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諸葛亮,張飛等長輩面前,糜暘一直是一個謙遜的晚輩。
可這樣的面貌,糜暘也只會給予他的先輩們。
孫登雖目前是大漢的吳侯,在外人看來身份尊貴,但在糜暘眼中,孫登只是一個政治工具罷了。
這一點很殘酷,卻是事實。
而在糜暘的話語下,孫登也漸漸反應過來了這個事實。
一瞬間,孫登的臉色變得煞白。
從情感上來說,孫登是絕對不願意傷害張昭的。
只是一想到糜暘的身份,孫登又覺得,事到如今,他自己還有的選嗎?
自從當初糜暘親自將他抱到荊州,他的人生就已然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別給臉不要臉。
意識到這一點的孫登,在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後,對着糜暘黯然問道:「大司馬希望登在信中,對張公說些什麼?」
見到孫登識時務者爲俊傑的樣子後,糜暘滿意地點了點頭。
至於孫登的詢問,糜暘心中早有腹稿:
「你呢,就在信中多寫一些,自己在大漢的美好生活。
再寫一些孤看重先烏程侯,先吳侯的事。
當然,關於孤對一些江東世家的欽佩態度,也要如實寫在信中。
多年來,孫權對孤的誹謗太多,導致許多江東俊傑受到矇蔽。
這不利於孤以德服人形象的流傳。」
聽完糜暘的話後,孫登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孫登原本以爲,糜暘是要他向張昭寫一封勸降的書信,從而讓孫權再也按壓不住對張昭的忌憚之心。
可現在孫登覺得自己還是太過年輕了。
以德服人?
聯想到糜暘剛纔威脅的話語,他身前的這位大司馬,是不是對這四個字有什麼誤解?
孫登年幼,他的養氣功夫不足,他臉色的異常一下子就被糜暘所察覺到。
見孫登一副想震驚又不敢震驚的辛苦模樣,糜暘只感覺,江東的人對他誤解真的太深了。
得好好扭轉一下。
糜暘正要向孫登灌輸一下,他曾經以德服人的事蹟,豈料這時糜暘卻見到,石苞正急匆匆地向他的車輦走來。
見到這一幕後,糜暘心中有些困惑,發生何事了,能讓石苞都感到急切呢?
不久後當石苞來到車輦下時,糜暘便問道:「何事讓仲容馳步乎?」
這時糜暘的嘴角還掛着笑容。
可接下來石苞的回答,卻讓糜暘的笑容慢慢收攏了起來。
「稟大司馬,襄陽傳來急報,說是陸遜派遣使者前來拜謁。」
聽到石苞這麼說,糜暘覺得有些意外。
「陸伯言,突然派遣使者意欲何爲?」
糜暘的這句疑問,在接下來石苞的回答中得到了解答。
「陸遜的使者,是來下戰書的!」
石苞這句話一出,還未等糜暘做出迴應,車輦上剛提起一盞茶杯的孫登,手就猛的一抖,茶杯內的茶水都倒在了他的兩腿之間。
顧不上兩腿之間傳來的溫熱,孫登現在的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陸遜,是瘋了嗎?
而糜暘在得知陸遜的目的後,他的第一反應也是驚訝,但隨後一陣大笑聲,就從他的口中發出。
「好個陸伯言!」
糜暘一開口,卻先是誇讚陸遜起來。
因爲與常人不同的是,糜暘隱隱的察覺出了陸遜的真正目的。
「仲容,回城!」
既然陸遜出招了,那糜暘自然也只有接招了
。
……
朱桓看了眼身下血跡斑斑的地面,據方纔鄧芝的無意中透露,這些血跡是屬於李嚴的。
想來前幾日,糜暘正是在當下他站立的這處地方嚴懲李嚴的。
而從地上乾涸的血跡可以看出,那一日李嚴被糜暘鞭打的有多慘。
糜暘真是心狠手辣呀!
李嚴犯的罪,朱桓並非不知。
只是在朱桓看來,李嚴不就是貪財了些,這些事在李嚴的身份面前,簡直不值一提,犯得着如此責罰嗎?
身處的政治環境不同,讓朱桓無法理解糜暘的做法。
不過朱桓卻知道,爲何鄧芝不將他迎入大廳內,反而是讓他站在這處。
無非是一種示威而已。
或許鄧芝的這一個想法,對其他人會有用,對朱桓來說,效用是不大的。
他此番既然敢來,那就是做好了遭受死亡的威脅的。
想到這,朱桓越發的昂首挺胸起來。
而一旁的鄧芝等人,見朱桓不僅不感到害怕,反而還挑釁般的昂首挺胸,這讓鄧芝等人怎麼忍?
於是在鄧芝的吩咐下,很快就有幾位漢軍捧着一束束柴火來到廳外。
除去有漢軍捧着柴火出現外,還出現一隊漢軍,一起擡着一口巨大的鍋出現。
那口鍋有多大呢?
朱桓看了看自己的身材,又看了看身旁的徐盛,他覺得這口鐵鍋,大到足以放下他與徐盛兩個人。
接下來朱桓便看到,幾位漢軍在鄧芝的指揮下,開始生起火來。
這讓朱桓與徐盛的眼神齊齊一凝。
哎哎哎,過分了哈!
朱桓與徐盛的目光,不斷在漸漸冒出熱氣的鐵鍋上徘徊着,他們二人的拳頭,也不自覺的握緊了。
就在朱桓覺得事情要變得很不妙的時候,一道溫和的聲音從他的身後傳來:
「你們這是在作甚?」
朱桓順着聲音的來源朝後看去,他見到了一位許久未曾見過的身影。
糜賊!
而鄧芝等人,在見到糜暘歸來後,臉上都露出敬意,紛紛對着糜暘一拜道:
「恭迎大司馬!」
在說完這句話後,鄧芝便手指朱桓與徐盛對糜暘回答道:
「烹殺不義之人,正合春秋大義也!」
鄧芝的這句話,差點沒讓朱桓與徐盛破口大罵。
他們自進入襄陽後,除去頭擡得高點外,一句話都未曾說過。
哪裡看出他們不義了?
可介於有糜暘在場,朱桓與徐盛只能按捺住心中的冤枉與憤怒。
他們二人牢記着來時陸遜對他們說的話:
「糜暘身負劉玄德遺名,他不會貿然殘害你們的。」
果不其然,糜暘在聽完鄧芝的話後,並未表現出同意的態度。
糜暘帶着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越過朱桓與徐盛,走進了大廳之中。
「帶他們二人進來。」
有了糜暘的這句話,隨後朱桓與徐盛便在幾名漢軍的監視下,進入大廳中來到了糜暘的身前。
在朱桓與徐盛站定後,糜暘便第一時間問道:
「你二人是何人?」
朱桓與徐盛,俱是近年來在東吳頗有聲名的將率,但以他們的那些名聲,顯然還沒有被糜暘認識的資本。
朱桓與徐盛也知道這一點,於是接下來他們本分的自我介紹了一番。
而或許是忌憚於糜暘的威名,或者是忌憚廳外正燒的噼裡啪響的鐵鍋,朱桓與徐盛在糜暘面前,身
子不再那麼挺直了。
對徐盛,糜暘不怎麼感冒。
但在知道身前有一人是朱桓後,糜暘的眼睛一亮。
若他沒記錯的話,當年他糜氏與朱氏可是「世交」呀!
隨後糜暘便熱情地讓朱桓及徐盛坐下來。
糜暘的熱情,出乎了朱桓二人的預料。
在來之前,他們有設想過,糜暘可能會對他們惡語相向。
不過沒想到的是,這一幕並沒有發生。
糜暘的態度,讓朱桓及徐盛,心中對糜暘的觀感有了些變化。
待朱桓二人坐下後,糜暘便問道:
「伯言的戰書呢?」
糜暘稱呼陸遜,用的是敬稱。
這一點自然引起了朱桓二人的注意,可眼下的環境容不得他們多想,在糜暘的詢問下,朱桓很快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交到糜暘的手中。
在收到戰書後,糜暘當即展開看了起來。
只見戰書中這般寫道:
「天地大德,降繁霜於秋令;聖哲至仁,着甲兵於刑典。故知造化之有肅殺,義在無私;士人之用干戈,蓋非獲已。
昔甘野誓師,夏開承大禹之業;商郊問罪,周發成文王之志。
糜暘小丑,剛愎自用,聚兵荊襄之間,散間江東之境。
歷時數年,惡稔既盈,窮兵黷武,亡徵已兆。
我本書生,在家治業,然糜暘至荊,關柝以之不靜,生人爲之廢業。
且僞漢法令苛酷,賦斂煩重,強臣豪族,鹹執國鈞,朋黨比周,以之成俗,賄貨如市,冤枉莫申。
若遇災兇,比屋饑饉,兵戈不息,徭役無期,力竭轉輸,身填溝壑。
百姓愁苦,爰誰適從?境內哀惶,不勝其弊。
回首面內,各懷性命之圖,黃髮稚齒,咸興酷毒之嘆。
我苦民生,又蒙君恩,若此可忍,孰不可容?
於是親總六師,用申九伐,拯厥阽危,協從天意,殄茲逋穢,克嗣先謨。
今宜援民啓行,分封諸將,舉繮繩而雷震,拒兇殘以電掃。比戈按甲,誓旅而後行,三令五申,必勝而後戰。
我軍如豺如貔之勇,百戰百勝之雄,顧眄則山嶽傾頹,叱吒則風雲騰鬱,心德攸同,爪牙斯在。
舟艫萬艘,鉅艦雲飛,橫斷長江,杖臨醜逆,以此衆戰,勢定摧枯。
...」
當看完戰書中的全部內容後,糜暘不由得感慨一句,陸遜真是好文采呀!
他好像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罵過?
隨後糜暘擡起頭,發現廳內的衆人目光,都在他的身上。
想來鄧芝等人,十分好奇陸遜戰書中的內容是什麼。
見狀糜暘也不小氣,直接將戰書交給身後的丁封,讓他當衆宣讀出來。
丁封接過戰書後,先稍微掃了一眼戰書中的內容。
可就是這一掃,讓丁封臉色變得通紅。
這是氣的。
在丁封的心中,糜暘一直是他的偶像,他怎麼能容忍,旁人這麼辱罵誹謗糜暘?
只是丁封還是強忍着心中怒火,將戰書的內容,一字一句的,咬牙切齒的讀了出來。
一開始時,廳內的氣氛還算正常。
可在丁封唸到那些辱罵糜暘的內容時,鄧芝等人聽到後臉色大變。
還不等丁封唸完,暴脾氣的丁奉直接抽出腰間長刀,一個箭步衝到朱桓的身前,將刀架在朱桓的脖子上,怒聲喝道:
「你欲死乎!」
不僅丁奉的反應如此激烈,就是陳到幾人也
紛紛拍案而起,齊齊怒視於朱桓與徐盛。
鄧芝的反應稍微特別點,他除了拍案而起外,還連忙對着廳外喊道:
「加烈油!加烈油!」
諸位漢臣暴起的一幕,讓朱桓與徐盛措手不及。
甚至他們在聽到陸遜戰書中的內容後,腦袋也是嗡嗡的。
他們是不知道戰書的內容的,要是知道的話,怎麼可能來白白送死呢?
朱桓自問也見過其他人寫的戰書,例如當年赤壁之戰時,曹操所寫的:
「與將軍會獵於江東,爭天下之雄。」
雖說這句話同樣有威脅的意味,但至少表面上看起來還算文雅不是?
更何況陸遜早前不是沒給漢將寫過信,例如他當年給關羽寫的那一封,朱桓清晰的記得,在那封書信中,陸遜的言辭是如何恭敬。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在陸遜遇上糜暘時,他竟然會這麼剛。
種種思緒在朱桓的腦海中涌過,有責怪,有不解,可在感覺到脖頸間的冰涼後,這種種思緒就變成了認命。
時也命也,他既爲權力而來,自然也要承擔風險。
他認了!
可就在朱桓以爲他要命喪於此的時候,他卻聽到糜暘說道:
「退下!」
糜暘的命令,讓丁奉等人不解。
只是丁奉等人,對糜暘的命令,又絲毫不敢違抗。
於是哪怕心中有多不願,丁奉等人還是氣憤地回到了座位上。
在阻止了丁奉等人後,糜暘將目光放在朱桓身上。
想起朱桓家族在江東的影響力,糜暘若有所指地說道:
「伯言選你來是對的。」
陸遜的這封戰書,很明顯是爲了激怒糜暘。
而激怒糜暘最直接的後果就是,朱桓很可能會性命不保。
可要是朱桓爲糜暘所殺,那麼糜暘定下的收攏江東世家人心的戰略,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或許陸遜自己都會自謙一句,他乃是一書生。
不過從他這番手段來看,他完全是在扮豬吃老虎。
以朱桓之死來破解糜暘的東征戰略,與糜暘以張昭爲突破口擾亂江東,這兩個手段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慈不掌兵!
既然看破了陸遜的想法,那麼糜暘就不會中計。
「他要戰,那便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