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張璁表態,要立足於打,房間裡的氣氛立刻就凝重起來,在明知不可能取得多大的戰果,明知要付出大量的傷亡和錢財,明知會造成地方動盪的情況下,張璁仍然力主一戰,衆人登時都是心知肚明,這必然是嘉靖的態度!
見幾人默不吭聲,李時略微沉吟了片刻,才沉聲道:“東興港艦隊在月港實彈演習,萬人目睹,逼迫日本藩王入京朝覲,亦是東興港艦隊展示遠海做戰的能夠力,贈送一百門野戰炮,亦是藉此證明東興港有着強大的火炮鑄造實力,竊以爲東興港並非是虛張聲勢。
再則,觀東興港所作所爲,根本就無意做亂,反倒是處處維護東南沿海的安穩,何苦非要一戰?”
“東興港公然脅迫朝廷,與做亂何異?”方獻夫立時接過話頭,道:“東興港在小琉球私鑄火器,顯然是居心不良,向西洋等國販賣火器,根本就是無稽之談,海貿暴利,販賣瓷器、絲綢、布匹等貨物皆是數倍之利,爲何要販賣火器?
東興港如今對大明示好,不過是因爲羽翼未豐罷了,一旦俟其壯大起來,必然爲禍大明!不能給予東興港壯大的時間,不能坐視東興港形成尾大不掉之勢,諸位不要被眼前的一點小利矇蔽!”
“不是被矇蔽,而是無奈!”兵部尚書王憲瞥了他一眼,這纔看向張璁,沉聲道:“首輔大人。東興港又是送野戰炮,又是威脅對大明售賣火器。還促成日本藩王入京朝覲,不願意與大明開戰的意圖極爲明顯,不過,下官竊以爲,東興港並不是怕,而只是不願——東興港不願意辛苦建立的火器作坊毀於戰火。
一旦開戰,朝廷與東興港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若是無法徹底剿滅東興港賊衆以及鑄造工匠。不出數年,他們就會東山再起,屆時。”
“東興港殘餘能夠東山再起,大明水師就一直裹足不前?”張璁淡淡的反問了一句,掃了衆人一眼,才緩聲道:“衛所官兵譁變、逃逸之事屢屢不絕,幾已蔓延成風。缺額、失地已成常態,各地衛所弊端叢生,清軍、異仕、佔役、克餉已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也該好好打一仗了!”
聽的這話,衆人都是一呆,藉着打東興港來整改軍制?這是嘉靖的意思?這可是大動作!
“地方衛所千瘡百孔。積重難返,已到了非下猛藥不可的地步。”張璁也不理會衆人,順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說道:“國庫空虛,西北不靖,朝廷原本是無力顧及。如今東興港既然跳了出來,索性好好亂一亂。大亂之後再大治,耽擱不了幾年。”
這是要先拿沿海衛所開刀!衆人心裡都是一驚,兵部尚書王憲忙道:“首輔大人,如此一來,整個沿海防禦體系都會崩潰。”
戶部尚書許贊也急道:“首輔大人,朝廷根本沒銀子支撐如此大變!”
“凡事都是逼出來的。”張璁絲毫不爲所動的道,說着,他看了看王憲,沉聲道:“從遼東到廣東,大明沿海總計五十四衛,一百二十餘個千戶所,一百三十餘巡檢司,烽堠墩堡千餘座,兵額總計四十萬,戰船數千艘,聽着規模不小,是不是?
可這些都是紙面上的數據!大明朝野上下,誰不清楚?所謂的海防體系是形同虛設,看看這些年不斷增多的出海私船,看看今年停泊在月港的海船數量就知道了!咱們也無須自欺欺人。
沿海衛所烽堠墩堡還有多少是完好的?有多少是能用的?衛所軍伍四十萬兵額還有多少實額,又有多少能戰?戰船又還有多少能夠下海?別說兵部不清楚,下面的衛所官員也未必清楚,從上到下都是一筆糊塗賬!
打一仗好!至少可以把這些糊塗賬都抹平,可以讓朝廷看清楚沿海衛所的真實情況!皆大歡喜是不是?
沒銀子,賣地!沿海衛所的屯田與其被官員貪污侵吞,還不如索性發賣了,以解眼下的燃眉之急,形同虛設的沿海衛所,不要也罷!”
聽的這一番話,衆人都不由面面相覷,不知所措,這可不僅只是涉及到衛所兵制,真要裁撤了沿海衛所,海禁也將無法執行!
牽扯到海禁,就不是一時半會扯的清楚的了,吏部尚書汪鋐趕緊替張璁將話頭兜回來,是有着屯門海戰經驗的,根本就無須避嫌,當即便微微欠身道:“首輔大人,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既然要立足於打,就必須先摸清楚東興港的底細,也摸清沿海衛所的底細,再從容部署。
這段空暇時間,不妨與東興港虛與委蛇,爭取將那一百門野戰炮騙到手,從資料上記述的試射數據看,野戰炮的威力比弗朗機炮強的不止是一籌半籌,不論是西北,還是圍剿東興港,這批火炮都是急需。”
聽的這話,王憲連忙附和着道:“火炮鑄造困難,而且所須時間太長,即便有資料在手,三四個月時間也未必能夠鑄造出來,大規模鑄造至少要半年之後,必須力爭將東興港這批野戰炮拿到手,如此,水師戰船纔有跟東興港艦隊炮擊的本錢。”
李時略微有些不恥的斜了兩人一眼,又要打東興港,還要騙東興港的火炮,傳出去,朝廷的臉面都會丟的一乾二淨,微微沉吟,他纔開口道:“東興港賊首不是泛泛之輩,豈會如此好騙?”
說着,他看向張璁,道:“即便要立足於打,也不應該操之過急,東興港實則已將野戰炮白白送給了咱們,既然野戰炮比弗朗機炮更好,不妨着工部抓緊時間琢磨,儘快將野戰炮鑄造出來。大規模鑄造,裝備水師。以抵消東興港火炮之利。”
微微點了點頭,張璁纔看向工部尚書聶賢、右侍郎徐贊,道:“憑着這份資料,工部是否能夠儘快鑄造出野戰炮?”
徐贊一直在仔細的翻看手中的野戰炮資料,聽的這話,見聶賢也是一臉的探詢,便沉聲道:“這份野戰炮資料是下官見過的最爲詳盡的圖表資料,不僅數據詳實。精細,各個部位還有放大的解說,按圖鑄造,完全沒有問題,不過,要想大規模鑄造,確實要半年之後。若是抽調各地工匠在南京鑄造,一年內,足可鑄造二百門火炮,三年內,水師戰船可以全部配置這種火炮。”
“不可能等如此長時間。”方獻夫沉聲道:“東興港之所以將如此詳盡的火炮資料白白送給咱們,就是希望咱們鑄造火炮。以拖延時間!”
“拖延時間?”李時沉聲道:“東興港爲什麼要拖延時間?東興港難道不清楚,朝廷若是大量擁有這等野戰炮,二三年之內就足以平定西北,專心對付他們?”
“東興港還另有圖謀?”
“不管東興港有什麼圖謀,這事對朝廷而言。有益無害。”
“未必無害,焉知東興港是否包藏禍心?”
“此言有理。東興港賊首南下驅逐弗朗機人攻佔滿刺加,北上攻擊倭國,逼迫倭國藩王來朝,整合海商,顯見是野心勃勃,無償贈送野戰炮,豈能無因?”
一時間衆人爭論不休,兵部尚書王憲皺着眉頭沉吟半晌,才緩緩開口道:“東興港確實包藏禍心,將野戰炮的資料白白送給咱們,是想拖垮朝廷。”
拖垮朝廷?聽的這話,衆人齊齊看了過來,王憲不敢吊衆人胃口,微微一頓,便接着道:“火炮鑄造不易,一門火炮造價不菲,再則,火炮的消耗也不容忽視,不論是火藥還是炮彈的消耗都是驚人的,遠遠超過弓矢,火炮的損毀也很大,一門鐵炮,發射百次,基本就報廢了,數百門火炮,一場大仗下來,僅僅是彈藥消耗以及火炮的損毀,怕是就要數萬兩銀子。”
聽的這話,衆人都是一愣,火炮有這麼燒錢?就大明這拆東牆補西牆的財政,能夠養得起如此大數量的火炮?東興港或許真是抱着這個想法也未可知,真是這樣,東興港就太陰險了!
汪鋐卻是眼睛一亮,道:“火炮消耗如此大,朝廷封禁月港,厲行海禁,片板不準下海,豈非可以斷掉東興港一應所需?斷絕了糧食,鐵料、硝石等供應,東興港還能撐多久?”
“真要如此,等若是將東興港往絕路上逼,同樣是開戰!”王憲緩聲道:“不過,一旦與東興港開戰,必須厲行海禁,斷絕東興港的補給。”
這就建議倒是可行,而且也有效,張璁微微頜首,正待開口,卻見在跟前時候的中書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雖然料知是有事,他仍是沉着臉呵斥道:“沒見在議事,探頭探腦,成何體統?”
那中書忙就地跪下道:“回首輔大人,宮裡黃公公來了,怕是有旨意。”
聽的這話,張璁忙站起身來,道:“方纔這法子就很有見地,諸位先議議,看是先西北,還是先東南儘快形成方案。”邊說邊將摺子、信件資料從幾人手中收回,來的黃公公,自然是黃錦,多半是嘉靖召見。
看着張璁快步離開的背影,一直悶不吭聲的夏言不由暗歎了一聲,他很清楚,張璁力主征剿東興港是投嘉靖所好,藉機觸及兵制,甚至是推動兵制革新,是爲了鞏固他的首輔之位,真要讓他得逞,想扳倒他,怕是難上加難!
黃錦前來,確實是傳嘉靖口諭,着張璁馬上覲見,宣了口諭,黃錦也不敢停留,更不敢多話,微微點頭,便趕回去繳旨,嘉靖臉色不好,很不好,有發作的趨勢,他可不敢惹禍上身。
見的黃錦的神態言行與平日大不一樣,張璁心裡也是隱隱有些不安,自然不敢怠慢,連手爐都不拿,就快步往乾清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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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趕到乾清宮外,就見門外跪着一溜太監宮女,他心裡不由一跳,發生了什麼事情?心裡不由更加的緊張,趕緊快步走進西暖閣,一眼便瞥見嘉靖在房裡來回踱着,腳步又快又密,已不能叫踱步,說是疾走更爲恰當,他知道嘉靖的習慣,知道他是心裡焦躁,以此來排解,忙就地跪下,謹慎的道:“微臣張璁,叩見皇上。”
嘉靖停住腳步,看了他一眼,也不叫起,又接着走了起來,腳步卻是越來越慢,張璁伏在地上,自然是聽的分明,心裡不由暗暗鬆了口氣,這才留意到,閣裡還跪着一個人,微微一瞥,他就知道是錦衣總憲駱安,不由暗忖,又出了什麼大案?會不會與他有關?
嘉靖踱了幾圈,緩緩的回到炕上盤腿坐下,這才道:“上前來。”
聽的這話,張璁忙趕緊的趨步向前,在嘉靖炕前跪下,心裡頗有幾分忐忑不安,猶豫着是否稟報一下足利義維前來朝覲的事情分散一下態度注意力,就聽的嘉靖吩咐道:“駱安,將消息再說一遍。”
“是。”駱安忙躬身道:“收到消息,東興港賊首,就是胡萬里,原龍溪知縣,現在的慈善總會會長——胡萬里。”
胡萬里是東興港賊首?張璁不由目瞪口呆,也顧不得君前失儀,轉身看了一眼駱安,沉聲道:“胡萬里怎麼可能是東興港賊首?”
駱安也不看他,躬身道:“指證他的是月港內訌前的東家——洪長福兄弟,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南京城。”
“不要多問,如此大事,不是鐵案,錦衣衛豈敢上報?”嘉靖冷冷的道。
一聽這話,張璁心裡一緊,趕緊叩首道:“微臣罪該萬死。”
“與你無關。”嘉靖語氣黯然的道:“朕何嘗不是對他讚賞有加。”說着,他伸手對駱安微微一揮,見狀,駱安趕緊的叩首,起身躬身退出。
半晌,嘉靖才輕嘆了一聲,道:“朕之德,朕之能,還是遠遠不及太祖,太宗!”
“皇上。”張璁忙叩首道:“胡萬里素來膽大,行事出人意料,其中必有隱衷,能否容微臣去信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