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實?嘉靖自然聽出言外之意,當即停下腳步盯着憲駱,沉聲道:“你懷疑傳聞不實?”
“回皇上,目前並無確切的消息,所謂全軍覆滅只是南鎮撫司根據月港傳出的東興港大捷推斷出的。”憲駱叩首道:“夏言已經動身前往月港,三五日內,必有詳盡的奏報,微臣竊以爲,東興港縱有隱瞞,兵力亦不過五千之衆,全殲四萬水師精銳,幾無可能。”
尤爲令人生疑者,這消息是拖延了兩日才上報的,兩日之內,居然無一兵一船回福州以及漳泉,實是太過蹊蹺。”
經這一提醒,嘉靖也覺的蹊蹺,兵敗如山倒,四萬大軍戰敗,必然是潰兵若潮,豈能無一兵一卒逃回?難道是臨陣倒戈?想到這裡,他登時不寒而慄,轉念又覺的不可能,衛所將領皆是出身武官世家,兵丁家眷亦都在衛所,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東興港能給他們什麼?
就在這時,乾清宮掌事太監張欽怯怯的在門外稟報道:“稟皇上,錦衣衛指揮同知魏清源在外求見。”
又有消息了?嘉靖沉聲道:“宣。”
魏清源快步進來,尚不及行禮,便聽的嘉靖劈頭問道:“可是有福建的消息?”
魏清源趕緊利落的叩頭道:“回皇上,微臣方纔收到消息,福州發現潰逃回來的兩艘戰據爲首的千戶稟報,水師前鋒在萬里港遭遇埋伏,被火船堵在港口裡。僅僅二十餘艘戰船在港口外,只聽聞港灣裡炮聲震天。還有巨大的爆炸聲,他們也被十艘風帆戰船追殺,估計能逃回的戰船寥寥無幾。”
嘉靖臉色登時一片蒼白,僅有的一點僥倖也被擊的粉碎,前鋒一萬二千餘人,攻擊萬里港,這個方案他是知道的,居然在萬里港中埋伏!巨大的爆炸聲。東興港又研製出新火炮了?看來這全軍覆滅,不是傳聞!東興港究竟有多少兵力?
半晌,他才一擺手,道:“都退下,福建的消息,隨到隨報。”
聽的這話,憲駱不由長鬆一口氣。趕緊的躬身道:“微臣尊旨。”說完躬身卻步退出,出的殿門才掏出手巾擦拭臉上的血跡,提心吊膽守在殿外的大小太監見他臉上有血,一個個都是臉色蒼白。
張欽卻湊了上來,低語道:“皇上仍在氣頭上?”
略微點了點頭,憲駱才道:“茶杯碎了。不礙事。”說完便匆匆離去。
一聽這話,張欽就熄了派人進去打掃的念頭,嘉靖在氣頭上,一個不順心,就是杖擊的下場。略微沉吟,他才吩咐趕緊的準備好茶水。
暖閣內。嘉靖有些失神的盤坐在炕上,這次出中旨直接調動水師徵繳東興港,鬧出一個四萬水師全軍覆滅的結果,這消息不可能捂的住,一旦消息傳開,必然要遭到張璁等一干大臣和言官上書直諫,將會大損他的威望,這尚是其次,問題是東興港會是何反應?
如今朝廷能挾制東興港的也就只月港和胡萬里的親族,從胡萬里的所作所爲來看,以親族來威脅怕是沒多大的用,關鍵在月港,東興港會不會直接出兵漳州,以徹底鞏固月港?
很快,他就否定這一想法,東興港主要是強在水師戰艦,不會棄長就短,在陸上與大明交戰,真要出兵漳州,東興港消耗不起,此戰,朝廷雖說損失了四萬水師精銳,東興港想來損失也不會小,還是等夏言從月港打探出詳細的情況再說。
想到夏言,嘉靖就一肚子邪火,如此難得的剿滅東興港的良機,居然被他弄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他去月港做什麼?打探消息有錦衣衛,難道是約見胡萬里?胡萬里沒有遠征安南?想到這裡,他對外喝道:“來人。”
張欽連忙躬身進來,謹慎的道:“奴婢在,皇上有何吩咐?”
“朕有些不適,這幾日不見人,不宴客。”嘉靖說完,便偏腿下炕徑直出了暖閣,在乾清宮大殿裡緩緩踱步,對於夏言急於發動攻擊,在春節期間襲擊東興港,他倒沒什麼怨言,畢竟他是以中旨調動水師徵繳東興港,這事不能拖延,一旦走漏風聲,朝中以張璁爲首的大員必然會極力反對,屆時,徵繳就會不了了之,乘春節各地方衙門封衙之機發動襲擊是最妥當的。
時機沒錯,問題出在什麼地方?胡萬里就算早有防範,也不會料到會有四萬水師春節期間攻擊東興港,難道是走漏了風聲,夏言在南京走漏了風聲?這個可能倒是相當大,還是用人不當!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嘉靖出中旨,派遣夏言出京調集閩浙粵南直隸四萬水師精銳徵繳東興港的消息慢慢在京師傳了開來。
長安西門,張璁府邸,一頂兩人擡青布小轎在大門口停了下來,轎子一斜,一位年約五旬,身着士紳巾服,頭戴四方平定巾的老者步出小轎,徑往大門而去,進的大門,一身常服的張璁便迎了出來,含笑道:“元宵已過,再有幾日便要開衙,維綱何事如此着急。”
兵部尚書王憲微微一揖,便沉聲道:“羅峰公還未聽聞?出大事了。”
見他神情凝重,張璁臉上的笑容一僵,隨即伸手禮讓道:“去書房談。”
二人進的數書房,不及落座,王憲便沉聲道:“皇上遣夏言持中旨秘密出京,調集閩浙粵南直隸水師精銳徵繳東興港,羅峰公未曾聽聞?”
徵繳東興港?張璁不由大爲驚愕,落座之後,他才緩聲問道:“這消息從何而來?”
“南京!”王憲沉聲道:“據聞朝廷水師四萬精銳,在春節之後出兵小琉球,大敗。”
“消息可真?”
“千真萬確。”
出兵四萬,看來嘉靖是想一舉殲滅東興港,大敗!東興港是怎麼勝的?張璁半晌沒有吭聲,良久,他才輕嘆了一聲,道:“西北可有動靜?”
王憲微微搖了搖頭,道:“暫未聽聞韃靼有什麼舉動。”說着,他便接着道:“在下年老力衰,精力不濟,開年就準備上疏懇祈致仕,還望羅峰公。”
張璁擺了擺手,輕嘆道:“君臣相疑,非是朝廷之福,老夫這個首輔,也該致仕了。”
轉眼便是正月二十一,嘉靖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拜之後,完成了禮儀,便草草散朝,徑直回到乾清宮西暖閣,乾清宮掌事太監張欽隨後便抱了一疊摺子進來。
翻開第一份摺子,嘉靖心裡便是一沉,這是張璁懇乞致仕的摺子,略略看了幾眼,張璁倒沒多說什麼,只是以身體有疾,不堪重任爲由,他不由長嘆了一口氣,張璁懇祈致仕,早在他意料之中,出中旨調兵徵繳東興港,張璁身爲首輔,不可能會容忍,不過,眼下的情形,還不能放張璁致仕,先放一放。
他隨手將摺子放到一邊,抽過第二份摺子,是兵部尚書王憲懇乞致仕的,這也在他預料之中,第三份,還是懇祈致仕的,是吏部尚書汪鋐懇乞致仕的,快速看完,他心裡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連忙翻看其他的摺子,果然,厚厚一疊摺子,幾乎都是懇祈致仕的。
戶部尚書許贊、工部尚書聶賢,還有南京的六部大員,吏部尚書劉龍、戶部尚書王承裕、兵部尚書王廷相,六部九卿,御史言官,幾乎囊括了京師各部院的大小官員。
他們這是在逼宮!嘉靖嘩啦一下將摺子全部掃到地上,一張臉脹的通紅,起身在閣內來回的走動,走的又快又疾,這是逼宮,對,就是逼宮!是皇權與閣權之爭!不能妥協!大不了,再來一次清洗,就象大禮儀爭一樣!
張欽這時在門口小心翼翼的道:“皇上,福建急報。”
夏言的摺子到了?嘉靖隨即喝道:“呈上來。”
果然是夏言的摺子,夏言在摺子中詳細的敘述了會見胡萬里的情形,快速的看完,嘉靖不由的有些失神,風暴!水師主力遭遇了風暴?全軍覆滅,四萬水師官兵,只剩下七千俘虜?胡萬里不僅要吞掉這七千俘虜,連帶調撥給他徵安南的五千衛所兵丁也一併吞掉?遮掩,這事情能遮掩的過去嗎?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嘉靖捏着摺子緩緩的踱了起來,雖說胡萬里要吞掉那一萬二千兵丁,讓他有點心驚肉跳,但那些兵丁已經落在胡萬里手中,想要討回來,卻是根本就不可能,胡萬里如此明說,是向朝廷討要那一萬多兵丁的家眷!
所幸的是胡萬里的態度,雖然已經與朝廷決裂,但仍然願意幫着遮掩,幫着維護他的尊嚴和朝廷的體面,如此一來,這事就大有轉機,完全可以向着好的一面努力,至少胡萬里給了他給了朝廷足夠的臺階下。
看了一眼散落了一地的懇祈致仕的摺子,他緩緩的踱回炕邊坐了下來,大禮儀之爭才大清洗了一次,好不容易纔穩定下來,再來一次清洗,至少又是數年不得安寧,如今西北不靖,東南不寧,朝局可不能再亂了。
良久,他才喝道:“來人。”
一直忐忑不安候在門外的張欽連忙躬身進來,道:“奴婢在。”
“宣張璁覲見。”嘉靖說着指了指散落一地的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