小混蛋。”
他問:“什麼?”
“你這個幸運的白癡,王子他器重你,對你說話有多客氣,他可從來沒有對我這麼說過話,你這個該死的傢伙,你這個雜·種。”
他害怕的嚷道:“我。。。我不知道,放過我,放過我,我立即就走,再也不會回來。”
“來不及啦,混蛋,你什麼都不知道。我猜你甚至不知道小時候你父親侵·犯你的事,不知道你母親揹着你父親偷人的事,不知道你是被拐賣販子賣給你父母的事,不知道你今天將死在我手下的事,我會割掉你那軟弱的小蟲子,割掉你的四肢,剜掉你的雙眼和鼻子,隨後。。。。。”
我喋喋不休,胡亂說着最惡毒的詛咒,他的眼神由畏懼變得絕望,由絕望變成憤怒,由憤怒化爲烈焰,而這烈焰很快在他的身上現出徵兆。
他爆發出驚人的力氣,將繩索如縫衣線般掙斷,他手掌變爲駭人的狼爪,如奔騰的獵豹般向我衝了過來。
他的動作很生疏,以他這樣的速度,萬一沒擊中要害,可能殺不死我。我分泌出腎上腺素,頃刻間看清了他行動的軌跡。
我迎了上去,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的爪子被我劃破,鮮血長流,同時,伴隨着鮮血流淌,利爪刺破我的胸口,探入我的心臟,他的血液混入我的體內,他的爪子將我的心臟扯得稀爛。
他有些懵了,根本沒料到一切發生的這麼快,也沒料到居然會是這樣的結局。
我默唸:“此乃非金非銀者也,天地正氣之匯,雖血肉之軀,豈遜於刀劍斧鉞?”啊,這舊時的咒語,我的語言,此刻聽來如此親切,彷彿仙樂一般動聽。
我用最後的力氣,再次砸中他的太陽穴。他痙攣一下,朝一側摔倒,再度被我砸暈。
我哈哈大笑,吃力的說:“謝謝你,我的朋友,謝謝。”
薩佛林嚇得哇哇尖叫,表情憤怒而哀傷,大聲說:“你做什麼呀!你的胸口流了好多血呀。天哪,我們之間的聯繫在減弱,我。。。。不要!”
她像被大海拋出的船一樣漂向遠方,很快變得悄無聲息。
無邊的恐懼包圍了我,他的血液如同無可阻擋的病毒般侵蝕着我的身體,我面對着他,面對着潛藏於他體內的恐怖存在,沉入了永恆的黑暗。
————
我知道我死不了。
雖然毫無知覺,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當一切生命跡象停止的時候,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會啓動,喚醒其中一個人格。
我的身軀會產生急劇的變化,一個長着綠頭髮的女孩兒會掙扎着從地上爬起。
我叫她綠面具,但她卻堅稱自己爲綠面紗。
如無策所說,她非常漂亮。
她有潔癖,因而會洗個澡,同時進行冥想,讓表面的傷口完全復原。隨後,她會換上新衣服:一套中性的綠外套。
於是,我暫且退居幕後,在死亡的世界徘徊。而她將暫時取而代之,試圖去猜想我的意圖,摸清我自尋死路的真意。
她不會知道的,至少我希望如此。我無比害怕她,就像我無比害怕血面具和黑麪具一樣。
她會試着將我救活,因爲她雖然能好好的活着,但她需要我的智慧,需要我的人格替她效力。她將一點點切換回我的意識,一部分一部分的修復我的屍體,通過奇妙的方法,將我從地獄的邊緣救回來。
我十分期待着睜開雙眼的那一天,因爲我追求的並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在死亡只中獲得的知識和變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