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紛揚揚落了幾天幾夜,棉桃大小的雪花將人世間溝渠、陷阱、垃圾、塵泥統統掩蓋,放眼望去,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沒有半絲雜色。
“瑞雪兆豐年啊”,農夫們守在家中的水爐子旁,一邊咒罵着刺骨的寒冷,一邊憧憬着來年的收成。來年要是風調雨順,種一季麥子,收了麥子後再種一季蘿蔔,入冬前欠縣裡的攤派款應該能還上吧。不然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們可就要拉牲口拆房子了。
“這該死的老天爺,下了三四天雪了,就沒個晴的時候。莫非也得了失心瘋不成”!被大雪羈留在路上的商旅則抱着另一種心情。快到年根了,急着運貨回去賺紅利呢,這雪下得太大,連碼頭上搬運貨物的苦力都不願意出來幹活,整車整車的貨物就堆在貨棧裡,要是鐵器、毛皮之類還好,若運的是北方的肉食品,等雪一化,肉跟着也就要化凍,沒等到目的地就變了味道,全得砸在手上。要是再下上幾天,海面上結冰封了港,這貨物就全都不用運了,趕不上年前運到地方,耽誤了節,南方百姓節儉,除了大戶人家,哪個敗家子還吃牛羊肉啊。
“我說夥計,你就別罵了,找人趕緊向船上搬貨正經,我給你說啊,責(這)船一時半會開不走”。碼頭邊小餐館裡,一個讀過幾天書模樣的山東漢子嚼着煎餅卷大蔥,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安慰同桌吃飯的小商人。
這裡是山東登洲地界,海面上很少結冰,每年冬天都有大批貨物從這裡裝船,運往南方,或者運到更遠的泊泥,蘇祿等地。山東漢子和商人有緣同船,以山東人豪爽的天性,看不得眼前這個商人那副着急勁兒,所以一邊好言寬慰商人,一邊給他出主意。
“我能不急嘛,我不急,這家裡老少爺們都等着我這幾車貨過年呢。這年頭稅翻着花樣收,一茬接一茬,沒這幾車貨,我家拿什麼孝敬衙門裡那些喂不飽的狼崽子。年底不燒香,明年我還幹得成麼,還不得關了鋪子回家種地,我們老陸家做了幾十年買賣,做到我這輩子,連牌子都讓人給抄了,我怎麼對得起祖宗”!商人氣呼呼的叫喊,話語中充滿無奈。他說得是實情,很多在餐館吃飯的人都面臨和他同樣的情況。否則,以商人們講排場裝身份的天性,也不會乘坐這散席,湯水都沒人照料!
聞聽此言,搭桌吃飯的另一個山東漢子擡起頭來,對着商人說道“我說夥計,你急就能急出辦法來,不是說了嗎,這船一時半會兒走不了,等我吃完了這碗羊肉湯,到碼頭上給你想想轍。我有幾個弟兄在碼頭上忙活,和他們說說,怎麼着也不能把你的貨擱到咱們這”!
陸姓商人狐疑問地看了看搭話的山東人,下意識地把身體向邊上挪了挪,左手緊緊捂住橫在腰間的褡褳。眼前這兩個山東人顯然是一夥的,看起樣子說文不文,說武不武,不會是遇上賊了吧。心裡這麼想,嘴裡還客氣的回道:“那就拜託您了,回到家,我們全家都念您的好。大爺貴姓,哪一行發財”。
“我姓劉,他姓李,我們都是人家手下的夥計,老闆是做紅貨生意的”,喝羊肉湯的漢子擡起頭,非常自豪地回答,看來是對自己的老闆十分佩服。三下五除二將煎餅吃完,用蒲扇般大的手掌擦擦被羊肉湯逼出來的熱汗,放下碗,邊打飽嗝邊說,“走,夥計,看看你的貨去,咱要幹就趕緊,一會還有別的事忙活呢。我叫人,你出錢,費用和平時一樣,決不多要你的”。
陸姓商人喜出望外,流年不利,這回終於出門遇上貴人了。顧不上再吃飯,一下從凳子上蹦下來,掀開棉門簾子就向外走。邊走邊說道:“謝謝您了,謝謝劉大哥。工錢加倍,你給我找足人手就行”。
“不用,出門在外誰還沒個難處,我看你這買賣利潤也大不了哪去,留點兒給孩子當壓歲錢吧。我們是在這地方憋得太久了,自己給自己找點兒事活動活動筋骨。沒看上你那三瓜倆棗兒”。
“那是,那是……”,
屋子裡吃午飯的旅客們都被三人南腔北調的對話逗笑了,吃過飯,肚子裡有了暖和氣,鬱悶的心情也稍稍有所好轉。外邊雪大,吃完了飯的客人都不着急上船,有幸搭在一張桌子上的就趁機攀談起來。
“您老做什麼買賣,耽擱了好幾天,要緊麼”?一個衣着光鮮的年青後生對同桌的老漢問道。這後生面相十分稚嫩,一看就知道是個沒經歷過風浪的。
“問我啊,我是幫人找礦的,在河南那邊轉悠了兩年,幹不下去了,收拾收拾傢伙回湖南老家”。老漢是個樂天派,看眼前這個後生說話禮貌,有心給他些忠告,笑呵呵的回答。
“您老是真人不露相啊,我沒看出來,不知您老是北平書院哪一年畢業的,晚輩家就在北平,我姓詹,您叫我小詹就行”。後生站起來向老者施禮,他父親說過,能找到礦山的人都是活寶貝,就像千年人蔘一樣,越老越值錢。
“我哪裡讀過什麼書,我找礦那會,還沒北平書院呢。我是野路子,不像書院那些娃娃,專門找大礦,找到就是身家百萬,我整天鑽個山溝,掏個狗洞什麼的,幫人家找些小泥炭礦苗。不過尋口飯吃,發不了財的”。老漢喝了口熱茶,將身體向牆邊的水爐子旁挪了挪,
“小煤窯也是礦啊,隨便刨一鎬頭,不就發了,您老謙虛甚麼”!一個裹着皮得勒(蒙古式皮袍)的紅臉堂山西人端着湯水過來湊趣。
“那是你們老西兒那疙瘩”,老漢學着山西方言和來人逗趣,“你們那疙瘩人命好,當年攤上郭大人這個好布政使,給打了個好官底子。河南不成,你吃苦受累挖了個窯,沒等收回本兒來,當地的官兒們聞着味,抽動着鼻子就來了,沒兩天就給你栽出一大堆事情來,要麼花錢給他們上供,要麼把礦賣給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反正不會讓你好過。我們東家白忙活了兩年,看看不成,只好和我一塊收拾鋪蓋回家了”。
“嗤,礦坑泥,你別在那埋汰我們河南人,河南人怎麼惹你了,當年我們那還是京城呢。咱那洛陽也是數朝古都,做事哪就那麼不講道理了”。一個河南客商聽不入耳朵,站起來大聲抗議。礦坑泥是老漢的渾名,老漢本姓倪,因爲做礦山生意多年,所以叫認識他的人都叫他礦坑泥。
詹姓少年顯然沒聽說過這些新鮮事兒,驚奇地睜大眼睛看着爭論着的衆人,不知該相信誰的說法。
倪老漢哈哈一笑,大度的說道:“這位兄弟,你還真別和我頂,我這麼大歲數,哪沒去過。說實在的,你們河南那地方不錯,人傑地靈”。
“這還差不多”,河南商人怒火稍平,沒聽出老漢話中有話,
“就是當官的不地道,既貪婪,又不肯爲百姓辦事。把個好地方生生給糟蹋了”。老漢不慌不忙說出下半句。“並且他們一個個的還特不知道天高地厚,特不要臉。知道咱們這一大船人窩在這裡等誰嗎,過了晌午你就看到了,等的就是一個從河南告老回家的知府。看看他帶的家當,你們就知道我說的話是真是假。他孃的,差點兒把地方的土地爺都給捲了帶走”。
滿屋子的人轟堂大笑,刮地皮刮到土地爺跟着搬家,這手段也忒狠了些。有人就在底下議論道:“可不是嘛,那地方的官就是貪,在包大人墓前貪污,也不怕包老爺顯靈把他們抓了去”。
“咱們這滿船的人就等一個告老的知府”?少年瞪大眼睛抗議,顯然這又是一件他聞所未聞的稀罕事。
“不等他等誰,這老傢伙在河南颳得天高三尺,臨走了還不忘了向百姓要送行費。一路上走過來,仗着官員的身份,把各個驛站折騰得雞飛狗跳,害得我們這些走在他身後的都吃干係,好在前幾天趕在了他前面”。談起官員的惡行,老漢氣得搖頭苦笑。
“他折騰他的,您走您的,怎麼害得您吃干係了”,少年奇怪地問。
回答他的是一聲重重的嘆息,“哎!他一路要吃要喝,讓驛站出人出錢給他搬東西、燒開水、喂牲口,威風八面。驛站那些當差的受夠了他的氣,還不都從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身上找回來,這世道,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淤泥。咱們這些老百姓就是淤泥裡覓食的小蟲子,誰逮着誰咬一口”!
“就是這麼個理兒,要是洪武爺在世那會兒,這樣的官還不早拖出去剝皮了。那時候的地方官,做惡都藏着掩着,生怕一不小心讓朝廷知道,知道後就是個抄家滅族的罪,不好當着呢。現在安泰爺的官容易做,反正當官的沒死刑,敞開了撈唄。只要上下打點得當,九成以上沒事,出了事那些都是點兒背的。況且出了事也不要緊,致仕回家。家裡早撈出了金山銀山,幾十輩子都揮霍不完了”!有受過官員欺壓的旅客氣哼哼地抱怨。
“對啊,對啊”,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這年頭,生意越來越難做。當官的看着咱們掙錢眼紅,想方設法從咱們身上揩油。雁過拔毛”!
“可惜啊,可惜洪武爺去得早,沒人給咱百姓做主了。要說這洪武爺,好好的皇上不當,非傳給安泰爺,想去享清福吧,又沒那個命,沒享五六年兒就歸天了。安泰爺倒是好,心慈手軟,看畫像跟個菩薩似的,可他不想想,他對官員手軟,就是對咱百姓手狠吶”!
“知足吧你,安泰爺當政這十五六年,大家過得到底還是太平日子,日子好不好都能熬過去。這從去年開始,安泰爺身子骨一天兒不如一天兒,聽京城裡人說,今年已經很少見安泰爺出外遊獵了。萬一他將來也學洪武爺,來個提前傳位給太子,那纔是慘事呢”!
“怎麼是慘事,皇家傳位關咱們什麼事”?少年人愈發迷惑,他是奉父命跟着管家出來歷練的,嫌在貴賓艙裡煩悶,特地趁管家不注意偷偷留到碼頭小店裡和販夫走卒在一起斯混,今天聽到的東西都透着新鮮,沒半點和他設想的一樣。
“沒聽說當今太子是黃大人的弟子嗎,那黃大人是個喜歡睜着眼睛說夢話的書呆子,這”高薪養貪“和”理學治國“的餿主意就是他給今上出的,並且小肚雞腸,不能容人。這些年要不是曹大人一力在皇上面前提醒着,還不知他會折騰出什麼花樣來。要是太子登了基,還不什麼都聽了他老師的,由着黃大人拍着腦門瞎整,到那時,百姓更無活路了”。縮在牆角處的一個邋遢漢子不屑地回答。這個漢子好像喝過幾年墨水,見識顯得比衆人高些。可明顯不是個正經讀書人,渾身上下沒一點斯文氣,仔細打量,怎麼看怎麼像一個雞鳴狗盜之徒。
ωwш_ ttκǎ n_ C〇
“不會吧,黃大人做得那麼好的文章……”,少年不滿地替當朝閣老黃子澄分辯,沒等他把話說完,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掀開門簾子帶進一股冷氣,將他的話打斷。
被屋子裡的混亂味道薰得直捂鼻子,中年人一邊抱怨一邊衝少年喊道:“我說小少爺啊,放着頭等艙不坐,你跑到這聞人家的臭腳丫子味兒,你真是有癮啊你。趕快和我回艙裡,我剛纔問了船家,這船今晚就能開”。
“我爹說讓我多和人接觸的,在頭等艙裡,除了你我還能接觸誰”!少年嘟囔着回答,不敢硬頂,極不情願地站起身來跟着中年人出了餐館門。
“接觸,老爺也是讓你多接觸貴人,跟着這些小生意人你能學到什麼正經東西,臨來前……”,看打扮這個中年人顯然是下人,不過這下人嗓門比主人高得多,直到二人走出很遠,屋子裡的衆人還能聽見他的叱責聲。
“礦坑泥,這回你可惹大禍了,聽見沒,人家那個少年是達官顯貴之家,回去和他爹一學舌,你這誹謗朝政的罪名是跑不掉了”。剛纔受了氣的河南客商對着倪老漢幸災樂禍的說道。
倪老漢眯縫起眼睛,不屑地用臨睡覺前的餘光勾了河南商人一眼,“沒見識的,剛纔沒聽說這後生說他姓詹嗎?家住北平!這北平詹家還能跑出別人字號,估計不是詹大老爺的公子,就是詹二老爺的公子。這南官不北派,北官不入朝,在本朝實行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他爹的官兒再大,也不會出了燕王封地以外找我的麻煩。況且人家北方六省吏治清明,也不在乎咱議論。要是你們河南也學着人家北方六省,由爵爺們監督彈劾官員,還有守着金山銀山日子反而越過越窮的道理麼”?
“嗤,他們那是瞎胡鬧,一點綱常都沒有,就跟化外蠻夷一般沒秩序。在那當官說被彈劾就被彈劾,我聽說現在朝廷都懶得向那地兒派官了,由着他們胡鬧去”。河南人不服地反駁。
燕王朱棣治下依賴軍功或靠捐獻獲得朝廷冊封的有爵位者特別多,由於那裡試行官員彈劾制度,朝廷派去的官沒幾天就會被彈劾掉,根本無法行使職權。安泰皇帝有心取締這個制度,又耐着燕王朱棣的情面,不好動作。只好不再派官,由弟弟自行委任。讓人驚奇的是,數年下來,眼下國家非但沒有分裂的趨勢,反而兩種吏制平穩並行,互不侵犯。百姓們議論說,這其中關節,主要還是皇上和燕王兄弟兩個關係好,這大明北方江山全是老四給打下來的,老大多少也念些弟弟的功勞。
可也有些心術不正的人在私下裡這樣議論,說朝廷要不尊崇理學,難免會有大臣重演洪武十七年百官罷朝的故事。燕王殿下要不在領地裡推行新政,失去了武將和新興產業的支持,早晚得被他哥哥收拾掉。眼下皇上和燕王哥倆是麻秸杆打狼――兩頭害怕。皇上有心消番,可天下七軍中最能打的震北軍在燕王手裡,打起來未必佔便宜。派去制約燕王的秦王和晉王都是廢物,除了吃喝玩樂外什麼都不管。即使他們有心幫忙,手下的定西軍和威北軍將領心裡也向着北平,他們中間很多人有產業在北方,要是幫着朝廷打贏了,家產全無,還不如維持這樣一個不尷不尬的局面。燕王朱棣也未必沒有篡位之心,可北方產業不是靠海就是靠河,天下水師都掌握在聖上心腹靖海公手上,包括天津港和金州港。一旦打起來,水師從河上直接就可以威逼北平和遼陽,沿河產業全部得付之一炬。所以燕王輕易也不敢招惹朝廷。表面上看哥倆個客客氣氣,書信往來不斷。實際上,互相私底下拳來腳往,鬥得熱鬧。不信你看,自從安泰帝登基,曾橫掃天下的震北軍就再沒向西前進半步,老老實實撤回北方四省。他們不撤回來也不行,燕王朱棣的算盤打得清楚,一旦他不撤回,前方正和吐魯番蒙古拼命呢,老家被大哥給抄了,豈不是連葬身之地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