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安排接待孫光輝、蔡克廉二人的地方並不在酒樓,同樣是一處清雅幽靜的大宅院——洪家別院,洪家別院也座落在月港西北,距離孫光輝兩人下榻的院子並不遠,胡萬里之所以不登門會見二人,卻費一番手腳讓孫光輝二人移步,並不是有意顯擺,而是爲了主客的名分。
三人雖是交往過從的同年,但如今已然屬於不同的陣營,主客之位,不僅關乎氣勢強弱,還關乎一衆屬下的信心以及東興港的凝聚力等,這些細節,胡萬里不得不注意。
正房大廳,聽聞孫光輝、蔡克廉二人到了,胡萬里放下茶盅,起身迎了出去,不過,出門之後,他很是矜持的站在臺階之上,含笑看着二人穩步而來。
見胡萬里在臺階上相迎,孫光輝、蔡克廉略微加快了腳步,離着尚有幾步,孫光輝便含笑道:“如今要見長青兄一面,可真是不容易。”說着便拱手做揖,蔡克廉卻是看了看胡萬里的臉色,這才一揖,微笑道:“農學院一別,長青兄似是清減了不少。”
“終日勞碌奔波,還要擔驚受怕,豈能不清減。”胡萬里含笑回禮,道:“以後就長駐東興港了,一海之隔,往來便捷,聚散兩便。”說着,便伸手禮讓道:“二位年兄請。”
聽的他說要長駐東興港,孫光輝、蔡克廉兩人心裡都是一沉,看來胡萬里仍然不準備接受招安,三人禮讓着進屋落座。孫光輝略微打量了一番大廳景象,見廳內擺設。裝飾絲毫也談不上奢華,反而還有些寒酸,便道:“長青兄富可敵國,何以如此簡樸?”
“何來富可敵國之說。”胡萬里輕笑道,見的丫鬟奉上了香茶,他便擺手屏退了一衆人等,讓茶之後,才接着道:“彩票雖則利厚。可都是朝廷的,年弟不過是代爲管理而已。”
端起茶盅輕嗅了一嗅,孫光輝才道:“東興港艦隊南北折騰,難道無利可圖?長青兄可是無利不起早。”
“東興港初創,百廢待興,處處都要銀子,掙的多。花的更多。”胡萬里說着介紹道:“這是顧渚紫筍,此番路過湖州,順帶購了二兩。”
“顧渚紫筍!”蔡克廉驚訝的道:“難怪嗅之隱隱有蘭花之香。”
“嗯,茶湯清澈明亮,葉底細嫩成朵,色澤翠綠帶紫。這是上品。”孫光輝亦是笑道:“花費不菲吧。”
“談錢可就俗了。”胡萬里一笑,便低頭品茶。
蔡克廉這時卻是反應了過來,遲疑着道:“長青兄如何會路過湖州?”
“錦衣衛。”胡萬里淺啜了口茶,纔看向孫光輝,淡淡的道:“國華兄可已發函給南鎮撫司衙門?”
錦衣衛?孫光輝、蔡克廉心裡都是一沉。胡萬里被錦衣衛追捕?難怪他說要長駐東興港,略微沉吟。孫光輝才道:“收到長青來信,便已五百里去函,如今應該已經收到了。”說着,他取出張璁的信來,遞了過去,道:“這是恩師的親筆信,五百里加急送來的。”
張璁還有親筆信給他?胡萬里心裡一熱,接過信便拆開細看,孫光輝、蔡克廉二人則是慢慢品着有着‘茶中第一’之稱的顧渚紫筍,不過兩人都是心思重重,毫無品茶的興致,張璁給胡萬里的私信,兩人都能夠猜到幾分,無非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敦促胡萬里接受招安。
張璁在信中卻遠非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如此簡單,他在信中充分肯定了東興港攻佔滿刺加、遠赴倭國促成足利義維進京朝覲、無償贈送野戰炮的積極意義,而且將嘉靖的態度也說的很明白,同時指出胡萬里的這一行爲,不忠——讓嘉靖揹負識人不明,用人不善的罵名,不孝——置父母雙親於死地,不仁——身爲孔孟之徒,卻屈身爲賊,有違道義,不義——陷一衆同年於險境,辜恩——辜負嘉靖和恩師對他的擢拔重用信任。
信的末尾,張璁筆鋒一轉,言其深信胡萬里此舉,必然有難以名狀言宣之苦衷,望速速回信,以爲兩全之計,事情如今並非已然敗壞到不可收拾之地步。
反覆將信看了兩遍,胡萬里才輕輕放下彷彿重若千斤的幾張薄薄的信紙,愣愣的出神,孫光輝、蔡克廉雖然也想知道張璁在信中如何說的,但卻不敢偷看,也不敢驚擾胡萬里,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茶。
自得知錦衣衛在追捕他,並且抓捕了吳亦有兩兄弟以及一個排的護衛隊兵丁之後,胡萬里就已經拋棄了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做好了與朝廷徹底決裂的思想準備,看到張璁的這封信,他不由的有些動搖了。
半晌,他纔看了孫光輝、蔡克廉兩人一眼,微微一笑,道:“二位年兄好好品一品這顧渚紫筍,在下暫且失陪一下。”說着,便將張璁的來信拾了起來。
見這情形,孫光輝、蔡克廉都是一喜,恩師的信讓胡萬里動搖了,他拿不定主意,這是要與手下人商議?二人忙起身一揖,道:“長青兄何須與咱們客氣,請便。”
胡萬里確實有些拿不定主意,出了廳堂,便徑直來到東廂房,廂房內,薛良輔、謝文昌二人正有一搭無一搭的閒侃,見到胡萬里進來,二人都頗爲詫異,連忙起身迎上來,胡萬里也不廢話,直接將信遞過去,道:“這是恩師的親筆信,你們看看。”說着,便揹着手在屋裡來回的踱着。
說實話,東興港攻佔滿刺加、到倭國攪局,足利義維朝覲,無償爲朝廷提供野戰炮,都是立足於東興港的發展,當然。從大局來講,確實有益於大明。不論控制滿刺加還是倭國,都是有利於穩定大明東南沿海的秩序,維護大明海疆的安定,大量野戰炮的提供,也利於大明快速甚至是徹底的平定西北。
但嘉靖、張璁卻有意的忽略了這些舉措對東興港帶來的好處,僅只考慮這些舉措對大明的積極意義,說白了,這是嘉靖、張璁對他胡萬里的信任。張璁且不說,畢竟他與張璁的關係擺在那裡,不到最後,不是情非得已,張璁都會盡力迴護他,但嘉靖對他也是信任有加,這就有些難得了。
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嘉靖。但嘉靖的事蹟他多少知道一些,後世對嘉靖的評價他也知道一點,嘉靖以藩王繼大統,孤零零的前來京師,不出幾年便罷黜楊廷和,發動‘大禮儀’之爭。將皇權凌駕於閣權之上,不僅是魄力過人,手段非凡,多年的皇權閣權之爭也養成了嘉靖多疑的性格,但多疑的嘉靖卻相信他胡萬里不會造反。這確實有些難得。
張璁最後那段話,事情如今並非已然敗壞到不可收拾之地步。亦是讓他怦然心動,心底裡,他一直未曾想過,要與朝廷交惡,如今的大明,並非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嘉靖也並未罷朝,成日躲在宮中修道,算的上勤政,吏治、土地兼併都未到積重難返的地步。
他不止一次的想過,有朝一日,能入閣拜相,將大明帶向正確的軌道,在他的影響下,美洲高產抗寒抗旱的玉米、馬鈴薯、番薯已經引進,朝廷開始有步驟的推廣,將極大的消弱小冰河時期帶來的危害,嘉靖最著名的倭寇之亂,也根本沒有機會上演,西北韃靼也蹦躂不了幾年,他完全有能耐幫着創下一個嘉靖盛世!然後全力發展大明海軍,續寫鄭和下西洋的輝煌!譜寫大明海軍的神話!
看完張璁的來信,薛良輔將信轉給謝文昌,便擰着眉頭思忖,屋子裡安靜的只聽到胡萬里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就在這時,嚴力腳步匆匆的走了進來,一見胡萬里也在,忙躬身一揖,道:“少爺,巡邏快船來報,一支朝廷水師已過了大擔島。”
朝廷水師?胡萬里停下腳步,微覺詫異的看向嚴力,這節骨眼上,朝廷水師前來月港做什麼?見胡萬里不開口,嚴力接着道:“這隻船隊規模不大,大小戰船計有二十餘艘,看旗號,並非是福建衛所的。”
“什麼旗號?”胡萬里隨即問道。
“‘王’字帥旗。”嚴力沉吟着道:“船隊才過大擔島,也有可能是往左中衛去的。”
二十多艘朝廷水師戰船,胡萬里根本就沒放在眼裡,此番前來月港,他帶着八艘風帆戰艦,這點兵力,給他塞牙縫都不夠,微微一頓,他便隨意的道:“無須理會,若是來月港,就直接派人上前盤問,讓他們原地等候回覆,不聽話,就直接開炮。”
雖然覺的胡萬里的態度有些強硬,但嚴力也不敢多嘴,忙躬身道:“是,屬下遵命。”
待的嚴力退出,薛良輔略微沉吟,纔開口道:“張閣老對東興港的評價尚屬中允,對東興港的招攬之意,亦是躍然紙上,只要少爺肯點頭,以皇上、張閣老的手段,必然能爲少爺正名,輕輕鬆鬆將此事遮掩過去,少爺是何打算?”
“佐卿對此是何看法?”胡萬里反問道。
薛良輔也不拿捏,直接說道:“從皇上和張閣老的態度來看,錦衣衛追捕少爺,應該是私下行徑,以圖邀功,皇上和張閣老可能並不知情,少爺要重返朝堂,並不什麼難事,而且還有可能再次獲的超遷,畢竟從弗朗機人手中收復滿刺加,是不小的功勞,不過,東興港一切須的上繳朝廷。”
聽的這話,胡萬里微微一笑,道:“佐卿別隻揀着好聽的說。”
“壞處也不是沒有。”薛良輔斟酌着道:“擁兵自重,割據地方,歷來爲君王所忌,此番少爺身份被揭穿,縱然少爺再有大功,仕途上,怕是難有突破,另則,錦衣衛也會格外照顧少爺。”
胡萬里微微點了點頭,這倒是實話,出了這攤子事,嘉靖對他的印象必然是大打折扣,要想入閣。怕是沒有可能,象他這種危險人物。錦衣衛嚴密監視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微微沉吟,他便拿了書信轉身出了廂房。
見他出了房門,謝文昌這才輕語道:“少爺會否同意招安?”
微微笑了笑,薛良輔才道:“少爺心志不小,斷然不會重返朝堂。”
正房大廳,孫光輝、蔡克廉兩人心神忐忑的等着胡萬里,兩人都不開口。暗自琢磨着胡萬里會做何決斷,兩人心裡都清楚,胡萬里若是堅決不回頭,張璁這一關怕是不好過,爲此丟掉首輔之位亦有可能,連帶着他們幾個要好的同年也會被影響,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就在兩人心神不寧之時。胡萬里已是含笑折返了回來,對二人道:“恩師着在下速速回信,還有勞華國兄、道卿兄再呆一日。”
聽的這話,孫光輝心裡一沉,隱隱覺的不對,當即便強笑道:“長青兄別吊咱們胃口。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胡萬里爲二人續了茶,給自己也斟了半杯,這才輕嘆了一聲,道:“破鏡重圓終有隙,覆水難收語搶地。事已至此,已無回頭餘地。”
蔡克廉手一顫。差點將茶杯打翻在地,茶水灑在長袍上,他也全然不顧,只怔怔的看着胡萬里,道:“長青兄,即便是有隙,也比破鏡強上百倍不是?”
孫光輝盯了他一眼,沉聲道:“以恩師之能,何事不能遮掩?長青何必一意孤行?在下着實不明白,一邊是花團錦簇的前程,一邊是聲名狼藉的海賊,長青爲何要如此抉擇,能否給咱們一個理由?”
“東興港不是海賊。”胡萬里沉聲道,緩緩看了二人一眼,他才緩聲道:“華國兄的龍溪知縣,是我給恩師去信要求的,道卿、俊川來農學院,也是我在寧波向恩師提出的,事情弄到如今這個地步,也大出我的意料。”
說到這裡,他流露出一絲歉意,微微一頓,才接着道:“東興港不是海賊,東興港也不會與朝廷爲敵,很多事情,東興港能做,朝廷不能做,就象東興港艦隊,攻佔滿刺加、恣意勒索倭國大名,這些事情,即便是恩師,也無法做到,但我在東興港卻能輕鬆做到。
之所以不返回朝堂,是因爲我相信,留在東興港,將會更有意義,能爲朝廷,爲大明百姓做更多朝廷想做卻無法做到的事情,當然,皇上、恩師、諸位同年若是有東興港力所能及的需求,東興港亦會盡力滿足。”
聽的這番話,孫光輝、蔡克廉都是一呆,胡萬里竟然是抱着這個想法?想想也確實如此,胡萬里說的並不錯,即便張璁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建造象東興港艦隊這樣強大的船隊,根本就不可能,沒銀子!就是有銀子,嘉靖以及六部的部堂官員也不會同意,更別說是收復滿刺加了,這滿刺加被弗朗機人佔了二十年,朝廷連屁都沒放一個。
回過神來,蔡克廉頓覺輕鬆,輕笑道:“長青兄這倒是有種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感覺了。”
孫光輝卻是遲疑着道:“東興港是長青兄一手創建的?”
“不錯。”胡萬里也不隱瞞,點頭道:“地方都是我親自選定的,還記的咱們上任之時買的那些個小廝吧,如今都是東興港艦隊的得力干將。”
聽的這話,孫光輝不由一笑,指着他道:“難怪當初長青會買那麼多丫鬟小廝,感情是早有想法。”
蔡克廉卻是感嘆道:“短短五年,東興港就能有如此規模,長青真是大才,即便是位列閣臣,也太侷限了長青兄大才。”說着他眉頭一皺,接着道:“東興港不僅艦隊實力強橫,且有規模龐大的火器鑄造作坊,盤踞距離福建咫尺之地的小琉球,長青兄縱是一片丹心,朝廷怕是也未必敢信。”
孫光輝亦點頭道:“這話有理,長青兄打算如何讓皇上、恩師相信東興港沒有異心?還有,皇上對長青聖眷恩隆,優渥有加,恩師對長青亦有擢拔回護之恩,長青此舉,皇上和恩師未免顏面無光,背地裡亦會遭人詬病,長青可有兩全之策?
另則,恩師來信還提及,恩師本是打算親來月港見一見長青的,不過皇上不同意,說是恩師身爲首輔,不能久離,會另外派人前來,長青可的好好琢磨一下,該如何應對。”
聽的這話,胡萬里不由一愣,嘉靖還另外委派欽差前來月港?聯想到方纔嚴力的稟報,他不由一笑,道:“如果料的不錯,欽差已經到月港了。”
欽差已經到了?孫光輝連忙問道:“是誰?”
“目前還不知道,戰船上旗號是‘王’。”
姓王?蔡克廉略一沉吟,便道:“欽差身份必然不低,來的如此快,應該是南京的官員,而且還應該認識長青兄。”
“知道了。”胡萬里點頭道:“來的應該是南京兵部尚書王廷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