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一下)

“流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應天府尹方碩顫抖着雙手,簽署了對伯辰的逮捕火籤。他老婆剛剛攀依了上帝,聖經上的名言聽得他耳朵起繭子,此時不由得想起這句話。

“周,周大人,咱們真需要這麼做嗎”,事到臨頭,簽完之後方碩對此有些猶豫,伯辰畢竟是黃子澄的師輩人物,若黃子澄爲此翻臉,他這個小小的府尹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兵部侍郎周崇文擡起三角眼,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黃大人若存心救他師叔,並非沒有辦法。但在得到聖上手諭之前,咱們這些爲臣子的,必須捉拿他歸案。無論他多大名氣,犯了這人神共憤的罪過,豈能不究。況且大人也知道,眼下民間商人膽敢抗稅不繳,膽敢向地方官員索要權力,還不都是因爲此人妄言挑撥。哼,平等,要是平等了,天下秩序何存”?

方碩嘴脣動了動,不再說話。栽贓伯文淵藉此剎住儒學復古之風,是兵部侍郎周崇文和刑部尚書尚炯吩咐下來的任務,這肯定是幾位閣老商量好了的陰謀。眼下北方復古儒學興盛,從現實和考據角度推翻了多項理學認爲天經地義的信條。按復古儒學解釋,理學所堅持的天命、君權及長幼尊卑,禮教綱常等皆有需推敲之處,多方面已經遠離了聖人的本意。南方堅持理學的名儒雖多,可除了白正,沒一個有實力和北方領軍人物伯文淵抗衡。並且現在整個江南儒林都有向北方靠攏的危險,伯文淵應邀到給皇家培育官員的京師大學堂講學就是危機即將來臨的明證。

爲官多年,方碩自問沒少幹虧心事,但那都是欺負欺負小魚小蝦。今天要對付的伯文淵是儒林復古領袖,抓人之令籤於自己手,一旦激起了儒林反擊,生出什麼事端來,閣老們肯定推自己出來頂缸。抓住捕籤,方碩猶豫着不肯鬆手,如果自己有勇氣學一下吳思焓就好了,退出官場,雖然前途斷送但至少捍衛了律法的尊嚴。

周崇文一把將捕籤搶過來,交給應天府的捕快,“快去,晚了這傢伙就逃了,黃大人知道這事,他老人家這也是大義滅親。爲皇恩浩蕩,我等做臣子的大節面前焉能徇私義。並且咱這樣也不是爲了要伯文淵的命,畢竟還給他留了條活路,以黃大人在聖上眼裡的身份,報答師門恩德的人情萬歲還能不給”。

“也是,反正到時候黃大人想救隨時可以救他,況且還有齊大人呢”,方碩不再堅持,點頭示意部下一切按原計劃執行。

“有勞方大人”,看着差役陸續走出衙門,兵部侍郎周崇文拱拱手,起身告辭。

方碩肚子裡一陣翻滾,這個周崇文陰險毒辣狠樣樣佔全,偏偏這年頭壞人得勢。這小子科舉不成,北平書院畢業後又沒找到合適事兒幹,高不成低不就混了好幾年,不過是跟着吳沉身邊當師爺。安泰皇帝即位時,不知此人獻了什麼奇謀,破格提拔爲知縣,幾年下來,血染朱袍,瞬間光景就升到兵部侍郎。此人曾多次設計陷害同僚,弄得滿朝文武人人側目,海部尚書曹振曾多次上本彈劾他,怎奈有黃子澄、尚炯等人罩着,此人活得反而越發滋潤,眼看着就是下任兵部尚書的人選。

不敢得罪這傢伙,但有些話還是憋不住,藉着送客出門的功夫,方碩故作疑惑地試探道:“這平等之論流傳多年了,起源並非伯辰,怎麼諸位大臣們此時卻與一個白丁較起勁兒來。”

“不懂了吧”,周崇文滿臉得意,“那個率先推崇平等論的,萬歲捨不得動。還有個洋和尚,萬歲懶得搭理這種化外蠻夷,所以呢,我等只好借伯辰這顆腦袋嚇唬嚇唬那些跟着起鬨的書呆子們,暗中也替萬歲爺了一樁心事”周崇文拍着方碩的肩膀,語重心長。“咱們當臣子的,關鍵是要懂皇上想什麼,如此才能盡忠。最近坊間流傳那本記載洪武十七年的野史,估計也是出於此書呆之手,這些讓人忌諱的陳芝麻爛穀子他都翻,還不是找死嗎”!

“洪武十七年事”?方碩嚇得一哆嗦,他家裡剛好收藏了一本,買來還沒讀完。書*朝中公認的說法統統推翻,不同於一般的野史傳聞,書中記載了當年常大將軍遇刺案始末,起因是什麼,中間可能發生了什麼,最大受益者是誰,分析得頭頭是道。如果此書真是伯辰暗中所寫,那他死得也不枉了,沒有一個皇帝能容忍別人對其江山掌管權力的置疑。

“如此,周大人慢行,天晚,我就不遠送了”,方碩縮縮脖子,顫抖着和周崇文告別。趕快回家燒書去,伯辰的著作全部燒掉,家裡兒子是伯文淵的信徒,好在處理及時,否則還不是禍從天降?還得派人抓緊把在京師大學堂深造的兒子找回來,把他記錄的伯辰講義全燒掉。周崇文說得對,皇上不捨(不敢)殺那個平等論的始作俑者武安國,可自己這樣的小人物不屬於不敢對付之列。還是小心爲上。這個武安國,盡給大夥找麻煩,真是個災星。跟他有關係的人都沒好。

都是我的錯,沒有我,他們都不會死,都會好好的活着,無論做教師還是做將軍!武安國藉着去儲藏室找一罈陳年佳釀的機會,離開了飯桌。他腦袋上短短頭髮已經全白,昔日魁梧的身軀佝僂着,宛如一個久病初愈的老人。

這就是傳奇中的英雄人物?詹無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股歉意涌上心頭。他以出門歷練的藉口離開北平,千里迢迢趕到武安國在淮北的臨時居所,爲的就是看一看師妹武錚和其父武安國一眼。途中又碰見了他的伯父詹臻,三人一同來到武安國府,剛好和奉旨打劫的吳思焓趕了個前後腳。心中的偶像和吳思焓相比之下,令詹無咎大失所望。他少年心性,遠遠覺得快意江湖的吳思焓比任勞任怨的武安國更值得效仿。肚子裡有想法,言談間不覺就帶了出來。在武府接風家宴上詹臻無意間提到民間流傳的野史《洪武十七年》,詹無咎順口來了一句:“其實常將軍死得才冤呢,命搭進去了,皇上換了個人,朝廷還是那個德行。白送了性命。早知這樣,他還不如不來京城呢。”

“你不說話,就有人把你當啞巴賣了”。武安國家吃飯向來是男女老少同桌。武錚看父親難過,小臉氣得通紅,桌子底下狠狠給了詹無咎一腳。

“小錚,對客人有些禮貌”,劉凌輕聲喝住了女孩的胡鬧。如今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婦人,美麗的臉上已經可看到歲月的痕跡。

詹臻滿臉尷尬,他這次南方巡視分號,順路來看看故人,把北方商人捐贈給武安國的幾十萬兩治河銀票也帶了過來。本來想順便探探劉凌口風,替詹無咎將親事說和了,省得這孩子天天輾轉反側。見親事沒提之前,詹無咎已經得罪了女方家長,趕緊上來打原場,衝着詹無咎生氣地訓斥道:“小孩子家,你懂什麼。當年的事要那麼簡單,你武伯伯還用這麼辛苦”!

轉過臉來,詹臻又對着劉凌賠罪道:“嫂子,這孩子我和老二都沒時間管,有些野性。不過年青人麼,慢慢就收斂了。您和武兄別介意”。

劉凌展顏笑了笑,笑容中帶着智慧與經歷風浪後才特有的寬容。“年青人麼,肯花心思,有自己的想法就好。誰又會真的介意他說的對錯呢。當地百姓送給安國自釀果酒,他平時捨不得喝,特意藏了起來,別人找不到。你們別多心,馬上他就回來”。

丈夫的心事,做妻子的怎麼能不明白。這些年了,武安國揹負着沉重的石頭,舉步惟艱。“都怪我,如果我不告訴他們這些,他們就不會死,他們就會好好的活着。無論做什麼都可以平安到老。”劉凌曾經真切地聽到丈夫在夢中吶喊,醒來時,卻會發現丈夫心如止水,毫無怨言地修路、搭橋、治河、建圖書館。十五年了,夫妻二人相伴,足跡從中原到南疆,一座座橋樑,一座座路碑上都留下了武安國的汗水。丈夫在贖罪,贖他那根本不存在的罪。他的罪就是告訴了王飛雨、李陵、李善平、常茂他們人生而是平等的,卻無法告知他們如何實現。一次又一次風波捲來時,看着昔日的同伴一個個倒下,卻無力救援,無力反抗。

“你聰明啊,你厲害,你有本事上京城去,把那幾個王八蛋殺了”。武錚和詹無咎兩個人在大人眼皮底下低聲吵着。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聽世子說,當年要是武伯伯一揮手,天下七軍中至少有三軍會起兵勤王,天下唾手可得。把那幫傢伙趕下臺去,燕王殿下登了基,一定會讓武伯伯當丞相,將大夥那些想法全部實施。可是現在,老百姓有口飯吃就不願意打仗,經商的怕打起來毀了他們的產業,有恃無恐,所以朝中那些當官的手越來越長,離武伯伯當年的目標越來越遠”。詹無咎小聲替自己分辯。

“那得死多少人,你說得輕鬆。況且不一定打贏,贏了又怎樣,還不是朱家天下,會替百姓考慮多少”。小武錚揮拳又打,在她眼裡,父親就是一座大山,高高地擎起整個天空。無論父親做的事有多少人不理解,至少母親和自己永遠會站在父親身邊,捍衛他的尊嚴。誰也不能在她面前詆譭她的父親,即使這個北平書院最出色的學生,平時對她照顧有加的詹家師兄也不行。

“至少可以博一博,況且誰在乎武伯伯現在做什麼,那些百姓,古往今來,又有誰真正在乎他們死活。”詹無咎邊躲閃邊回答。

是啊,誰在乎呢,百姓自古以來還不都是戶部的一個數字,當年耶律楚才說得好,留着他們是爲了給皇帝納稅收啊,否則他們哪裡如牛羊有用。劉凌的目光中露出些無奈,即使在這些被他們夫婦所救濟的百姓中,有多少想過吃飯以外的問題呢。大多數人得到了救濟,還不是趴在地上大喊皇上聖明。受了委屈,罵得還不是他們夫妻二人。

誰在乎呢?誰在乎武安國那微薄的力量,那低聲的吶喊呢。

“嫂子,治理完了這條河,你還是勸武大人致仕,回北平吧。那裡的父老鄉親都盼着你們回去呢。當年他留給學校那些股份,還有很多掛在他名下,這麼多年了,把紅利提出來,你們依然是北平第一流的富豪,當這費力不討好的掛弦工部尚書幹什麼,你們幹了這麼多,有誰在乎,還不是天天被人挑毛病。”詹臻低勸。

“他們在乎”,武安國剛好回到屋子,手裡捧着一罈子梅子酒,壇口的泥封已經打開,散出醉人的清香。詹臻的注意力立刻被酒香吸引,抽動着鼻子,貪婪地望向武安國的大手說道:“好酒,好酒,這酒要拿到北平去,不掏十個金幣,甭說喝,聞都不給”。

武錚見父親進來,不再理會詹無咎這個冒失鬼,規規矩矩的坐好,裝出一幅淑女狀。

武安國給座上每個人斟滿一碗,剛好一小壇酒見底。聞着味道跑進來的梅老爺子後悔不迭,痛不欲生地將罈子接過去,晃動着,憑藉響聲判斷裡邊剩了多少。

武安國端起酒碗,才一會功夫,他已經從心神激盪的狀態中恢復平靜,一雙看盡風雨的大眼古井無波。

琥珀色的酒漿在碗裡晃動,散發出梅子特有的香氣,那酒,粘粘的,一看就知道有了些年頭。

詹氏叔侄端起碗來,將酒倒進了肚子。然後帶着十分歉意,將武安國家的藏酒嚐了個遍。那天,他們都醉了。因爲武安國在勸酒前,指着窗外樓下不遠處,忙忙碌碌的饑民對他們平靜的說道:“我知道,他們在乎”。

他們在乎,對於那個剛領到半鬥米的老阿婆來說,她在乎。因爲有這半鬥米就關係到她今冬的生死。對於那個扛着個大袋子而來,帶着些失望領了半鬥米的小夥子來說,他也在乎。因爲這些米意味着他家裡的種子可以留下來,等到春天來臨時播種下收穫的希望。

對政客而言,不過是動動手或者揮揮筆。對於天下百姓來說,就是生、死、離、合。所以,那些爲下位者在乎,被救者在乎。那些世代承載着這個國家的“水”們,他們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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