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意外的相遇
櫺星門、戟門、泮池、泮橋、大成門、大成殿、東西廡、東西碑亭、東西配殿、忠義祠、文昌閣、明倫堂、節孝祠……
溫華沒想到這晉陽城的文廟如此之大,建築如此之多,整整四重院落——趙教諭和另外兩位年輕夫子領着他們拜祭了聖人,之後便兜兜轉轉的帶着他們在文廟的各個院落裡饒了大半個上午,直把文廟的歷史和晉陽城的風俗人情都介紹了個遍,甚至連照壁上那個碩大的“魁”字和照壁前的那架牛皮大鼓的來由都細細講與衆人。
好在這不是課堂,現在也不是多麼炎熱的天氣,春風涼爽,夫子們講的亦有趣,溫華小尾巴似的跟在後面豎着耳朵聽得津津有味,雖然腳底下有些痠痛,卻不影響遊玩的興致。
李先生和趙教諭他們終於覺得有些累了,便吩咐學生們可以到處走走,午時之前再來集合。
溫華惦記適才曾看到的一座碑亭,和平羽打了聲招呼就跑了。
她循着記憶裡的路線左轉右轉的在各個院落之間繞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那座碑亭。
這座亭子蓋得十分華美,但這並不是最吸引溫華的,真正吸引她的是石碑上的刻字,她平日裡練字和看書的時間是差不多的,可是那一手字卻怎麼也寫不好,天分固然是一方面,沒有好的字帖也是重要原因。
要是能把它拓下來……
她敲敲腦門兒,把這不切實際的想法敲了下去,真要是這麼做了,估計等不到明天她就得被拎上公堂。
還是趁着這個機會好好看一看吧!
她一雙眼睛緊緊盯着碑文,右手在左手手心裡不停地划着,模仿着書寫者的運筆和力度,她是如此的聚精會神,甚至連周圍的情景也無心留意——直到有人在她肩膀上敲了敲,又喊了她一聲,她才意識到有人在叫她,轉過頭來,卻是兩個父子模樣的人,大的那個約有三十多歲,面貌斯文,風度儒雅,小的那個和溫華的年齡差不多,看長相簡直就是另外一人的縮小版,他一直低着頭,似乎是感受到溫華在看他,極快的擡了一下腦袋,他的眼睛水汪汪的,透着不解世事的單純。
“你在做什麼?”那個中年男子發話了,他身着深青色綢袍,腳下一雙粉底皁靴,腰間掛着一枚鏤空雕刻異獸圖案的玉佩,髮髻上插着的卻是一支造型古樸的木簪,從上到下都顯得那麼閒適。
溫華雖然不懂什麼鑑賞,但也明白這種明明穿戴的不起眼卻還顯得的一切都恰到好處的人不能小瞧,說不定對方是深藏不露呢,她又瞥了一眼那男孩,見他胸前戴着的金鎖是嵌了玉的,便明白這兩人都不是一般平民,於是答道,“我看這上面的字寫得好,想記下來,回去好好練。”
那中年人點點頭,教訓那男孩,“讀書學習一定要踏踏實實,最忌心浮氣躁,他和你年紀相仿,卻能這般刻苦,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那孩子垂下腦袋,嘴角動了動,到底沒說出什麼來。
溫華見狀便想要離開,可是這時候那中年男子又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會到這裡來?”
她只得答道,“我是跟着先生和哥哥來這裡拜祭的,先生讓我們自己四處走走看看,我覺得這裡好,就過來了。”
那男子一皺眉,“先生?哪裡的先生?”
溫華覷着他的神色,不知該如何回答纔不會給先生帶來麻煩,然而容不得她多想,那人又問道,“是因爲府試所以纔來拜祭的吧?”
溫華心裡一驚,這句話或者理解成臨時抱佛腳,或者理解成有意製造噱頭以擴大知名度,對先生和學子們都會產生壞影響!因此她立即點點頭答道,“對呀,先生說文廟是聖賢之道的所在,哥哥他們看了府學,都說一定要考進來呢!聽說那個‘魁’字下的大鼓只有狀元才能敲響?”
那男子略微點了點頭,露出一抹幾不可見的笑意,“晉州在本朝還沒出過狀元呢,不知誰有這樣的本事。”
溫華訝然,“晉州這麼大,一個狀元也沒出過麼?”
那男子顯然心情不錯,抑或是見到溫華這樣好學的孩子讓他難得的多說了幾句,“晉州雖大,學風之盛卻不如南邊,可惜呀,至今還沒出過一個狀元!”
他嘆息了兩句,轉而看看自己身邊的男孩,臉一板,“跪下!什麼時候把今天該背的背下來才許你起來!”
那男孩立刻就跪下了,只是面上隱隱流露出委屈的神色。
待那男子走後,溫華又暗自描摹了一會兒碑刻,見那男孩果然跪在石碑前一動不動的,唯有嘴裡唸唸有詞,她頗有些好奇的打量了他一番——這孩子未免也太聽話了吧?
她輕挪到男孩身旁,細聽了一會兒,見他捧着書仍然背的磕磕巴巴的,不禁有些替他着急,“你背的哪一段?”
男孩被她的突然出聲嚇了一跳,見她面露好奇,不像是要笑話自己,便把書遞給她,她翻了翻,原來是《禮記》中的一段,便問道,“這些你都明白麼?”
他撓撓頭,囁嚅道,“有的懂……”
那就是多數都不懂了。
她不是個好爲人師的,再說自己的基礎也不好,哪裡敢自說自話的教別人?
“剛纔那是你什麼人啊?是你父親嗎?我看他很有學問的樣子,你有不懂的不可以問他嗎?”
那男孩有些拘謹的接過自己的書,“不是……”
“什麼?”
“他不是我父親,是我三叔……”
“嗯?”
“我……”孩子的臉紅了。
溫華看着他這個模樣就想起自己六七歲剛上學的時候,那時班主任是個胖胖的女老師,整天一臉怒容,又習慣用懲罰來督促學生學習,嚇得她從來不敢問問題,以至於到後來見到老師就害怕,哪怕是最最和藹的,也令她不由自主的在心裡豎起一道防線,若是哪個老師笑一笑,她都會覺得是不是在笑裡藏刀。
這個孩子更可憐呢,連自己家中的長輩都如此嚴厲……
她心一軟,柔聲道,“你是怎麼背的?”
那男孩扭頭看了看門口才說道,“夫子說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先念一百遍再背就自然會了,可是我總是這兒漏一句那兒漏一句……”說着面上流露出難過的神色。
溫華想了想,又問道,“那你讀書背誦的時候都在想什麼呢?”
“當然是在想其中的含義啊——”
原來是不會背書……她明白了其中的關節,道,“背誦的時候總想着文字之中的含義,思路總是中斷,當然就會背得斷斷續續,我有個方法可以讓你背得快些,你願不願意學?”
那男孩先是眼睛一亮,隨即疑惑地看着她。
溫華笑了,這孩子倒不是個傻的,至少還知道要防備陌生人,不過既然不是個傻的,那就好辦了。
“背書分兩種情況,一種是快速記憶的,但是不能長久,也許一個時辰以後就會忘記,當然,這只是臨時救急的辦法;另一種則可以讓你長久的記憶下來,這後一種會稍慢一些——不過總比你背不下來要強。你要學哪一種?”
那男孩皺了皺眉,神情和剛纔那人如出一轍,“只能學一種麼?你都會麼?能不能都學?”
“你都要學?”溫華戲謔道,“你背篇文章還要花這麼久的時間,兩個都學——”
那男孩有些發窘,但想到對方是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卻被三叔誇讚,任憑他是個泥人也有了三分土性,“既然你能學會,我努力些,多花幾日的時間,也能學會。”
溫華笑得更歡了,這小子一點也不笨嘛,還以爲他真是個木訥的呢!
“這第一種快速記憶的方法呢,需要反覆的訓練才能運用自如,簡單來說,就是把書的每一頁都看成是一幅畫,把這幅畫印在心裡,默記得時候仔細的看着,直到把這幅畫的每一個細節都記下來。就像這樣,”說着,她隨意翻了一頁,仔仔細細的將這一頁的內容默記下來,隨後合上書,閉上眼睛,背誦道,“是月也乃命水虞漁師收水泉池澤之賦毋或敢侵削衆庶兆民以爲天子取怨於下其有若此者行罪無赦……嗯……孟冬行春令則凍閉不密地氣上泄民多流亡行夏令則國多暴風方冬不寒蟄蟲復出行秋令則雪霜不時小兵時起士地侵削。”
她一氣兒把這一整頁的內容都背了出來,睜開眼睛,果然見那男孩露出驚奇的神色,微微一笑,“這是我第一次看這本書哦——”
“我要學!”
“別急別急,”她笑嘻嘻的,“你是不是先站起來?這樣跪着我實在是不舒服呢。”
聽聞此言,男孩面色一黯,“三叔說讓我背熟了再起來……”
真是個聽話的孩子。
可是溫華卻不喜歡這樣。
她想了想,“我教給你背書的方法,算不算你的一日之師?”
男孩連忙點頭,道,“自然算是了。”說罷又想起來光顧着讓人家傳授背書的方法,自己卻還未施禮拜謝,便趕緊兩手交握、手臂伸平,彎腰作了一揖。
溫華嚇了一跳,這小子怎麼說拜就拜?她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不過接下來她還有話說,便暫時按下不提——“天地君親師,既然我是你的一日之師,那麼我要求你站起來,你起不起來?——這不算違反大義吧?”
既然此時別人給了臺階,自己就應該趕緊順着下來,這男孩不是個不開竅的,略微一猶豫,便扶着一旁的柱子站起來了,他想要擡腿邁步,腿上卻又酸又疼,彎下腰掐着膝蓋,五官都皺到一起了。
溫華見他實在難受,便扶他到亭子的石階上坐下,託着他的膝蓋揉了好一會兒,直到他眉目漸漸舒展了才鬆手,“你好點兒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