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自己搏一把?嚴嵩頗爲訝然的看着嚴世藩,晚年得子,而且膝下就此一子,再加上嚴世藩自幼聰明機靈,自小頗受他溺愛,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他才和煦的道:“爲父在南京與胡萬里來往頗多,有目共睹,此番胡萬里一舉殲滅朝廷四萬水師,皇上必然雷霆震怒,如今避禍尚且不及,東樓何以還要去東興港?”
“父親,朝廷乘胡萬里徵安南之機征剿東興港,實是一步臭棋,臭不可聞。”嚴世藩毫無顧忌的說道:“如今東南沿海數省包括南直隸在內的水師精銳以及戰船損失殆盡,東南海防已是形同虛設,朝廷此時若如再與東興港交惡,必然東南糜爛,天下動盪。
當務之急,是要穩住東興港,保住東南局勢不惡化,朝廷纔有餘力徐徐圖之,孩兒去東興港是想促成胡萬里與朝廷議和,爲父親爭取議和的差事,如此,不僅可以盡去嫌疑,還能建功。”
“好膽識,看的也透徹。”嚴嵩微微頜首道:“東樓何以就如此肯定胡萬里會與朝廷議和?”
嚴世藩微微一笑,從容道:“孩兒雖然不清楚東興港的實力,但東興港崛起時間畢竟不過數年,且又值大力開發之初,胡萬里需要時間開發小琉球。”
緩緩的呷了口茶,嚴嵩才斯條慢理的說道:“天心難測,議和未必能投皇上所好。”微微一頓,他才接着道:“東樓尚且不知。此番前去福州主持戰事的是禮部尚書夏言和王廷相,與東興港議和。論不到爲父。”
竟然是夏言和王廷相在福州主持戰事?嚴世藩聽的一呆,這才急道:“難道除了致仕,別無他途?”
“先下去吧。”嚴嵩說着暗歎了一聲,半生謹慎,卻偏偏在胡萬里身上栽瞭如此大一個跟斗,這次怕是不得不冒險了。
月港,隨着五艘懸掛着東興港海魂旗的風帆戰艦緩緩的駛進月港海面,整個月港立刻爲之轟動起來。不少商賈百姓船員水手紛紛涌往碼頭親眼觀看,見的五艘風帆戰艦確確實實的停泊在海面上,一個個心裡才真正踏實,放下心來,看來東興港大捷傳言不虛,月港陸路關卡尚且不敢說,至少水路已經暢通無阻!
被朝廷水陸兩路封鎖了大半個月。滯留在月港的商賈百姓可謂是度日如年,如今見的解封,自然是歡欣鼓舞,大街小巷,茶樓酒肆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最鬱悶的要數夏言了,原本他以爲胡萬里會登岸。在謝家大院與他洽談,哪知胡萬里飛揚跋扈,居然讓謝文昌通知他,在東興港戰艦上洽談,他巴巴趕來月港與胡萬里洽談議和。已經是放下身段,倍覺委屈了。再去東興港戰艦上洽談,就不是委屈,而是屈辱!
不過,此次洽談不僅是關係到他自個的身家性命,也關係到大明東南海疆的安寧,即便是屈辱,即便是清楚胡萬里這是刻意給一個下馬威,他也只的捏着鼻子前往。
很快,夏言便在謝文昌的陪同下乘坐着小船來到胡萬里的座艦下,望着高大的戰艦,望着一門門黑洞洞的炮口,他心頭說不出的感慨,他個人的屈辱,大明的屈辱,就是這種風帆戰艦帶來的!
兩條繩梯從戰艦上放了下來,謝文昌看了一眼有些失神的夏言,含笑道:“夏大人請罷。”
“爬上去?”夏言一愣,他穿的雖不是官袍,卻也是大袖襟袍,爬上去成何體統?況且他連梯子都沒爬過,更遑論這軟梯。
見他面有難色,謝文昌微微笑道:“夏大人見諒,戰艦高大,唯有如此,才能上去,不如在下先上。”說着便抓過軟梯,手足並用攀爬了上去。
見謝文昌搖搖晃晃的向上爬,錦衣衛南鎮撫司千戶端木堅沉聲道:“大人,胡萬里欺人太甚,不見也罷。”
“閉嘴。”夏言輕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爬個軟梯?”說着,他便有樣學樣的往上爬,對於一般人來說,軟梯都不好爬,就不用說養尊處優的夏言了,好不容易爬上了戰艦,他一眼便瞧見甲板上擺放着一張長條桌,胡萬里也是一身長袍翹足坐在桌旁滿面含笑的望着他,絲毫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什麼東西,得志便猖狂。”夏言在心裡暗罵了一句,這才整理了下衣袍,緩步踱了過去,拱手一揖,含笑道:“長青雖改爲武官,卻還是不改書生本色。”
胡萬里起身還了一揖,伸手禮讓道:“夏大人請坐。”說着又吩咐道:“給夏大人看茶。”而後,他才漫不經心瞥了一眼不動聲色立在夏言身後的端木堅,微微一揚下巴,道:“錦衣衛?”
端木堅在月港已有幾日,當下也不諱言,拱手一揖,道:“錦衣衛南鎮撫司千戶端木堅見過胡大帥。”
胡萬里微微點了點頭,含笑道:“這一戰,錦衣衛也算是幫了大忙,來人,給南鎮撫司千戶大人看座。”
這話端木堅有些不明所以,但明顯是譏諷錦衣衛失誤,他當即冷冷的道:“下官愚鈍,不明白鬍大帥所指何事。”
胡萬里無心賣弄,不再理會他,看向夏言,徑直道:“夏大人急着見本帥,不所有何要事?”
見他自稱本帥,一副居高臨下的口吻,夏言不由在心裡暗自腹誹,面上卻是掛着微笑,雲淡風輕的道:“朝廷四萬水師前幾日前往小琉球,至今下落不明,還望胡大人見告詳情。”
胡萬里瞥了他一眼,道:“不知四萬水師前往小琉球,是爲何故?”
夏言訕訕的道:“胡大人何必明知故問?”
“大義名分所在,本帥焉敢不問清楚?”胡萬里沉聲道:“乘着本帥發兵遠征安南之際。調集三省一京水師精銳四萬,戰船六百。圍剿小琉球,這是朝廷要征討小琉球,還是皇上要征討小琉球?”
夏言側首看了一眼端木堅,張璁是首輔,又是胡萬里的座師,這事情根本不可能瞞的過,略微沉吟,他才道:“是皇上中旨。”
胡萬里早就料到是嘉靖的中旨。當下便冷笑着道:“看來皇上還是信不過東興港。”微微一頓,他才道:“四萬水師,僅餘七千餘俘虜,其餘全部葬身大海,高級將領僅餘參將潘興運、遊擊魯之易兩人。”
雖然早就聽的王廷相轉告過,但夏言一直有些不相信,聽的胡萬里親口說出。他臉色不由一陣蒼白,參將潘興運是前鋒指揮主官,遊擊魯之易也是前鋒,胡萬里能夠說出兩人的名字,顯然不可能是虛言,半晌。他才道:“三萬多人,全部葬身大海?”
“一羣廢物。”胡萬里忿忿的罵道:“交戰不利,他們向東逃竄,遭遇風暴,東興港損失也不小。那七千俘虜都是攻打萬里港被俘的。”
遭遇風暴?夏言將信將疑的看着胡萬里,海上最怕的便是風暴。真要如此,這倒也能說的過去,否則不可能攻擊東興港的主力全軍覆滅,馬上他就反應過來,如今對他來說,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將嘉靖糊弄過去,在海上遭遇風暴,以至於全軍覆滅,這是最好的藉口,而且東興港損失也不小。
略微沉吟,他才道:“東興港以東是大洋,他們怎會向東航行?”
“這還用問?”胡萬里端起茶盅淺呷了一口,斯條慢理的道:“自然是南北有船隊夾擊,說句不中聽的話,水師的戰船連大明的商船亦不如,真不知道,每年那麼多軍費都用到什麼地方去了?”
說着,他話頭一轉,道:“言歸正傳,本帥這次前來月港見夏大人,不是爲了通報戰況,而是爲了向皇上,向朝廷討要一個公道,本帥不僅給朝廷送銀子送金礦送火炮送火槍,而且還奉命出兵征討安南,自個掏腰包爲朝廷開發小琉球,出銀子在保定建農學院,推廣高產抗旱農作物,自問對大明忠心耿耿,皇上、朝廷何以要圍剿萬里港、東興港、月港?
別以爲捏着胡家在西安咸寧的親族,捏着月港,就能讓我投鼠忌器,不妨明白你們,朝廷若是敢動我親族和月港分毫,東興港必然百倍報復!
皇上和朝廷若是容納不下小琉球,我胡萬里,不介意在小琉球自立爲王!也不介意與大明開戰!”
見胡萬里連自立,開戰的話都說出來了,顯然已經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夏言不由的暗自叫苦不迭,這個時候胡萬里若是選擇在小琉球自立,肯定要大肆擾亂沿海各省,掠奪沿海人口,整個東南勢必都被捲入與戰爭之中,東南歷來是朝廷的賦稅重地,一旦東南禍亂,後果不堪設想,最先倒黴的就是他自個。
他忙陪着笑臉道:“長青息怒,自長青入仕以來,皇上對長青是讚賞有加,屢屢擢拔,不過三年,便由七品知縣超遷到四品,聖眷之濃,無人能及,次番發中旨徵繳小琉球,皇上也是爲奸臣挑撥,說是小琉球孤懸海外,不易掌控,說長青野心勃勃,私造火器,私募兵丁,有不臣之心。”
“砰”的一聲悶響,胡萬里一掌拍在桌面上,沉聲喝道:“是誰?是誰在皇上面前如此挑撥離間?”
夏言心裡暗自腹誹,以你胡萬里在小琉球的所作所爲,還需要有人在嘉靖面前挑撥?裝腔作勢而已,有必要如此認真?不過,胡萬里這話明擺着已是在給嘉靖臺階下了,他立刻接過話頭道:“長青放心,張閣老如今仍然矇在鼓裡,消息傳到京師,張閣老必然會爲長青出這一口惡氣。”
胡萬里聽的暗笑,張璁最恨的就是你了,不知道他在致仕之前會不會將你一道拉下水,他當即向北一拱手,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還請夏大人轉陳,胡萬里忠心爲國,絕無不臣之心,望皇上明查。”
夏言亦肅然道:“胡大人忠心報國。日月可鑑,在下一定以五百里加急奏報皇上。”說着。他便含笑切入正題,“誤會既然已經說開了,那七千俘虜,長青何時能夠送還?”
還想要送還俘虜?門都沒有,胡萬里略微沉吟,便道:“皇上有旨,開發小琉球,設二府六縣。增設小琉球三衛,在下這個總鎮小琉球總兵官,手下也是有將無兵,如今這七千俘虜加上徵繳安南調撥的五千兵丁,差不多也正好是三衛兵力,在下這就上摺子懇祈皇上,正式在小琉球設立三衛。
如此一來。小琉球的海防體系馬上就能完善起來,東興港明年再徵安南,也無須朝廷再調撥兵丁,爲穩定軍心,還的麻煩朝廷將這些兵丁的家眷一道送來小琉球。”
就這麼光明正大的吞掉這一萬二千兵力?好要連家眷也一道送去小琉球?夏言心裡直打鼓,嘉靖看到這摺子。還不得雷霆大怒?這就是你胡萬里的忠心報國?他連忙道:“長青,此事萬萬不可,若是傳揚出去,有礙皇上聖譽。”
胡萬里不動聲色的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那徵繳小琉球的前因後果傳揚出去。會否有損朝廷的威信?這七千俘虜放回各地衛所,這事還不宣揚的人盡皆知?朝野上下會如何議論朝廷?”
這事情還能瞞得住?夏言一愣。遲疑着道:“長青的意思是。”
“自然是一牀錦被遮蓋則個。”胡萬里輕描淡寫的道:“如今知道確切消息的不多,對外宣稱建小琉球三衛,另徵調集三萬水師兵丁入小琉球練兵,爲徵安南做準備,否則,三萬多官兵葬身大海,朝廷如何交代?”
這倒不失一個好主意,明年徵安南,這三萬兵丁的陣亡都推到徵安南之役去,不過夏言略微沉吟,才道:“此事在月港已經傳開了,如何遮掩的了?”
“月港水路通道都被封鎖,消息傳出去,也只侷限於官府,有什麼遮掩不了的,再說了。”胡萬里端起茶盅呷了一口,這纔不急不緩的說道:“南京不有金陵報嘛,有朝廷的邸報和金陵報正面宣揚,沒什麼遮掩不了的,況且,四萬朝廷水師徵繳東興港,全軍覆滅,這事說出去,也沒幾個人相信!最主要的是瞞上不瞞下,朝廷相信能夠瞞住,這就足夠了!”
最後一句話猶如醍醐灌頂,夏言頓時明白的不能再明白,管它民間如何傳,只要嘉靖相信能夠遮掩過去就行,稟報的時候,就直說消息沒有外泄就成,想到這裡,他不由瞥了一眼端木堅,錦衣衛在這一戰中也是嚴重失誤,無須擔心他們不配合。
話說到這個份上,夏言不覺稍稍有些鬆懈下來,能夠遮掩這一場敗仗還是次要的,主要是胡萬里有心議和,無意與大明翻臉,即便是人人心中裡都清楚,東興港與大明已然是徹底決裂,但最起碼在表面上,還能敷衍,這就足夠了。
略微沉吟,他便想更一步探一探胡萬里的態度,金礦的事情他不敢問,他現在發覺,小琉球就象一個無底洞,不論是兵丁農民還是礦工上了小琉球,那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稍一猶豫,他便斟酌着道:“去年冬,俺答和小王子都蠢蠢欲動,朝廷如今急需東興港的火炮和新式火槍。”
胡萬里聽的一笑,都到這份上了,居然還想着東興港無償爲朝廷提供火器,他當即便毫不客氣的道:“這事不是夏大人該關心的。”說着,他便站起身,道:“航海顛簸,渾身骨頭都跟散了架似的,本帥就不留夏大人了。”
直接就下逐客令了?夏言心裡暗暗後悔,不該過早提這事,他忙起身,含笑道:“胡大人暫且休息,稍晚我在月港設宴爲胡大人接風洗塵。”
胡萬里哪裡還有心思見他,此番前來,他爲的就是傳達一個無意挑起戰爭的信號,同時爲解決歸附兵丁家眷創造條件,雖說只張口要七千兵丁的,不過只要朝廷同意,就有渾水摸魚的機會。
“改日罷。”胡萬里擺手道:“一會,我還的去農學院轉轉,民以食爲天,大明要富庶,糧食和人口是關鍵,朝堂諸公,該多將心思放在民生上面,推廣高產抗旱農作物,還要朝廷大力支持。”
聽的這話,夏言不由有些錯愕,與朝廷都決裂到這地步了,這傢伙還在關心農學院,關心高產抗旱農作物的推廣?是故作姿態?
京師,乾清宮。
“砰”一個青花龍鳳紋茶杯在地上摔的粉碎,一塊碎片在錦衣總憲駱安臉頰擦過,劃出一道細小的口子,鮮血隨即涌出,伏在地上的駱安卻恍如未覺,一動不動,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進來稟報之前,他就做好了心裡準備,但嘉靖的暴怒還是出乎他的預料。
“四萬水師精銳全軍覆滅!東興港纔多少兵力?兩千!”滿殿只聽的嘉靖的咆哮聲,“仲欽無能,夏言誤國!”
憲駱連連叩首道:“微臣懇祈皇上暫息雷霆之怒,這消息只是傳聞,未經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