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楂泥丸
打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像太監悶着嗓門學雞叫。
含釧一聽這聲音立刻睜開眼睛,乾脆利落地翻身爬起,下榻的時候動作大了點兒,扯着胸口像針扎那麼疼。
含釧深吸一口氣,在榻板間的小黃木矮抽屜裡翻出一顆茶褐色小圓球,塞進嘴裡。
味道涼津津,有點沖鼻。
薄荷、山藥泥、山楂泥、陳皮、冰片混在一起,那股又甜又酸又衝又涼的味道直衝腦門心。
含釧一邊含着,一邊順了順胸口,隔了一會兒,才舒服了點。
這痛,最近倒是來得越來越緩。
先頭她剛醒過來,就是被胸口疼醒的,這十來天時不時地就針扎似的那麼疼一下,在她想到那天那夜那些人時,胸口就更疼…疼得扎心,疼得冒冷汗,疼得縮牆角。
不是有句老話兒嗎?
含釧抿嘴笑的樣子,落在鍾嬤嬤眼裡,有些奇異。
含釧束着手立在一旁燈暖壺,還記得以前她害怕鍾嬤嬤了。
含釧打着油燈胡思亂想着,不一會兒就走到了浣衣局,熱水房裡熱氣騰騰的,丫頭內宦埋頭飛速跑着,一派熱鬧景象,“鍾嬤嬤,煩您打兩個暖壺!”
掖庭和內宮涇渭分明。
含釧靠在炕前愣了一會兒,伸手把窗板掩實,將天際盡處那抹將透未透的魚肚白擋在屋子外面。
含釧一手拎着兩個藤編暖壺,一手拎着小油燈,走在掖庭小巷裡,掖庭人多路窄,啥時候都有人,一路過去到熱水房,三步一頷首,五步一熟人,讓含釧瞌睡消退了一半。
含釧後背僵了僵,胸口又痛起來了,一開口是正宗的京話,“打小就在掖庭裡活,估摸着是膳房裡江南的廚子太多,染了那邊的腔調。”
含釧摸着胸口,將嘴裡那顆丸子咬碎囫圇吞了,靠在炕前深深吐出一口長氣,再看屋子裡,隔壁牀的阿蟬正睡得像頭酣豬,外間還睡着兩個留着頭的小丫鬟,正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
而掖庭裡的宮人內監,做的都是雜役粗使的活路,分散在浣洗局、膳房、花草房、針線房、工造坊等打雜出力氣、手藝的地方當差。
鍾嬤嬤煙桿子一擡,使喚那小宮女,“幫你釧兒姐姐多提半壺熱水回去。”
這丫頭說話軟糯糯的,像溫火熬了幾個時辰酥酥爛爛、肥而不膩的豬肘子。
含釧又是一愣。
就像幾十年的回憶,突然出現在了眼前。
鍾嬤嬤偏頭拿水煙杆子敲了敲桌子,“叫什麼名兒?在哪兒當差呢?”
或許是想到了肘子,鍾嬤嬤愉悅起來,“江南來的丫頭?”
鍾嬤嬤吐出一口煙,拿筆在帳冊子上點了四個點。
小宮女吃勁兒地拎着兩個暖壺過來。
胸口又疼了一下。
含釧還來不及推辭,那小宮人難得接了個能出去竄竄的活路,高高興興應了是,高高興興地又打了半壺熱水來,又高高興興地催着含釧往外走,動作麻溜得像以前每天在秦王府等着出街溜圈的旺財。
鍾嬤嬤點點頭。
只是如今,含釧看着她,心裡卻沒了那股害怕的念頭。
還不到寅時三刻,掖庭裡不比內宮,不用伺候主子,這幾個丫頭多少能再睡一會兒。
夢裡中的毒,還能帶到現實裡來?
含釧把暖壺放在煙霧繚繞中,透過白嫋嫋的熱氣,看見了一個兩鬢花白、佝着背,嘴角含着一支細長銅管水煙的婆子正在覈賬本。
含釧有點想笑。
只是這丫頭有點不一樣,看着不過十三四,背挺得筆筆直,小頭小臉,發烏膚白,俏生生地立在水霧中,不像從掖庭出來的,倒像在哪個貴人身邊養出來的。
那婆子頭也沒擡,拿煙管子敲敲桌面。
浣衣局裡也有幾個長相清麗、姿態秀美的丫頭。
美人兒要麼在聖人身邊,要麼在離聖人最遠的地方。
內宮裡頭的是貴人,女使和內監眼睛都是長在頭頂上的,女使能跟着自家主子住在配宮的耳房,除卻各宮各殿每日輪值的三兩個值宿太監,其餘的內監每日戌時都要趕在內宮二門子上鎖之前回掖庭來住。
前面密密麻麻的,還有數不清的點子。
沒跟在主子身邊,有什麼前程可言?
小宮人探頭望了望,笑着點頭,“是!是小秋兒姐姐!”
這倒是,許皇后愛吃江南菜,宮裡頭前些年找了許多江南的廚子進來,各宮各殿的小廚房也願意迎合許皇后的喜好。
掖庭不缺美人兒。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
含釧追着接過小宮人手裡的暖壺,拿眼神指了指那抹隱在拐角處的青紫色身影,“那位姐姐也是浣衣局的人嗎?”
夢撞慫人膽?
含釧見旺財,哦不,小宮人帶着她的熱水跑得飛快,忙跟鍾嬤嬤福了福,“謝您的賞了!”趕緊追了上去,剛出浣衣局,匆匆忙忙地和一個穿着青紫色布衫的丫頭錯身而過,餘光看人眼熟,名字就在嘴邊,卻總說不出來。
含釧一愣,“婢子釧兒,如今在膳房傳菜幫廚。”
畢竟,夢裡那疼痛是真的,她苟且偷生幾十年也是真的,身邊的人有血有肉,在陽光下有影子,她甚至還記得生安哥兒破水時的惶恐
這個場景對含釧而言,陌生又熟悉。
鍾嬤嬤把錢財可是看得最緊的呀,這四捨五入,不就相當於送了她半文錢,還搭了只藤編暖壺嗎!?
浣衣局算是掖庭裡低賤中更低賤的地方,沒門路、受了錯,惹了主子厭棄的宮人若是還有幸留一命,來的就是這地兒。能壓得住浣衣局上上下下百來人的婆子,能是盞省油的燈?
也不知是不是一場夢。
掖庭的宮人內監,混的是日子,可不是前程。
死都死過一次,還怕個錘?
含釧從懷裡摸出四枚銅子放在桌上,小宮女機靈地手心把銅子一抹,拎着兩個暖壺到後院去了。
前兩天她自個兒搗了點順氣提神的東西做成藥丸子,胸口痛的時候就塞一顆,這才舒緩了點兒。
小秋兒?
小秋兒?
與她同批進宮,同批受訓,卻因爲洗爛了平素絹裡衣被杖責打死的小秋兒?
含釧張了張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