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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狀

在夏言看來,嚴嵩是一個沒有原則的小丑,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

事實確實如此,那次晚宴之後,嚴嵩依然故我,一味的溜鬚拍馬、左右逢迎,而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只對了一半,因爲小人從來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可以幹很多事情,比如——告狀。

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的一天,夏言退朝之後,嚴嵩覲見了嘉靖。

在皇帝面前,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面孔,以六十三歲之高齡,不及掩耳之勢,乾淨利落地完成了整理着裝——下跪——磕頭等一系列規定項目,動作舒緩、緊湊,造詣甚高。

然後他淚流滿面,大聲哀號道:

“老臣受盡夏言欺辱,望陛下做主!”

雖然看似痛哭流涕,不能自己,但難能可貴的是,嚴嵩的思維仍然十分清楚,且具有嚴密的邏輯性,他逐條逐點痛訴老油條夏言種種令人髮指的行爲,聲淚俱下。

可是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上面的皇帝陛下卻並未同仇敵愾,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的表演,並不動怒。

嘉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對於大臣之間的矛盾,他一直都是當笑話看的,想要把他當槍使,那是不容易的。

但嚴嵩並不慌亂,他早已做好了準備。雖然坐在上面的這個人十分聰明,極難對付,但他也有自己的弱點,只要說出那件事,他一定會乖乖就範!

“夏言藐視陛下,鄙棄御賜之物,罪大惡極!”

這是嚴嵩黑狀的結尾部分,雖然短小,卻極其精悍。因爲所謂的御賜之物,就是那頂香葉冠。

於是嘉靖憤怒了,欺負嚴嵩無所謂,不聽自己話纔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他立即寫下了斥責夏言的敕書。

當然了,痛斥的根據不是拒戴香葉冠,而是“軍國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視同戲玩!”

整的就是你,其實不需要什麼理由。

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縱了,這是自他執政以來的第一次,但遺憾的是這並非最後一次,大臣們已經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不久之後,幾位比他更聰明的重量級人物即將上場,事情的發展就此徹底失去控制。

受到皇帝斥責的夏言害怕了,他連忙上書請罪,但無濟於事,半個月後,他被削職爲民,嚴嵩進入內閣。

客觀地講,嚴嵩是沒有什麼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處理政事的能力,卻並非一無是處,他有兩項遠遠高於常人的技能——拍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入閣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據說曾創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紀錄,但奇怪的是,屬下們似乎從沒看見他幹過除舊佈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呆在那裡幹嘛呢?

答案很簡單,下級看不到不要緊,領導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罷,只要天天在辦公室坐着,讓皇帝看見混個臉熟,不愁沒前途。

這一招十分奏效,皇帝被嚴嵩同志把茶水喝乾、板凳坐穿的毅力感動,特意附送印章一枚,上書“忠勤敏達”四字,並授予太子太傅(從一品)以示表彰。

除了尊重領導外,嚴嵩同志在打壓同事,開展整人工作上也不遺餘力,當時的內閣中共有四人,除了嚴嵩外,還有比他早來的老同志翟鑾(首輔)、和他同期入閣的吏部尚書許贊、禮部尚書張壁。嚴嵩一個人說了不算。

但嚴嵩同志是有辦法的,他先指使言官罵走了翟鑾、然後乾淨利落地獨攬大權,許贊和張壁入閣一年多,連票擬的筆都沒摸過,一氣之下索性不管了。

明朝那些事兒4第六章最陰險的敵人(7)

對於嚴嵩而言,這無異於如魚得水,但他偏偏還要立個牌坊,曾幾次向皇帝上書,表示內閣現在人少,希望多找幾個人入閣,臣絕對不能獨斷獨行。

嘉靖十分感動,他立刻下詔表揚了嚴嵩,任命他爲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少傅,並且明確表示:你一個人就行了,信得過你!

情況大抵如此。

應該說,夏言把弄權術,掌握朝權,主要目的還是爲了治理國家,整頓朝政,而嚴嵩的目的就單純得多了,他玩這麼多花樣,只是爲了自己的愛好——貪污受賄。

嚴嵩從來不相信什麼他好、我也好,別人過得如何他無所謂,只要自己舒坦就行,懷着這一崇高理想,他在貪污戰線上幹出了卓越的成績。

當時的紀檢官員們(都察院御史)每年有一個固定任務——評選年度貪污人物排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體數據支持,且公之於衆。

而嚴嵩同志自從進入內閣以來,每年必上榜,上榜必頭名,更爲難得的是,連南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評爲貪污第一人,每年上報朝廷。

雖獲此殊榮,但嚴嵩卻並不慌張,因爲他十分清楚,嘉靖從不在意他貪了沒有或是貪了多少,只關心他是否聽話。

事實確實如此,雖然彈劾奏章接連不斷,嚴嵩始終穩如。

可是情況逐漸出現了變化。

嚴嵩終於犯了他的前任曾經犯過的錯誤——專斷。

當所有的權力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時,無比的威勢和尊崇便撲面而來,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無法適應了,每當他看見西苑那間煙霧繚繞的房間,想起那個不理國政,一心修道的皇帝,一種感覺就會油然而生:

掌握這個帝國的人,就是我。

當這種感覺反映到行爲上時,他開始變得專橫,不可一世,遇事也不再向領導彙報,而在大臣們的眼中,這個老人已經取代了那個道士,成爲了國家的真正領導者。

但是他過於低估了那個道士的實力,在滿耳的誦經聲裡,煉丹爐的重重煙霧中,那雙眼睛仍然牢牢地盯着嚴嵩的背影,無時無刻。

嘉靖二十四年(1535)十二月,嘉靖突然在西苑召見嚴嵩,當嚴首輔大搖大擺地來到殿中時,皇帝陛下卻微笑着將另一個人引見給他,並且告訴嚴嵩,這個人將取代你的位置,成爲首輔,希望你繼續堅持幹好工作,因爲從此以後你的身份是內閣次輔,是他的助手,要注意搞好班子的團結。

嘉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得十分燦爛,但嚴嵩沒有笑,而那位本該歡呼雀躍的幸運兒也沒有笑,因爲他就是夏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看來夏言還是比較幸運的,他只用了三年零五個月。

如果說之前的夏言只是蔑視嚴嵩,那他現在終於找到了真正的敵人。

從此以後,內閣次輔嚴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爲首輔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權力,任何票擬、籤批無權過問,短短一個月之間,他就變成了機關閒置人員。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展開。

不久之後,中央各部的官員們接到通知,爲合理搭配人事結構,要根據平時表現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變動,一時間人心惶惶。

等到調整完畢,該撤的撤了,該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面換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氣了,他換掉了嚴嵩的爪牙,換上了自己的部下,肆無忌憚。

在清除敵人首腦之前,必須先掃除一切外圍和幫手,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智慧,所謂摻沙子、挖牆腳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對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不過他在執行中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做得太絕了。

他整治所有與嚴嵩有關係的人,一個也不放過,這種濫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漸陷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還得罪了一羣絕對不能得罪的人——太監。

嘉靖把太監當奴才,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監當了奴才,那就真是搞錯了碼頭,每次有太監來府上辦事,別說遞煙遞酒,連口水都不給人喝,有時還要訓幾句話,讓他們端正言行。從不把自己當外人。

明朝那些事兒4第六章最陰險的敵人(8)

要知道,雖說太監在嘉靖朝不吃香,但畢竟人家還是皇帝身邊的人,久而久之,夏言在太監們中的名聲越來越差。

相對而言,嚴嵩就聰明得多了,他十分清楚,領導不能得罪,領導身邊的秘書更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監到家裡,這位六十多歲的高幹竟然會主動讓座,而且走之前必給紅包,見者有份。

在七嘴八舌的太監輿論導向下,罵夏言和誇嚴嵩的人不斷增長,嘉靖心中的傾向逐漸偏移。而對於這一切,處於權力頂峰的夏言並不知道。

綜合來看,夏言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卻也有着致命的缺點——孤傲,

越接近權力的中心,朋友會越來越少,敵人則越來越多。

一般來說,要擺脫這一規則,唯一的方法是裝孫子,很遺憾,夏言爲人剛毅正直,實在裝不了孫子,自從嘉靖十五年(1536)進入內閣之後,他的缺點越來越明顯,脾氣越來越大,犯的錯誤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直到三年後那個致命的失誤。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這幾年裡,他還曾做過一件正確的小事。

說是小事,是因此這件事情實在很小,很難引人注意,但就是這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但使他最終反敗爲勝,還改變了大明王朝的命運。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閣自立,準備發展自己的小團體,爲將來接班做準備,而選定東宮人員的工作按例由內閣負責,具體說來是由夏言負責。

這是一份極有前途的工作,無論高矮胖瘦,只要能夠搭上太子這班車,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爭相向夏言說人情、行賄只求他筆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以上手段對他全然無效,他只選擇那些確有才能的人。

而當他掃視候選名單的時候,卻在一個名字前停留了很久,這是一個他九年前已經熟悉的名字,就在幾個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還專程寫信給他,信中大罵此人,說這人在任時,明知是夏學士的親戚,卻從不幫忙辦事,實在是不識擡舉。

對於這個不給面子的官員,夏言也十分惱火,所以當不久前禮部缺員,有人向他推薦此人的時候,正在氣頭上的他當時就拒絕了。

要想公報私仇,這實在是天賜良機,但在這關鍵時刻,他猶豫了,經過長時間慎重的考慮,他做出了自己最終的決定。

因爲他始終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確的。

夏言鄭重地提起筆,在正選名錄上寫下了這個人的名字:

徐階

明朝那些事兒4第七章徐階的覺醒(1)

徐階

粗略計算下,徐階應該算是一個死過三次的人。當然,沒死成。

弘治十六年(1503)十月,徐階誕生在浙江宣平,由於他的父親是松江華亭人(今上海市),所以後代史書把他算作松江人。

徐階有着一個幸福的家庭,他的父親是當地縣丞(八品),雖說官小,但畢竟是經濟發達地區,混口飯吃也不是太難。總體而言,他家還算比較富裕,比照成分大致相當於小型地主。

雖然家境寬裕,不用上街賣報紙,滾煤球,也不用怕餓死凍死,但徐階卻曾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死神。

他的第一次死亡經歷是在週歲那一年,家人抱着徐階在枯井邊乘涼,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倒沒怎麼着,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來,一琢磨感覺不對,手裡似乎少了點什麼東西,回頭一看,徐階已經掉進井裡了。

這可算是缺了大德,自由落體的徐階雖然沒有跌進水裡,卻也和井底硬地來了次親密接觸。

我一直認爲,投井自盡算是個比較痛苦的死法,比投江差遠了,就如同而今的市場,想死都找不到個寬敞的地方,還是投江好,想往哪跳就往哪跳,不用考慮落地面積,末了還能欣賞無敵江景,想看哪裡就看哪,誰也擋不住。

枯井雖然摔不死人,但應該能摔殘,小徐階掉下井後,全家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半天才把他撈出來(沒有工程機械),等重見天日時,徐階兄卻既不哭也不鬧——暈過去了。

他這一暈可大了去了,無論如何搶救,掐人中灌湯灌藥就是不醒,連續幾天都是如此,到了第三天,大夫告訴他們:快準備棺材。

第四天,徐階醒了。

徐階,繼續成長吧,下一次你會離死亡更近。

正德二年(1507),徐階隨父親外出趕路,父親在前面走,他在後面緊跟着,在經過一座高山的時候,徐階一不小心,又出了點意外,當然,他並沒有掉進枯井,相對而言,他這次掉的地點比較特別——懸崖。

等老爹聽見響聲回過頭來時,徐階已經跌落山崖。

這位父親大人即刻放聲大哭,枯井多少還有個盼頭,懸崖底下就是閻王的地盤了,地府招人那叫一收一個準。

痛快哭完了,還得去下面收屍,父親帶了幾個幫手繞到了懸崖下,可是左找右找卻始終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總不能飛了吧,父親擡起頭,看見了掛在樹上的兒子。

從此以後,徐階的經歷就成了街知巷聞的奇談,所有的人都認爲如此大難竟然不死,此人必有後福。

這話似乎沒錯,從此徐階的生命踏入了坦途,但人生的最大一次考驗仍在前方等待着他,只有經受住這次比死亡更爲痛苦的折磨,他才能成長爲忍辱負重、獨撐危局的中流砥柱。

這之後的日子是平淡無奇的,正德八年(1513),徐階的父親辭去了公職,回到了華亭縣老家,在這裡,徐階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十分聰明,悟性很高,四年之後,他一舉考中了秀才,進入縣學成爲生員。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七歲的徐階前往南京參加鄉試,結果落榜,只得打道回府,繼續備考。

但這對他而言未必是件壞事,因爲就在第二年,一個人來到了他的家鄉,並徹底改變了徐階的一生。

正德十五年(1520),一位新科進士成爲了華亭的知縣,他的名字叫聶豹。

應該說聶豹是一個稱職的知縣,而在公務之外,他還有一個愛好——聊天,每天下班之後,他都會跑到縣學,和那班秀才一起探討經史子集。

正是在那裡,他遇到了徐階。

當聶豹第一次和徐階交談時,這個年輕人高超的悟性和機智的言辭就讓他大吃一驚,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

於是,當談話結束,衆人紛紛散去的時候,聶豹私下找到了徐階,問了他一個問題:是否願意跟隨自己學習。

明朝那些事兒4第七章徐階的覺醒(2)

徐階不傻,他清楚這意味着什麼,所以他毫不猶豫地作了肯定的答覆。

自此之後,徐階拜聶豹爲師,向他求學。

但徐階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極爲尋常的縣官,卻並非一個普通人,他即將展示給徐階的,是一個神秘新奇的世界。

不久之後,徐階便驚奇地發現,聶豹教給他的,並不是平日談論的經史文章、更不是考試用的八股,而是一門他聞所未聞的學問。

在徐階看來,這是一種極其深邃神秘的學識,世間萬物無所不包,而更爲奇怪的是,連經世致用、爲人處世的原理也與他之前學過的那些聖人之言截然不同。

但他並沒有猶豫,在之後的兩年裡,他一直在刻苦認真地學習鑽研着,日夜不輟。因爲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與衆不同的老師正在教授給他一種特別的智慧,並將最終成爲他一生中最爲重要的財富。

嘉靖元年(1522),應天府即將舉行鄉試,這一年徐階二十歲。

他對聶豹的欽佩和崇拜已經達到了頂點,在這兩年之中,他曾無數次發問,無數次得到解答,他掌握了聶豹所傳的精髓,瞭解了這套獨特的體系,但兩年來,仍然有一個讓他十分好奇的疑問,沒有得到答案。

於是在他離家赴考的那天,他向爲自己送行的聶豹提出了這個最後的問題:

“你怎麼會懂得這麼多呢?”

聶豹神秘地笑了:

“那是另一個人教我的。”

“幾年前,我在江西求學之時(聶豹是江西吉安人)遇到一人,聽其所講極爲怪異,甚是不以爲然,當時我年少氣盛,與他反覆爭辯幾日,終於心服口服。”

聶豹擡起頭,走出了他的回憶,看着這個即將踏上人生征程的年輕人,說出了最終的答案:

“當日我雖未曾拜師,卻蒙他傾囊以授,我所教給你的一切,都是當年他傳授於我的,你今此去前途未卜,望你用心領悟此學,必有大用。”

“此學即所謂“致良知”之心學,傳我此學者,名王守仁。”

致命的考驗

徐階牢牢地記住了王守仁這個名字,他拜別聶豹,就此翻開了自己傳奇人生的第一頁。

南京的鄉試十分順利,徐階如行雲流水般答完考題,提前交卷離開了考場,他很有信心,認定自己必可一舉中第。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時候,他的卷子卻已經被丟在了落榜者的那一堆裡。

他的運氣實在不好,當時的應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卻如同是地球人看到了,順手就往地上一扔:這寫得是什麼玩意兒!

就在徐階先生即將成爲復讀生的時候,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

此時,主考官恰好走了進來,看見了這一幕,他撿起了卷子,仔細看了很久,然後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面前,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當爲解元”

所謂解元,就是第一名,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應過來,卻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落榜。

解元和落榜實在反差太大,雙方爭執不下,最後終於達成妥協,錄取徐階,不點解元。

當時的徐階對這一切絲毫不知,完全被矇在鼓裡,不過無所謂,他已經獲得了更進一步的資格,一年之後,他將見識真正的大場面,去面對這個帝國的統治者們。

嘉靖二年(1523),徐階前往北京,參加了會試,看來京城的考官水平確實不錯,他的文章沒有再受到非難,雖然沒有拿到會元,卻也十分順利地進入了殿試。

徐階的心理素質還行,見了大老闆也不怎麼慌張,鎮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題。殿試後,內閣大臣審讀答卷,看到他的文章,都極爲驚訝,讚歎不已,認爲此科非他莫屬。

就在此刻,另一個人走入審卷室,和鄉試時如出一轍,他也找到了徐階的試卷。

這個人叫林俊,時任刑部尚書,沒事遛彎路過,就順便進來看看,他拿起卷子認真地看了一會,評語脫口而出:

明朝那些事兒4第七章徐階的覺醒(3)

“好文章!當評第一名!”

這回麻煩了。

應該說這位尚書大人給了個不錯的評價,可是問題在於,這話實在不該由他來說。

說來慚愧,這位仁兄雖說愛才,也是高級幹部,卻有一個缺點——人緣不好,當時的內閣大臣費宏等人和他有着很深的矛盾,平時就看他很不順眼,現在他突然來了這麼一句,便就此作出了推論——此文作者與他有着不可告人的關係。

託林大人的這一聲吆喝,本來衆望所歸的狀元徐階就變成了探花徐階。

頭等獎變成了三等獎,但也算湊合了,冤就冤點吧,不過領導的眼睛畢竟是雪亮的,就在徐階金榜題名,去朝廷見考官、拜碼頭的時候,他的才能終於得到了肯定。

在那裡,徐階見到了朝中第一號人物——楊廷和。

當這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出現在這位官場絕頂高手面前的時候,楊廷和立即作出了判斷:

“此少年將來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

公報私仇的費宏也捱了領導的批評:

“你是怎麼做事的,爲何沒把他評爲第一呢?!”

佩服、佩服,楊廷和先生這麼多年還真沒白混。

發達了,探花徐階的前景一片光明,比強光燈還亮,領導賞識他,作爲高考全國第三名,翰林院向他敞開大門,一條大道展開在他的腳下,庶吉士——升官——入閣,榮華富貴正等待着他。

懷着極度的喜悅,徐階衣錦還鄉,他的父親激動萬分,自己一生也只混了個正八品縣辦公室主任(縣丞),兒子竟然這麼有出息,這輩子算是賺大發了。母親顧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連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他們忙着興奮流淚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卻已悄然來到了門口。

這個人就是聶豹,不久之前他剛剛得知,自己很快就要離開此地,去擔任巡案御史,在這即將離別的時刻,他找到了徐階。

在過去的日子裡,如同當年的那個人一樣,他無私地將平生所學盡數傳授給了這個叫徐階的年輕人,但他十分清楚,這位學生雖然極爲聰明,卻仍未能領會那最爲精要關鍵的一點。

當他進入大堂,看到那個因過度喜悅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時,他立即意識到,揭示那個秘訣的時候到了。

“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望你多加保重。”

徐階臉上的笑顏變成了錯愕,他張大了嘴,似乎想說點什麼。

聶豹卻笑着搖搖手:

“你日後之前程無可限量,我沒有什麼禮物可以送你,就爲你上最後一課吧。”

“心學之要領你已盡知,但其中精要之處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若融會貫通,自可修身齊家,安邦定國。”

聶豹頓了一下,看着屏氣傾聽的徐階,繼續說道:

“你天資聰敏,將來必成大器,但官場險惡,仕途坎坷,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艱難之時,牢記此四字真言,用心領悟,必可轉危爲安。”

“即使日後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切記!”

徐階肅立一旁,莊重地向老師作揖行禮,沉聲答道:

“學生明白了。”

然而聶豹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你並不明白”,聶豹神秘地笑了,“至少現在沒有。”

嘉靖三年(1524),懷着滿心的喜悅和一絲疑惑,徐階拜別聶豹,前往京城赴任。

作爲帝國的優秀人才,他進入翰林院,成爲了一名七品編修,這裡雖然沒有外放地方官的威風和油水,卻是萬衆矚目的中心,因爲一旦進入這裡,半隻腳就已經踏入了內閣。

此時的徐階少年得志,前途看漲,還剛剛辦完了婚事,娶了個漂亮老婆,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好事都讓他一人趕上了,可是到達人生頂點的徐階萬萬沒有想到,他剛摸到幸福大門的把手,就即將滑入痛苦的深淵。

嘉靖三年(1524)八月,剛進翰林院的徐階板凳還沒坐熱,就接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的父親去世了。

明朝那些事兒4第七章徐階的覺醒(4)

徐階是個孝順的兒子,他極爲悲痛,報了父喪,二話不說就打起揹包回了家,在家守孝一呆就是三年。

剛到單位上班,領導沒混熟,同事關係也沒搞好,就回家晾了三年,也真算是流年不利,但徐階並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熱身運動,一場致命的劫難即將向他襲來。

嘉靖六年(1527),徐階回到了北京,官復原職,開始在翰林院當文員,整日抄抄寫寫,研究中央文件。

平淡的日子過了三年,麻煩來了,從他看到張璁的那封奏摺開始。

之後的事情我們已經說過了,張璁要整孔老二,徐階反對,於是張璁要整徐階,最後徐階滾蛋。

好像很簡單,事實上不簡單。

當徐階鼓起勇氣駁倒張璁的時候,他並不怎麼在意,大不了就是罷官嘛,你能把老子怎麼樣?還能殺了我?

沒錯,就是殺了你。

由於徐階罵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幾個御史也湊了熱鬧,跟着罵了一把,又惹火了張璁,這下徐階慘了,張先生缺少海一樣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陰溝那麼寬,他當即表示要把帶頭的徐階幹掉。

天真的徐階萬沒想到,發表個人意見、頂撞領導竟然要掉腦袋,不過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當孬種!

他毫不畏懼,直接放話出來:要殺就殺,老子不怕!

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階沒有想到,還有更爲悲慘的命運在前方等待着他,因爲在這個世界上,死亡從來就不是最狠毒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