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似白還黑

雖然眼前這個自稱姓梅的男子便是醫毒雙絕侍梅公子已是在場江湖人士心中已有的事實準備,但當君無瑕自己一臉冷峻地親口說出“我清音谷”四個字時,一些人還是不禁感受到了一陣震懾。

原來侍梅公子竟是這般模樣。看上去清逸雅緻,加之身體殘疾的俊秀青年亦會襯出些溫柔無害的氣質來,故令人望之而可生出親近之心,但卻又果真是傳言般,性情冷酷淡漠如十殿閻羅。

衆人不待言語,便已聽他又開了口。

“之前我已經喝了你準備的七花酒,也已自救成功,那現在麼……”君無瑕從莫問手中接過他準備好的一隻小木瓶,放在了桌上,“該你了,段大夫。”

鳳鳴山看着那隻小小的刻着梅花圖案的木瓶,只覺頭大如鬥。從侍梅公子手中拿出來的□□,難道還能是好解決的?這個答案,根本毫無懸念。

他眉頭狠狠皺起,想起眼下鳳陽山莊本就是麻煩一堆,不由就有些埋怨段之軒。要說懷疑梅公子就是侍梅公子,自己絕不會比他後知後覺,可爲什麼他鳳鳴山不曾輕舉妄動?只因他曉得有些馬蜂窩是該避着利用的,若不動,或許反而還能借着蘭璃的關係使得那人出手相助,如今段之軒一個舉動便兩個都得罪了,但他總不能讓段之軒真的折在這裡,也就是說,此刻他還得出來調停。

“侍梅公子……”

“好!”才說了四個字,段之軒便已漲紅了臉大聲截斷了他的話頭,幾步上前抓起木瓶在手中,目光卻緊緊釘在君無瑕的臉上,“你說的沒錯,我也該認這個賭。”說完又轉身看着鳳鳴山,“鳳莊主,段某有件事想拜託你,請你轉告我的徒弟,讓他不要想着爲我報仇,潛心鑽研醫術,來日青出於藍造福於病人,便足夠了。”

言下之意便是他也知曉自己凶多吉少,然而話音落下他卻連一個停頓也沒有就要扯出布塞服下瓶中藥物,就連蘭璃也不由一怔。

“啪!”

竟是鳳鳴山突然出手一掌拍在段之軒手臂下方,打飛了他手中的藥瓶,木瓶隨之應聲落地。

君無瑕撇眸看着咕嚕嚕在地上滾了一圈然後停住的藥瓶,淡淡挑脣一笑。

“段兄,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又何必因爲一時意氣來做這無謂的犧牲呢。”鳳鳴山道,“醫術高明的大夫本就不易尋,一個心懷百姓安康的好大夫更不易尋,有些道理相信不必我說,你也該明白。”

段之軒蹙着眉,身處尷尬之中的他沒能多說什麼。

“恩,那倒是。”君無瑕似完全沒有聽出來鳳鳴山言辭間的貶義,還頗以爲然地點了點頭,“所以你們這些聖人成天正事不做反而來找我這個邪醫的麻煩,我覺得很不可理喻。”說完又衝着身旁的侍童說道,“莫問,把藥撿起來,轉贈給蘭二小姐。”

蘭璃冷不丁聽到自己的名號,不由一怔,一時也搞不懂君無瑕到底是什麼意思:“給我?”

君無瑕回頭看着她一笑:“怎麼,你也不敢吃?”

不等蘭璃答話,便聽一個年輕卻沉穩的聲音響起:“清音谷與江南名醫的恩怨,又爲何要蘭音山莊來承受。”

不是問句,而是一種斷然的否決。

君無瑕一頓,轉頭循聲看去,入目處,是一個身着玄色衣衫的年輕男子。他默了默,卻並沒有回話,只半側回臉衝着蘭璃淡聲道:“你怎麼說?”

此時的蘭璃其實也正訝異着,她沒料到,此刻立時站出來爲她說話的,竟然會是她表哥,司城熠。但這訝異並沒有持續太久,因她隨後便已明白,那是因爲司城熠比她自己的親大哥更識大體,他此刻站出來不是爲她,而確然是如他所說,爲了與風城堡同氣連枝的蘭音山莊。

但她再一看君無瑕的臉,那張側臉上雖看不出什麼玄機,可以自己對他的瞭解,就算一時不能全然明白他的意圖,卻已然曉得該怎麼回答。

於是她揚眸一笑,回道:“那就吃唄。”

說完竟真的再無遲疑,扯開瓶塞倒出藥丸,然後一擡手就把藥扔進了嘴裡。

動作流暢的簡直讓其他人反應不過來。

君無瑕說:“你倒果真不怕我毒死你。”

蘭璃聳聳肩:“要毒死我也不用等到這個時候了吧。”

他便一笑:“你向來不笨。”又道,“放心吧,這暢清丸吃了只會讓你強身健體,是好東西。”

蘭璃立刻狗腿地點點頭:“就曉得你給的必定是好東西!”

此時暫且不說段之軒,就連鳳鳴山面對着侍梅公子這般有意戲謔衆人的行爲,也頗有些不滿。於是不自覺口氣也變得有些生硬:“既然梅公子沒什麼大礙,那我們也就先走了。”

言罷也懶得再多應酬什麼,當先轉身走人。段之軒隨後,臨走前還衝着君無瑕重重哼了一聲,而被哼的對象卻連個餘光也沒有瞥過來。

司城熠是最後一個出門的,蘭璃擡眸瞧見他的神情,覺得他似乎在等什麼。但直到他跨出門檻,也依然沉默地,始終一言未發。

“你怎麼突然有興致來這麼一出了?我以爲你死都不會承認自己是侍梅公子的。”等到連莫問都出了房門去望風之後,特意留下來的蘭璃這才轉而看向君無瑕,一臉“還不快從實招來”的表情問道。

“死不承認?”君無瑕頗爲無語地一笑,“有這個必要麼。”

蘭璃半眯起眼睛盯着他:“可我覺得你這麼做應該不只是爲了解決掉這個突如其來的麻煩,你昨晚當着旁人面不還對我挺冷豔的麼,剛纔突然顯擺起對我好來,是不是有什麼別的目的?”

“哦?”君無瑕道,“不是你自己說想搞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麼。我剛纔不過是搭了把手,讓你吸引點仇恨罷了。”

“啊?”蘭璃覺得好像哪裡有點不對,“我怎麼覺得聽起來好像你的計劃其實就是打算坑我?”

君無瑕正拿起茶杯的手不着痕跡地一頓,輕輕咳了一聲:“額,差不多吧。”

什麼?居然果真是在坑我麼?!這傢伙到底是鬧的哪出,先前還調戲了鳳陽山莊衆人一把,這……

“啊我知道了!”突然感覺靈臺有些通透的蘭二小姐猛然右拳錘在了自己的左掌上,“你……”說到這兒似提防起什麼,連忙起身走到窗邊打開窗戶看了一眼,待看到莫問正坐在門外的石階上不曾離開,心下放心之餘又多了一絲篤定。

於是關上窗返身疾步走回去,衝着君無瑕輕聲而迅速地道:“毒梅花你是不是真把我當打手了,雖然我給你做擋箭牌是沒什麼,畢竟是我拉你出山的。可眼下這不是正多事着呢麼,你這時候給我拉鳳陽山莊的仇恨,不是壞我事兒麼!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黑啊你?”

“咳咳……”被茶水嗆到的一瞬,君無瑕明白了這世上到底是不可能再有另一個自己,哪有那麼多心有靈犀,“你以爲你能擋什麼箭?別胡說八道,我只是想看看有沒有人會來動你。”

“哇你居然這樣看我,”此時的蘭璃已經自動忽略了他的最後一句話,滿滿不忿地回道,“剛纔我爲了你差點就要得罪光人,現在你居然這麼看不起我的義……等等,你說什麼?會不會有人來動我?”

君無瑕點點頭,望着她的目光漸漸透出一抹笑意,然後說道:“這件事,是一個局。”

局?

蘭璃一愣,隨即從他的神情中意識到了什麼。

“你是……覺得鳳陽山莊裡有人與兇案有關?”雖然此前自己也直覺上覺得楚紅凝是兇手這件事有些疑點,她也曉得君無瑕也是偏向於相信楚紅凝的話的,但他們到底沒有任何實質證據。畢竟到現在爲止,關鍵人物鳳輕寒都還未出現,她雖然覺得楚紅凝沒有說謊,可這種感覺畢竟只是感覺,她並不是個毫無理性的人,所以想着至少要等看看鳳輕寒的反應再說。卻沒想到君無瑕還沒見過鳳輕寒呢,就已經先來了這麼一手。

但更意外的,還是君無瑕居然會如此主動地攙和這件事。她過去一直以爲他是個心高氣傲有一說一懶得玩心思的人,今日才知,他確實是懶得玩,卻不代表不會玩。而且這一玩起來,連她也給一併玩了。

想到這兒,她忽然覺得有些沮喪。

“試上一試。”似乎並沒有發覺蘭璃的情緒變化,君無瑕顧自道,“我實在不認爲這世上會有人無聊到陷害他人而不求一絲好處。但陷害楚紅凝能得到什麼?還偏偏要扯上鳳陽山莊少莊主,如果僅僅是想挑撥她與鳳陽山莊的仇恨,直接借她的名號殺了鳳鳴山不是更直接?但這兇手此前只是殺了幾個與鳳陽山莊一點關係也沒有的普通人,然後便是一紙暗含深意的留書,怎麼看怎麼不合邏輯。而若這件事果真是楚紅凝做的,或許便能解釋的通——因爲她與鳳輕寒有私人恩怨,所以她做的一切都是衝着他本人來的,殺旁人是要製造威嚇,不殺鳳陽山莊的人也是因爲她與鳳輕寒有頗爲複雜的私人恩怨。可是這解釋未免也太通了些,每個環節都像是尺寸剛剛好地套在她身上,然卻有三處不和諧之處。第一,是殺人的手法,次次全是寸心散,生怕旁人不知道是何人所爲,但我們唯一看到楚紅凝出手的那次,卻是她被動地用了碎雪芙蓉這種奇毒。第二,還記得你說過鳳陽山莊有個弟子曾與兇手有過正面接觸麼,既然楚紅凝如此希望旁人知道是她做的,又爲何鬼鬼祟祟地蒙着臉去行兇?至於最後一點,就是楚紅凝本人對於這件事的反應,實在太不像是一個殺伐果決目空一切的天山毒女應有的反應。一面敢做,一面不敢認。總之,若這真的是第三人所設的一個圈套,那麼這個圈套絕不會是一個不知內情的人能設計的出來的。”

蘭璃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那也許果真是她做的。”

說完繼續垂着眸神遊。

氣氛瞬時沉默下來。

突然間,她腦門上被結實地彈了一指。

蘭璃立時摸着頭瞪圓了眼睛,卻見面前的君無瑕正蹙着眉一臉無言地看着她:“想搞清事情的人不是你麼?走什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