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若說東興港兵丁剪短髮是不忠不孝,自殘和斷子絕孫的太監就更是不忠不孝了,楊爵幾人聽的這句話,登時就吶吶着說不出話來,一個個臉上都有些訕訕的。
見幾人無言以對,胡萬里也不爲己甚,緩聲道:“東興港兵丁之所以剪短髮,是因爲航海的緣故,出海遠航,動輒數月甚至半年之久,船上缺水,長髮不便,號衣軍裝也是從便於船上作戰之考慮。
百善孝爲先,論心不論行,豈能因爲剪髮便責之不孝?你們也都是飽學之士,要學以致用,天下萬事萬物非是一成不變,而是時刻時刻都在變化,豈能抱殘守缺,一味的食古不化?”
這些話,楊爵幾人哪裡聽的進去,一俟胡萬里說完,御史李乘雲便躬身道:“殿下,下官自幼束髮受教,誦經史,明大義,以敦君臣父子之倫,朝有奸佞,殿下身爲藩王,尊祖訓,進京勤王,清君側,無可厚非。
然卻不能不顧君臣大義,謀朝篡位,非人臣所爲,縱然殿下機警多智,可富國強兵,然禮崩樂壞,非天下蒼生之福,非大明社稷之福,殿下百年之後,亦難逃如鐵史筆,下官等懇祈殿下能爲大明之賢王,功成身退,流芳萬世!”
聽的這話,胡萬里不由的意興索然,這些人都是讀書讀傻了,滿腦子的君臣大義,父子綱常,跟他們根本就是對牛彈琴!他原本是想折服他們,這幾人雖然官位不高。但身爲言官,在朝野頗有名氣。能折服他們在金陵報上撰文支持,有利於他招攬人心,看這情形,是沒有可能了!
不過,他也不想就此放棄,略微沉吟,他便沉聲道:“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若無禮,該當如何?”
君若無禮,該當如何?幾人不由一愣,胡萬里卻根本不給他們猶豫的機會,直接便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這也是聖人之言!諸位難道沒讀過?
嘉靖身爲大明天子,是如何對待臣屬的?又是如何對待治下子民的?諸位應該比本王更清楚!自大禮儀以來,因言而被杖斃的大臣有多少?因言而罷官下詔獄的又有多少?天下災荒不斷,百姓嗷嗷待哺,嘉靖卻在京師大興土木,建壇齋醮。廣羅宮女,取經血煉丹,這豈是人君所爲?”
說到這裡,他厲喝道:“楊爵!周天佑、浦鋐英靈未遠,你如此糊塗。可對得起他二人在天之靈?還有你們,如此一個視臣子如土芥。視百姓若芻狗的君王,值得你們腹心以待?不爲杖下的冤魂着想,你們也該爲天下的百姓,爲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
本王不是傀儡,也不是沽名釣譽之輩,更不在乎身前身後名,本王篡位,是因爲本王有能力有信心超越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爲我大明開創一個亙古未有的盛世!讓大明威震四海,真正成爲這個世界的霸主!”
說着,他輕蔑的掃了幾人一眼,站起身,沉聲道:“本王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這個天下,已經沒人能夠阻擋本王的腳步,這天下大局已定,差別,只是戰亂的大小而已,本王只是希望將戰爭控制在最小的範圍之內,讓百姓少受點苦。”說完,他便拂袖離開了大殿,留下幾人在跪在殿中發愣。
半晌,楊爵才擡頭望了幾個戰友(獄友)一眼,臉色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其他幾人同樣是一臉的蒼白,誰都沒料想到,這位名不見經傳的益王竟有如此雄心壯志,而且如此信心滿滿。
李乘雲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大殿,低聲道:“伯珍兄,這東興港難不成是益王殿下暗中經營的?”
“益王殿下雖未明說,卻也說的夠明白了。”劉魁沉聲道:“真要如此,益王這番話倒也不是虛言,東興港憑藉區區數萬之衆,就能開拓不亞於大明疆域的領土,也難怪他有如此氣魄!”
周怡看了幾人一眼,道:“伯珍兄,益王在篡位之時,仍然還記掛着讓百姓少吃點苦,比起今上,強的可不止一籌,咱們該如何做?”
楊爵費力的站起身,道:“先出宮再說。”
一路上,楊爵都沒開口說話,默默的想着,直到出了西華門,到了西上南門,見的四周無人,他才停下腳步,語氣篤定的說道:“東興港能爲益王傾盡兵力和財力,關係顯然不會是咱們想象的那樣簡單,從今日益王的語氣來判斷,東興港小琉球應該是益王苦心經營的,就連靖海侯可能都是益王的人。”
李乘雲不由附和着道:“有道理,如此一來,發生在靖海侯身上一系列不可思議的事情也都迎刃而解。”
聽的這話,幾人都不由的連連點頭贊同,胡萬里身上確實有着太多的令人無法解釋的疑點,要知道胡萬里不僅年輕,而且在嘉靖八年中進士之前一直都呆在西北的西安咸寧,怎會一到福建漳州,便開始着手在小琉球籌建東興港?又怎會有如此開闊的眼界和見識?
想到這裡,周怡不由詫異的道:“如此說來,農學院、彩票、慈善會、錢法革新、北方官話推廣等等胡長青提出的和推行的這些以及小琉球施行的種種迥異於大明的舉措,都是出自益王之手?”
“很有可能!”楊爵沉聲道:“咱們都是科考過來的,十年寒窗,哪裡還有閒情去讀閒書?”說着,他輕嘆了一聲,道:“東興港打下如此大的疆域,卻一直不肯海外立國,這也透着蹊蹺,唯有是益王在後掌控着東興港。這一切才能夠解釋的過去。”
李乘雲跟着輕嘆道:“益王這手段也端是了得,朝廷對地方藩王監視如此之嚴。仍讓他不聲不響的發展到如此程度,想想,實是令人心驚,也讓人歎服不已。”
掃了幾人一眼,楊爵才道:“諸位,如今這局勢,益王縱然一時失利,也可退避小琉球。或是退避東南,與皇上分庭抗禮,真要那樣,必然是南北大戰,天下大亂,烽煙四起,此非百姓之福。亦非大明社稷之福。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皇上非是明君,益王所作所爲,卻是讓人期待,諸位若是也不計較身前身後名,倒是可以草擬幾篇文章爲益王搖旗吶喊。咱們不爲大明的君王着想,還的爲大明百姓着想,能讓百姓少經歷幾場戰亂,也足慰平生。”
“伯珍兄說的是。”李乘雲當即響應道:“益王都不在乎,咱們又何必在乎。更何況咱們都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管他什麼身前身後名。但求心安耳!”
“說的是,只須問心無愧便是。”胡汝霖含笑道:“亙古未有之盛世,在下也想看看是什麼樣子。”
正陽門。
正陽門是京師最爲繁華熱鬧的三個城門之一,南方來的貨物多由張家灣和通州運河碼頭,經陸路轉運北京,有的從朝陽門人城,更多的集中到正陽門和崇文門入城,因此正陽門和崇文門這一帶就形成了新的商業區,商賈薈聚,正陽門大街西側一帶的市廛旅店商號一家挨着一家,熱鬧非凡,流動人口也非常多。
城門外,告示欄前,一個護衛隊軍官大聲的念着告示,“逗留京師之外地班軍,有願意前往小琉球安家者,發放安家費,從天津衛隨船前往小琉球,願意回籍者,發放銀元兩元以充路費,即日離京,不得逗留;京營兵丁,願入東興港護衛隊者,盡數遍入建設兵團,月銀一元。”
京師的班軍數量足有十餘萬,都是各地衛所輪流派遣來戍守京師的,但好端端的一個制度卻被改的面目全非,如今的班軍已經成了免費苦力的代名詞,京師大量的苦活髒活累活都是役使班軍,連飯都吃不飽,更別指望工錢了。
益王入城,不少班軍都乘機開溜,但因爲沒有盤纏大都滯留在京師,一聽益王打發兩塊銀元做路費讓他們回籍,不少班軍都是欣喜若狂,奔走相告,不過,令他們較爲犯難的是,究竟是去小琉球好?還是回衛所好?
雖然益王下令廢除兵籍,但誰也不知道益王是否能夠奪的這天下,要是兵敗,他們回衛所,以後少不的又要攤上番上京師的苦差,這些日子,京師有關小琉球百姓的富足議論,他們可是聽聞不少,以前的災民到了小琉球,如今都跟縉紳富戶一個樣,不僅衣食無憂,生活富足,還擁有自己的奴隸,他們可不止一次的動心,如今機會就在眼前,豈有不動心之理?
潰散的京營兵丁卻是不滿意了,憑什麼班軍有機會去小琉球,他們卻沒有?不過卻沒人鼓譟,都是交頭接耳的議論,一衆百姓則是交口稱讚着益王的善舉,誰給知道班軍數量大,一人兩塊銀元這就是二三十萬銀元扔進水裡了!
衆人還沒議論完,又一張告示貼了出來,“益王令旨,在京師招募護衛隊兵丁二萬一應待遇與東興港護衛隊同等!一戶最多隻能招收一人。”
話音一落,圍觀的人羣立刻就議論開了,東興港護衛隊待遇之高在京師是人所共知,普通兵丁月餉兩塊銀元,伙食好的驚人,大米白麪敞着肚子吃,日日還能見葷,軍裝六套都不用自個花錢,毫不誇張的說,一人當兵,能夠輕輕鬆鬆的養一家五六口人,自然讓人動心不已。
“大牙,你家大小子今年十六罷,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如今可算是有地兒去了!”
“京師會不會打仗?”
“瞧你那點眼力勁,人家護衛隊連京營的兵和班軍都不要,還會派新兵上戰場?這不定就是益王的御林軍!”
聽的這話,不少人都暗暗動心,東興港連京營兵丁和班軍都不收。自然不可能拿新兵上戰場,就算東興港跟朝廷要大打一仗。也輪不到新兵上,這可是難得的機會,真要是益王的御林軍,駐守京師,那可就是打着燈籠也找不着的好事!
“快看,又來告示了。”
“還有?這次又是什麼?”
在衆人的期盼中,那軍官很快就大聲念道:“益王令旨,女子入宮。無生人樂,飲食起居,不得自如,骨肉分離,有違孝道,猶如幽禁,上天有好生之德。今特賜銀放歸三千宮女,嘉靖十八年入宮之宮女,去留兩便,京師以及近郊之親屬,明日起可前往宮外接回,另。宮中宮女、女官、妃嬪,一年允許親人入宮探視三次。”
話音一落,便有人高呼道:“益王仁厚!”
“益王仁厚!”一衆百姓登時亂糟糟的附和,不少人暗自咋舌,益王究竟有多少銀子。入京這段時間,這銀子可是淌水一般往外流!
太原。晉王府。
承運殿東閣,嚴嵩、翟鑾、成國公朱希忠,三邊總督唐龍、兵部尚書毛伯溫幾人一聲不吭的跪在地上,嘉靖則臉色鐵青的站在窗邊望着窗外如注的大雨,也是良久無語,屋裡只聽的嘩嘩的雨聲,所有人心情都極爲沉重,因爲漕糧斷了!不僅是德州的漕船絕跡,徐州以北的運河段都不見一艘船隻!別說是漕船,一般的商船都沒有!
嘉靖的一顆心冰涼冰涼的,他最擔心的就是漕糧和各省的賦稅出問題,偏偏是怕什麼來什麼,雖然還沒能得到確切的稟報,不知道是什麼原委,但他心裡清楚,是江南出問題了,甚至有可能是南京出了問題!
三十出頭的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快步走進房間,就地跪下道:“稟皇上,揚州急報,有一股近千人的盜匪沿途洗劫運河上的所有船隻,燒燬了不少船隻,所有船隻如今都不敢北上。”
嘉靖回過身來,瞥了他一眼,道:“你怎麼看?”
“回皇上,這應該不是一般的盜匪。”陸炳謹慎的道:“若是東興港的人馬應該不會掩藏行跡,而且,微臣竊以爲,東興港也不敢派小股隊伍深入揚州!”
“馬上聯繫南京!”嘉靖沉聲道。
“皇上。”嚴嵩沉聲道:“江南易遭受叛軍襲擾,微臣懇祈皇上馬上下旨,着湖廣、江西、南直隸各府直接將夏糧解往太原。”
“皇上。”翟鑾亦跟着沉聲道:“南京不能有變,否則,必然天下震動,人心不穩!”
“皇上無須擔憂。”毛伯溫緩緩開口道:“雖說東興港艦隊在打掉天津、海州兩隻水師艦隊之後,小琉球已經無須重兵防守,但東興港畢竟只有六萬兵力,京師派了四萬,倭國一萬,即便小琉球不留一兵一卒,也只有一萬兵力,斷不敢冒險攻打揚州或是南京!”
“微臣不敢苟同。”陸炳立即反駁道:“東興港六萬兵力,乃是東興、漢武兩大艦隊的兵力,小琉球各地的駐兵並不在其中,還有呂宋、安南、淡馬錫、噶羅巴、滿刺加的駐兵也未包含在內,而且倭國京都的一萬兵力也完全可以回援。”
聽的這話,衆人心裡都是一陣發涼,半晌,成國公朱希忠才遲疑着道:“東興港出兵協助益王,不會連海外的駐兵都抽調回來吧?況且駐兵的戰力應該跟衛所兵丁差別不大,是不是有些杞人憂天?”
“東興港在海外的駐兵多是就地招募當地的漢人組建,戰力自然不及兩大艦隊,卻也是日日訓練,欠缺的只是實戰歷練。”陸炳沉聲道:“東興港雖說只是協助益王,卻是傾盡兵力和財力,未必不會抽調海外的駐兵。”
“說的是,兵兇戰危,切忌輕敵和誤判。”唐龍頜首道:“微臣懇祈皇上調湖廣、江西兩省之兵進駐南京!”
嘉靖微微搖了搖頭,道:“不必!東興港若要打南京,湖廣、江西兩省之兵也救援不及,若是現在不打南京,以後他就沒有機會打!沒必要調來調去,弄的人心惶惶。”微微一頓,他纔看向陸炳,道:“當務之急是儘快恢復運河航運,嚴令南京兵部儘快緝拿運河沿線盜匪,着南京守備,加強防範,加大對南京的監督!另則,行文江西、湖廣兩省,夏糧不經南京,直接解運太原。”
“臣等遵旨。”嚴嵩、翟鑾、陸炳忙躬身道。
略微沉吟,嘉靖才接着道:“京師乃天下根本之地,不能長時間不聞不問,大同兵馬已經趕至宣府,貞卿、仲鳴,你二人快馬趕至宣府,匯合大同、宣府、薊州三鎮之騎兵佯攻京師,記住,只能遊鬥,等待後繼大軍。”
“臣等遵旨。”成國公朱希忠、翟鑾兩人忙躬身道。
“再有。”嘉靖沉吟着道:“天津衛乃叛軍之後勤補給中轉之地,令集結於滄州府的河南、山東兩省之騎兵,騷擾天津衛,堵塞天津至通州之運河,挖斷驛路,切斷叛軍補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