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王廷相沉吟不語,嚴嵩緊接着道:“南京乃是陪都,南京水師譁變,消息傳出必然是舉國震驚,南京一衆勳貴、大員亦將盡數被牽連,當務之急,是儘快平息譁變,將此事遮掩過去,區區九萬兩白銀何足道哉?”
聽他將‘勳貴’二字咬的分外重,王廷相不由露出一絲苦笑,操江提督劉泰世襲廣寧伯,是開國功臣之後,勳貴世家子弟,捅出如此大的漏子,必然會牽連到南京衆多的勳貴世家,嚴嵩這話的意思是要他從南京勳貴身上籌集這九萬兩銀子。
這想法是好,不過,此次水師譁變被後的原因可能不是他們想的那樣簡單,眼下他也不敢肯定,看來,這擂臺只能以後再打了,眼下實是耽擱不起,微微沉吟,他便頜首道:“惟中這話是正理,不過,九萬是欠餉,另外還有清剿水賊的激賞,平息譁變亦需要銀子,要想安撫譁變官兵,至少得準備十五萬兩,還請戶部一併調撥,一應手續,我明日親自去戶部,可成?”
一聽要十五萬兩,王承裕不由瞥了一眼胡萬里,戶部晚上是不可能調撥出銀子的,慈善彩票的長春園也不可能放有如此多的存銀,要半夜拿出十五萬兩,這還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他心裡可沒底,不敢亂表態。
見這情形,胡萬里不由暗暗叫苦,銀子他有,連夜也能取出,慈善彩票的存銀並未放在長春園,而是在他新開的銀號裡,不過,如此一來,他的銀號卻是人盡皆知了,微微沉吟。他才比了個二的手勢。
王承裕登時心領神會,含笑道:“戶部銀庫這時辰也取不出銀子,這半夜三更要拿現銀,唯有跟長青拆解了,明日一早,老夫便着人從銀庫運銀子填還。長青意下如何?”
“左右都是朝廷的銀子,既是救急,自然在所不辭。”胡萬里當即回道:“不過,慈善彩票正在賑濟魚臺水災的兩府六縣,如今能夠拿出的銀子僅只十二萬兩。”
王廷相本就是獅子大開口,聽的有十二萬兩,已是心滿意足,當下便笑道:“十二萬也勉強夠了,事不宜遲。勞煩長青隨老夫同車回城如何?”
“下官遵命。”胡萬里忙躬身道。
子夜,聚寶門外,長幹裡。
大報恩寺塔飛檐下的152個垂金鈴在河風的吹拂下叮噹做響,在夜深人靜的子夜聽着更爲清脆悅耳,塔上晝夜不熄的146盞油燈將八層高塔襯映的更爲雄偉壯觀,半夜換班輪值的小沙彌在高塔上爲油燈添油時,卻驀然發現一條火龍由西而來,正迅速的向長幹裡而來。雖然沒什麼經驗,卻也知道這是有大隊人馬打着火把趕夜路。這事有些異常,雖說如今天下太平,但警惕性頗高的小沙彌仍然是以最快的速度將這一異常情況報給了值守的僧人。
不過,這一異常情況並未引起巡邏值守僧人的重視,天下太平,江南富庶。南京附近今年又無災荒,這些打火把趕夜路的,多半是換防的官兵,南京周邊可沒有如此大股的盜賊,再說。還能有如此膽大包天的毛賊,敢來南京洗劫?
即便是存着這個念頭,他們仍是派人在塔頂觀望,很快,他們就發現情況不對,西邊三山門外突然燃起了大火,而且是幾個地方同時起火,隱隱還能聽到喧譁聲,這不可能是走水!看着越來越接近長幹裡的那條火龍,一衆僧人心裡都有些忐忑。
急促洪亮的鐘聲很快就在長幹裡迴盪開來,半夜三更,長幹裡突然響起如此急促的鐘聲,
馬上就驚醒了長幹裡一帶的百姓,也引起了聚寶門巡邏兵丁的注意,三山門的大火,此時已蔓延開來,火光沖天而起,映紅了天空,城內外緊接着也響起了密集的鑼聲,一時間,城內城外一片慌亂。
大報恩寺僧人猜的不錯,持火把趕夜路向長幹裡而來的確實是官兵,但卻不是什麼換防的官兵,而是新江口譁變的水師官兵,聽的大報恩寺報警的鐘聲,他們立時加快了腳步。
三山門外此時已是四處起火,一片混亂,始作俑者自然亦是譁變的官兵,他們在有心人的慫恿下原本只准備打砸售賣彩票的店鋪,不過一旦開始了打砸搶,局勢立刻失控,沒撈到好處的,眼紅的官兵立刻開始四處搶劫,隨之而來的自然是殺人放火強姦,並且迅速蔓延開來。
三山門是水路進出南京城的城門,城門外商賈聚集,不僅商鋪林立,更有不少富商巨賈的別院,隨着混亂的升級,不少潑皮混混亦跟着渾水摸魚,更有甚者,還爲亂軍指點大戶商賈,爲亂軍帶路的亦不在少數。
不過,混亂的局勢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三山門城門洞開,一隊隊披甲持銳的官兵迅速的衝了出來,熟練的分割包抄,開始抓捕,稍有反抗,立刻毫不留情的就地格殺,譁變的官兵此時早已亂成一鍋粥,連個像樣的抵抗也沒有組織起便被迅速擊敗,投降者衆,被格殺者亦不在少數,不過一個時辰,繁華富庶的三山門就成了人間地獄。
南京城東北向,同樣是打着火把趕路的王廷相、胡萬里二人聞報三山門大火之後心裡都是一沉,掀開車簾,見到被大火映紅的天空,王廷相臉色登時就象被抽乾了血一樣蒼白,稍稍怔了一下,他才沉聲吩咐道:“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城。”說着便放下了車簾。
馬車的速度陡然快了起來,也更爲顛簸,王廷相、胡萬里二人乘坐的馬車說不上華麗,卻甚是寬敞,相對而坐,仍是甚爲寬綽,黑暗中二人誰也沒開口,心裡都是雪亮,三山門這場大火定然是譁變的水師官兵所爲,這世上沒有那麼多湊巧的事。
二人心裡都是冰涼冰涼的,到了這個地步,已是可以百分百的肯定,新江口水師譁變,是有人刻意引導的,只是沒料到對方如此心狠手辣,如此不計後果,默然半晌,王廷相才長嘆了一聲,道:“不知道又將有多少人頭落地!”
胡萬里微微點了點頭,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已是毫無斡旋的餘地,也再無遮掩的可能,不僅是百姓遭殃,譁變的官兵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員會被牽連其中,身爲南京兵部尚書的王廷相定然也是在劫難逃,難爲他還能如此沉得住氣,略微沉吟,他才沉聲道:“這事透着些蹊蹺,若不是失控,這代價也未免太大了,難道僅僅只是黨爭?南京兵部是否?”
聽的這話,王廷相不由暗讚了一聲,這小子倒是能見微知著,微微沉吟,他才道:“失控是極有可能的,譁變的官兵失去了軍紀的約束,一般官員根本就無法掌控,看來是有人刻意將事情鬧大,不希望咱們平息此事。”
說到這裡,他打住了話頭,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罷官革職已是在所難免,實不想再多說什麼,不過,在想到胡萬里的身份之後,他心裡又生出了一絲希望,胡萬里在南京推行慈善彩票,這顯然是奉了嘉靖的旨意,彩票如此暴利,這小子必然倍受嘉靖青睞,能否借他之口將這沒影的事情傳到嘉靖耳中?
眼下也唯有死馬當活馬醫了,微微沉吟,他便接着道:“一葉知秋,見微知著,長青這份洞察力着實難得,老夫即將革職回籍,也無須瞞你,前幾日老夫拜折彈劾南京守備魏國公徐鵬舉兵權過重,請削其兵權。”
聽的這話,胡萬里腦子裡馬上閃過四字——養賊自重!不出意料,定然是魏國公徐鵬舉聞知此事,恐被削掉兵權而採取的自救之策。
嘉靖雖然年少,卻權謀過人,御極登基以來,不惜餘力的鞏固皇權,魏國公徐鵬舉位高權重,在南京聲威烜然,以嘉靖之心性,見了王廷相的摺子,十有**會順勢削其兵權,爲防被削兵權,挑起水師譁變,對徐鵬舉而言實是一石三鳥之妙策,既可乘勢將眼中釘南京兵部尚書王廷相一舉扳倒,又能籍此證明他守備南京的價值,而且還能由此而引起對慈善彩票的攻訐,引發對張璁對禮儀派的新一輪攻訐。
想到這裡,胡萬里不由暗歎了一聲,厲害!若真是這麼回事,這魏國公徐鵬舉可就太厲害了,如今張璁雖已致仕,但彗星卻仍未消失,一衆官員並不安心,必然會抓住這送上門來的機會肆意攻訐彩票,攻訐張璁和禮儀新貴,以免張璁再有復出的機會。
屆時,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將全部集中在黨爭之上,沒有人有餘暇去考慮新江口水師譁變的前因後果,魏國公徐鵬舉可高枕無憂,真真是好手段!
想到這裡,胡萬里不由看了對面的王廷相一眼,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就是這位正直剛毅,不畏權貴,嫉惡如仇,風骨魁奇的全才,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不知他心裡做何感想?(未完待續請搜索,小說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