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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膽小的幫兇名叫張金蓮,看到這混亂不堪的一幕,她的意志徹底崩潰了。
爲了擺脫眼前的一切,她趁其他人不備,偷偷地溜了出去,向皇后報信。
這是一個挽救了嘉靖生命的舉動,卻也是個愚蠢的決定。因爲自打她潛入後宮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名字就已經被寫在了閻王的筆記本上。
無論她做什麼,都是於事無補的。
被深夜叫醒的皇后得知了這個消息,說話都不利索了,情急之下親自帶着人趕到了案發地點,把犯罪分子楊金英等人堵了個正着,當時這位楊宮女仍然用力地拉着繩索,很明顯,她覺得這個結還不夠緊。
皇后親手爲皇帝大人解開了那個死結,拿走了那根特殊項鍊,太醫們也連夜出了急診,經過緊急搶救,嘉靖先生除脖子不太好使外,命算是保住了。
這案子算是通了天了,皇帝大人在自己老婆(之一)的牀上被人差點活活勒死,而行兇者竟然是手無寸鐵的宮女。這要換在今天,絕對是特級八卦新聞,什麼後宮黑幕,嬪妃秘聞必定紛紛出爐,大炒特炒。
但出入意料的是,在當時,這起案件的處理卻是異常的低調,所有的正史紀錄都諱莫如深,似乎在隱藏着什麼。
當然,結論還是有的,經過審訊,犯罪嫌疑人楊金英、張金蓮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爲爭取寬大處理,她們還供出了此案的幕後黑手——王寧嬪。
這位王小姐也是嘉靖的老婆,後宮重量級人物之一,這裡就不多講了,主謀的這頂帽子最終扣在了她的頭上。
至此,此案預審終結,也不用交檢察院起訴了,以上一干人等全部被即刻斬首示衆。
這案子到這裡就算結了,但真相卻似乎並未大白,因爲還有一個時鐘未能解釋的問題——殺人動機。
要知道,殺皇帝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事情,決不可能大事化小,根據慣例,敢於冒這個險的人,必定要遵循一個原則——收益大於風險。
虧本的買賣從來沒人肯做,那到底什麼樣的收益才能讓她們幹出這等驚天大事呢?在那年頭,武則天已經不流行了。
而最大的疑點是王寧嬪,她並沒有理由這樣做,因爲根據成本覈算,就算嘉靖死掉,她也佔不到任何便宜。
明朝那些事兒4第五章鋒芒(7)
這是一個沒有動機的案件,參與其中的人卻並不是受益者,這似乎讓人很難理解。不過話說回來,女人的心理是很難捉摸的,除了妒忌外,也不排除內分泌失調,情緒失控之類的原因。
所以說來說去,這個案子仍然是一團漿糊,搞不清動機,也搞不清真相。唯一明確的是案件中各個角色的結局:
嘉靖十分鬱悶,他在自家的牀上被人套住了脖子,差點送了命。此後他搬出了後宮,住進了西苑。
楊金英等人受人指使,最終賠掉了性命。王寧嬪被控買兇殺人,如果屬實,那就算罪有應得,倘若純屬虛構,那隻能算她倒黴了。
但這件事情還有受益者的——皇后,她不但救了皇帝,除掉了王寧嬪,還趁機幹了一件壞事,在她的操控下,謀殺專案組查出,端妃事先也知道謀刺一事,於是皇后大人順水推舟,把這個危險的敵人(對她而言)也送上了刑場。
從此以後,這起謀殺案就成爲了街頭巷尾議論的熱門話題,也是官員們每日上班必不可少的八卦,但這起案件絕不僅僅是花邊新聞,事實上,它對後來那二十餘年曆史的發展有着極其重要的影響。
可能是受驚過度了,嘉靖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創傷,他從此不再上朝,剛開始的時候大臣們並沒有在意,就當皇帝大人養病休息,不久後自然會恢復原狀,只要等一等就好。
可他們沒有想到,這一等,就等了二十多年。
明朝那些事兒4第六章最陰險的敵人(1)
嚴嵩的原則
嘉靖算是消停了,但是大臣們的鬥爭遊戲卻剛剛進入高潮,夏言除掉了他的最大對手,奪取了全部的權力,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這一年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他不會想到,崩潰將在最爲輝煌的那一刻到來。
毀滅他美好前景的人,叫做嚴嵩。
嚴嵩,字惟中,成化十六年(1480)出生,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說起此人,實在是大大的有名,從明代開始,他就被人以各種形式,(寫入書中、編入戲裡)不停地罵,反覆地罵,並最終獲得了一個榮譽稱號——明代第一奸臣。
事實上,在走上那條不歸路之前,他曾經是一個勇敢正直,堅持原則的人,而那時,他是夏言的朋友。
如同所有的悲劇一樣,嚴嵩的故事也有着一個喜劇的開頭。
應該說嚴嵩的運氣是不錯的,他出生時,家裡雖不很富,卻也算箇中產階級。他的父親嚴淮多次參加科舉,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到最後實在戰鬥不動了,就改行當了教書先生。
老子的未竟事業自然是要兒子完成的,剛出生不久的嚴嵩就此開始了他的學習生涯。
嚴嵩的幼年教育是可以寫成啓蒙類教科書的,據說他三歲就學會了寫字,到六歲就能背誦四書五經,但這些還只是小事,兩年之後發生的那件事情才真正引起了轟動。
在這一年,八歲的嚴嵩因爲成績好,作爲優秀童生考入了縣學。
看上去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那麼我們來列舉另外兩位仁兄進行類比,你就知道其中奧妙:
海瑞,身份:童生,時年二十八歲。
范進,身份:童生,時年五十餘歲。
其實這二位兄弟還算是年輕有爲的,六七十歲考不上縣學的童生大有人在,相比之下,嚴嵩實在是神童中的神童。
就這樣,嚴嵩一直神童了八年,到了弘治八年(1495),十六歲的嚴嵩準備參加鄉試,包袱都打好了,剛要出發,爹死了。
這實在是讓人悲痛的事情,一般這種時候,都會有固定劇本:跳出來一大幫親戚朋友,說些什麼不要悲傷、要正常發揮水平、告慰先人之類的話,然後主人公擦乾眼淚,擡頭望天,握拳作苦大仇深狀,毅然踏上前進的道路。
嚴嵩的情況大致差不多,只是有一點不同——他沒有去考試。不是他過於悲痛不想考,而是不能考——根據明代規定,死了爹的,要在家守制三年。
國家政策是沒法違反的,嚴嵩只好在家待業了三年,三年後,他帶着父親的遺願和滿腔的抱負前往南昌,一舉中第,金榜題名。
嚴嵩的鄉試成績很好,所以對於第二年的會試,他本人十分自信,可事實證明,地方經驗放到中央,往往都是不靈的。考試成績出來後,名落孫山的嚴嵩嘆着氣走了回頭路。
不要緊,下次一定能夠考上!
過了三年,他進京參加第二次考試,幾天後,他拿着京城同鄉送的慰問品回了家。
神童也好,天才也好,考不上就考不上,說啥也沒有用。
失望的嚴嵩沒有放棄,他確信自己一定能夠成功。
於是他去考了第三次,這次他不再有任何幻想,考上就好,只要考上就好。
但上天卻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善意的玩笑。
老天爺可能覺得嚴嵩先生才學深厚,非要消遣一下他,所以在兩次落榜之後,嚴嵩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考試成績——二甲第二名。
一甲只有三人(、榜眼、探花),所以二甲第二,就是全國第五。
這個成績實在太好了,嚴嵩驚訝之餘大喜過望,他認爲,自己的命運將就此徹底改變。
正德元年(1506),嚴嵩被選爲翰林,成爲了一名庶吉士,這一年他二十七歲,年少高才,前途遠大而光明——光明時間合計三年。
正德四年(1509),嚴嵩迎來了一個噩耗,他的母親去世了。
明朝那些事兒4第六章最陰險的敵人(2)
嚴嵩是一個十分孝順的人,在父親死後,母親含辛茹苦撫養他,供他讀書考試,所謂子欲養而親不在,實在是一場人生悲劇。
但凡是個人,遇到這種事都會悲傷,但嚴嵩卻似乎有點過了頭,他日夜痛苦,傷心過度,差點送了命,經過緊急搶救才活過來。
這還沒完,悲痛至極的嚴嵩又做出了一個更讓人意外的決定,他要辭官回家隱居。
這是一個讓人欽佩的抉擇,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放棄榮華富貴,避開俗世紅塵,只爲紀念自己未能報恩的母親。二十七歲的嚴嵩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嚴嵩回到了老家隱居,但國家並沒有忘記他,朝廷曾多次下旨,希望他回朝中爲國效力。
可嚴嵩拒絕了,他已經過了守制期,卻仍拒不入朝,只因爲另一個理由:
“奸人當道,在下不堪與之爲伍!”
他口中的奸人,就是當年紅得發紫的錢寧和江彬,嚴嵩有他自己的骨氣:寧可不當官,也決不與小人同流合污!
那時的嚴嵩,是一個正直的人。
但隱居十年之後,他終究還是答應了一個人的邀約,再次出山爲官。並非是他出爾反爾,只是因爲這個人他無法拒絕。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
在嚴嵩看來,楊廷和是朝廷的支柱,在楊廷和看來,嚴嵩是難得的人才,而更爲重要的是,十年前(弘治十八年1505)的那次會試,點中嚴嵩卷子,對其讚揚有加,併成爲他老師的人正是楊廷和先生。
楊先生真可算得上是個有眼力的人,因爲十七年後(嘉靖二年1523)的殿試中,他還誇獎過另一位新科進士,斷定此人必成大器,之後還大力提拔。
看來這個世界確實很小,因爲這位幸運者的名字叫做徐階。
正德十一年(1516),嚴嵩再次出山.
論資排輩是官場的優良傳統,在這種指導思想下,嚴嵩的境遇並不太好,所謂“任你通天大才,只有推倒重來”,他先進了翰林院,卻只幹了個編修(翰林院的低級官員),一年多啥也沒混出來。
但人生總是充滿變數的,正德三年(1518),嚴嵩得到了一份差事——傳旨。
這就是傳說中的欽差,雖說是個體力活,不過能到地方上擺擺威風,混吃混喝,也算不錯,於是嚴嵩樂顛顛地上路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趟所謂的欽差,實際上是個苦差。
嚴嵩十分盡責地完成了使命,然後一路往回趕,但上天似乎還沒玩夠,他又一次在錯誤的時間,將嚴嵩送到了一個錯誤的地點。
具體說來,當時嚴嵩先生所處的環境如下:
時間: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
具體方位:江西省臨江府
如果感覺比較眼熟,那說明你的記性還不錯,此時此地,除了嚴嵩外,還有一位仁兄正在鬧騰一件大事,這就是偉大的王守仁先生。
嚴嵩的運氣實在不好,全國那麼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趕上了寧王叛亂,要是他趕得巧,沒準還能和剛剛坐船上岸的王巡撫打個照面。
不過他既沒有王巡撫的膽略,也沒有旗牌令箭,於是只好躲了起來。
但凡是躲避戰亂,都有個時間限制,仗打完了該幹嘛就幹嘛去了,但嚴嵩可能是在戰亂中受了什麼刺激,他躲得比較徹底,京城也不去了,託人請了個假,直接回了老家。
嚴嵩的行爲放到今天,往小了說是怕事,往大了講是玩忽職守,這事要放在朱元璋手裡,估計嚴嵩的人皮都晾乾了。
可當時的朱厚照先生是沒有時間管的,他正忙着玩,嚴嵩何許人也?哪能勞他老人家大駕。
就這樣,嚴嵩又開始了休養生活,但上天註定要讓他出場,兩年之後,又一個機會來臨了,朱厚照先生駕崩,楊廷和開始代理朝政。在嚴嵩看來,報效國家的時機終於到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嚴嵩正式進京,他的人生從此被徹底改變。
明朝那些事兒4第六章最陰險的敵人(3)
可剛一進京,嚴嵩就發現情況不對,他去拜會老師楊廷和,楊廷和還認識他,也打了招呼,卻不怎麼理會,搞得他十分尷尬。
這人怎麼說變就變呢?嚴嵩納悶了。
其實楊廷和還是比較夠意思的,他之所以不管嚴嵩,實在是因爲他正忙着一件大事——和皇帝鬥爭。
嚴嵩算是倒黴到家了,復出混得不好,傳旨遇到了寧王之亂,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撞上了大禮儀事件。
這一年嚴嵩已四十一歲,前輩上級退休了,同輩的都升了官,晚輩又不買他的帳,他成了個沒人理也沒人管的累贅。
吏部的官員考慮了很久,覺得這人實在沒啥用,又榨不出油水,就安排他去了南京翰林院。
在當年,南京翰林院有個外號叫“鬼都不理”,既無權又無錢,窮得叮噹響,可是嚴嵩沒有辦法,只好老老實實地去了南京。
但他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缺德的工作安排救了他的命,帶來了光輝遠大的前途。
因爲就在他出發去南京之後不久,兩個人就急匆匆地以相反的方向從南京趕來,在京城掀起了一場無比凌厲的風暴。
這兩個人就是張璁和桂萼,轟轟烈烈的大禮儀就此進入最高峰。
鬥爭的結果人盡皆知,在這場慘烈的政治鬥爭中,無數官員落馬折腰,內閣被全部清洗,新一代的權貴登上舞臺。
嚴嵩運氣實在不錯,出事的時候他在南京,無門無派,無牽無掛,每天喝喝茶,談談京城八卦新聞外,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話雖如此,但這件事情對他的前途似乎也沒有太大影響,畢竟他的老師楊廷和是鬥爭的失敗者,他從中撈不到任何好處。
但嚴嵩自己卻很清楚,他飛黃騰達的時候到了,因爲事情並非看上去那麼簡單,除了老師楊廷和外,他還有一個十分要好的老鄉兼朋友——桂萼。
果然,不久之後,京城傳來消息,嚴嵩由南京調回北京,連升三級提任國子監最高長官(祭酒)。
坎坷的人生,狡詐的官場改變了嚴嵩,他從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領悟了成功的秘訣——左右逢源
無論何時何地,在最終勝負顯現之前,絕不能押上所有的籌碼——洛克菲勒。
這之後,嚴嵩的事業進入了黃金期,嘉靖七年(1528)四月,他升任禮部右侍郎(副部),嘉靖十年(1531)九月,升任南京禮部尚書,後又改任吏部尚書。
嚴嵩向現實妥協了,他改變了自己,開始逢迎皇帝,阿諛奉承,但這似乎也很正常。
因爲在朝廷中,拍馬屁不是爲了升官,而是爲了生存。
所以至少到目前爲止,嚴嵩仍然是個比較正派的人,他雖然要求進步的手段並不光彩,卻也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能做,在朝廷上仍然直言不諱,毫不顧忌。
換句話說,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
嘉靖十七年(1538),這個原則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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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七月,最麻煩的事情來了。
此時距離大禮儀事件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該認的認了,該給的也給了,應該說嘉靖先生也該滿意了。
可這位仁兄卻是個得寸進尺的主,他突發奇想,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而這個要求,是絕對不會得到大臣支持的。
嘉靖不但要追認他爹爲皇帝,還打算把他爹搬進太廟,成爲以後歷代皇帝朝拜的對象,最後,他還打算給自己的父親一個封號——明睿宗。
此要求在歷史上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稱宗袱廟。
這是一個極其無理的要求,沒有做過皇帝的人,怎麼能夠進太廟,稱睿宗呢?先前給自己爭個爹,多少還算是人之常情,現在幹這種出格的事,就是貪得無厭了。
所有的朝廷大臣都聽說了這件事,卻並不出聲,因爲他們要等待一個人的反應。
這個人就是專門負責禮儀的禮部尚書。
很不幸,當時的部長就是嚴嵩,這下無論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贊成會被衆人唾罵,如果反對會被皇帝處罰。
明朝那些事兒4第六章最陰險的敵人(4)
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嚴嵩開動腦筋,費盡心思寫了一封奏疏給皇帝。
這是一封質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計洋洋千餘字,好像什麼都說了,仔細一看,什麼都沒說。
嚴嵩又耍了一次兩面派,如果換了別人,這篇文章或許能矇混過關,但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
剛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見了嚴嵩,並用幾個詞概括了對他的印象——騎牆、滑頭、兩頭討好。
滿頭冷汗的嚴嵩狼狽地逃離了那個可怕的人,他終於意識到,在這個人面前,天下人無非兩種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對他的。
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
於是兩個選項同時出現在他的面前——原則,還是利益?
嚴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他不想再折騰下去了,他已經五十八歲,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則?多少錢一斤?
在做出決定的那個晚上,他揮筆寫下了《慶雲頌》和《大禮告成頌》,以紀念嘉靖先生的英明決策,三十年的文學功底最終化成了溜鬚拍馬的遣詞造句。
嘉靖終於滿意了,他已經確定,這個叫嚴嵩的人將會對他言聽計從,並服從他的一切命令。
很快,嚴嵩的這一舉動在朝廷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指責聲、罵聲鋪天蓋地而來,餘音繞樑,三十日也沒絕。
但嚴嵩卻並不在乎,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只要能夠飛黃騰達、位及人臣,可以不擇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棄人世間的所有道德!
“大徹大悟”的嚴嵩樹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觀,但很快他就發現,要想達成自己的企圖,就必須清除一個障礙——夏言。
相對而言,夏言是個不太聽話的下屬,他會經常反駁上級意見,甚至退回皇帝的聖旨,讓皇帝難堪,因爲他還是一個有良知、有原則的人。
不要臉的嚴嵩準備除掉要臉的夏言,這似乎並不困難,但在實際操作中,嚴嵩才發現這幾乎又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因爲夏言還有一個他不具備的殺手鐗。
如果要評選明代最難寫的文章,答案絕不是八股,而是青詞。
必須說明的是,青詞不是誰都能寫,也不是誰都能用的,這玩意的版權完全歸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該文體特點是全用賦體、詞句華麗,寫作難度極高。因爲寫作時要使用專門的青藤紙,所以叫青詞。
青詞是修道祭天時用的,具體方法是寫好後燒掉,主要內容除了陳述個人願望外,還兼議論敘事,其筆法十分玄乎,經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是寫給神仙看的,寫完就燒,也不留檔,而嘉靖先生似乎對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心。
順便說一句,這一招並非嘉靖的專利,時至今日,燒紙請願仍然大行其道,只是內容換成了簡體字而已。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個七八國外語也很正常,相信還是能夠看明白的。
在當時的朝廷中,會寫這種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讓嘉靖滿意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夏言,另一個不是嚴嵩。
夏言實在是個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筆好,寫這種命題作文也很在行,這樣的一個人,嘉靖是離不開的。而另一位會寫青詞的顧鼎臣(嚴嵩同年科舉,)雖然寫得也很好,卻是一個不懂政治的人,雖然入閣,卻完全無法和夏言對抗。
於是轉來轉去,嚴嵩依然沒有機會。
但天無絕人之路,經過苦苦思索,嚴嵩終於找到了另一條制勝之道。
聰明人有聰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辦法,嚴嵩不蠢,但要對付夏言,他卻只能用那個最笨的方法——拼命幹活。
寫得不好不要緊,多寫就行,從此嚴嵩起早貪黑,六十高齡每日仍筆耕不輟,就算文章質量不過關被退稿,也從不氣餒,以極其熱忱的服務態度打動了嘉靖先生。
幹不幹得好是能力問題,幹不幹那就是態度問題了,相對而言,夏言就是一個態度極不端正的人,而讓嘉靖下定決心整治夏言的,是這樣兩件事情。
明朝那些事兒4第六章最陰險的敵人(5)
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點,推遲了上朝,回頭一清點人數,發現夏言不在,他便問下邊的大臣:夏首輔去哪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竟無人回答。
後來還是一個太監私下裡告訴他,夏言之前來過,聽說還沒上朝,連招呼都沒打,就回家睡覺去了。
嘉靖發毛了,我遲到你就早退,還反了你了!
而讓他們徹底決裂的,是著名的“香葉冠”事件。
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個無神論者,每次嘉靖和他討論道教問題,夏言都聽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覺得沒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談。
可問題在於,這個人雖然不信道,卻會寫青詞,在嘉靖看來,如果稿子質量不高,是會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氣,自己長生不老的報告就批不下來。
這實在是個性命攸關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總是耐着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總是愛理不理,要麼不寫,要麼應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
拖皇帝的稿也算夠膽了,可這並不足以證明夏言的勇氣,他還幹過更爲膽大包天的事。
嘉靖爲了顯示自己的虔誠,每次上班時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葉冠,此外,他還特意親手製作了五頂香葉冠,分別賜給自己最親近的大臣。
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頂,卻從來不戴。
嘉靖開始還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終沒看到夏言換帽子,才忍不住發問:
“我上次給你的帽子呢?”
“尚在家中。”
“爲何不戴?”
“我是朝廷大臣,怎麼能戴那種東西?!”
嘉靖的臉發白了,他尷尬地盯着夏言。
可夏先生似乎並不肯就此干休:
“以臣所見,希望陛下今後也不要戴這種東西,君臨天下者,應有天子之威儀,以正視聽。”
傷自尊了,真的傷自尊了。
要知道,這玩意兒雖然不中看,卻是嘉靖先生自己親手做的,是他的勞動成果和汗水結晶。夏言不但不要,還把他訓了一頓,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於是他發火了:
“這裡不需要你,馬上滾出宮去!”
夏言這樣回答:
“要我出宮離開,你必須親自下旨!(有旨方可行)”
然後他冷笑着大步離去,只留下了氣得發抖的皇帝陛下。
鬧到這個地步,不翻臉也不可能了,而在這君臣矛盾的關鍵時刻,嚴嵩出現了。
在五頂香葉冠中,還有一頂是給嚴嵩的,但他的表現卻與夏言完全不同。由於嚴先生沒有原則,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臉,他不但戴上了香葉冠,還特意罩了一層青紗,表示自己時刻不忘領導的恩惠。
嘉靖十分高興,他特別表揚了嚴嵩。
嚴嵩是夏言的同鄉,兩人關係一向不錯,夏言發達之後,出於老鄉情誼,他對嚴嵩十分關照。
然而慢慢他才發現,嚴嵩是一個偏好投機、沒有道德觀念的人,只要能夠達到目的,此人就會不擇手段,任意胡來。
剛強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這種行爲,雖然嚴嵩對他十分尊敬,早敬禮晚鞠躬,他卻越來越瞧不起這個人。
一個卑躬屈膝的人,無論如何逢迎下作、厚顏無恥,最終即使得到信任,也絕對無法獲得尊重。
夏言看透了嚴嵩,對他的那一套深惡痛絕,只希望這個人滾得越遠越好。
然而嚴嵩似乎並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級,無論如何,現在還不能翻臉,爲了緩和兩人的關係,他決定請夏言吃飯。
夏言接到了請柬,他想了一下,答應了。
約定的時間到了,菜也上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因爲夏言還沒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飯了,嚴嵩說,我親自去請。
他來到了夏言的府邸,門衛告訴他,夏言不在。
這擺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給面子,嚴嵩的隨從開始大聲嚷嚷,發泄不滿,然而嚴嵩十分平靜,他揮了揮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明朝那些事兒4第六章最陰險的敵人(6)
面對着發冷的酒席,和滿堂賓朋嘲弄的眼神,嚴嵩拿起了酒宴的請柬。
他跪了下來,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將請柬的原文從頭到尾唸了一遍,最後大呼一聲:
“未能盡賓主之意,在下有愧於心!”
表演結束了,他站了起來,不顧衆人驚異的目光,徑自走到酒席前,開始吃飯。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將來一定要你加倍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