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被蘇夫人逼着跟汪孚林來到這座西園,重回故地,無論是從翻牆進來的時候,還是站在正堂前的時候,又或者是躲在裡頭看人祭拜的時候,小北一直都處在某種說不出的渾渾噩噩之中。此時此刻汪孚林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她本能地想要否認,可面前那雙眼睛卻猶如能夠穿透一切一般,讓她突然改變了主意。她鼓起勇氣直視那雙眼睛,用盡全身力氣迸出了一句話。
“沒錯,他就是我爹!”
儘管已經猜到了,可真正從小北口中聽到這個回答,汪孚林還是忍不住苦笑。他輕輕捏拳,用手背砸了砸額頭,這纔開口說道:“那好,回去吧。”
看到汪孚林竟是徑直往外走去,小北頓時愣住了。足足好一會兒,她才拔腿追上去,見人已經一級級下了臺階,她慌忙關上了正堂大門,這才匆匆追下了臺階去。可是,等到了汪孚林身後,她又覺得自己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問他爲什麼不問當初是怎麼跑出來的?問他爲什麼不問自己怎會在葉家?還是問他爲什麼不問她緣何屈身爲僕,而不是和胡家其他人在一起生活?
可人家都不想問,她幹什麼還眼巴巴地趕上去解釋?他又不是她什麼人!
“別想岔了,我只是覺得,今天發生的事有點多,所以給你點時間好好消化,也順便給我點時間好好消化。”汪孚林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繼而突然停下步子,回頭望了一眼那座正堂,見東南柱石匾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就故作輕鬆地打趣道,“總不能讓胡部堂在天之靈,看到我凶神惡煞地逼問欺負他女兒。等日後你希望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你要是願意對我說,我很樂意當一個最好的聽衆。”
也許剛剛只要他開口追問。小北很可能會把那些深藏在心中的往事說出來,可是,他不想在這種人家心防一再受到衝擊的時候,轟開那最後一道堡壘。陪着她度過那些歲月的,是蘇夫人,還有葉明月。也許又或者還有別的人,不管從哪方面考慮,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應該是把她好端端地送回她們身邊。畢竟,他今天已經知道得夠多了。他自己也得找個地方整理一下心情。
“對了,不用翻牆了,我們從後門走,只希望這座常有義士光顧的西園外圍,沒有那些偷雞摸狗之輩,你那匹馬沒丟。”
小北此刻也完全沒心情去爬牆,當下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等到離開正堂老遠,她方纔突然開口問道:“你之前說的話是真的?”
“什麼話?”
“就是狡兔死。走狗烹前面的。”
“哦,你是說翻案的契機?你看剛剛的拜祭,就已經很清楚了。如果人心不是向着胡部堂。府城內那座大總督坊,早就被人推倒了。既然還矗立在那裡,這就代表着徽州人的態度。雖說單單徽州人興許還不夠,可是你要知道,恨胡部堂的人有多少,敬他的人就有多少。甚至可能更多。最重要的是,人已經不在了。大家對他的同情就會放大一千倍一萬倍。所以,可以說只要有一個契機。這樣的呼聲也就會放大一千倍一萬倍。”
此時此刻,小北知道,汪孚林並不是在敷衍自己。可是,想到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夏稅絲絹案,她竟是鬼使神差地問道:“翻案這麼困難的事,你都說得那麼容易,那之前的夏稅絲絹紛爭,你爲什麼之前和老爺說要站隊,後來卻說擱置就擱置?”
“相比之下,當然是你爹的事情簡單,夏稅絲絹的事情很棘手。至於擱置,我是擱置了,但帥嘉謨早就離開徽州去找更上頭管得着此事的人告御狀了!”
汪孚林隨口答了一句,聽到身後突然沒了聲息,就連腳步聲都沒了,他就轉過頭,恰是看到小北站在那裡瞪大眼睛看他,他就聳了聳肩說,“所以那一次舒推官氣勢洶洶找上歙縣班房,其實沒找錯地方,只不過他找錯了時間。我對葉縣尊說歙縣班房沒那麼一個人,放消息給舒推官,然後來一場誘敵深入的反擊,縣尊當然就答應了。但之前帥嘉謨是藏在那裡,但我提早幾天就給了盤纏,資助他上京去陳情了。”
末了,他來了兩句總結陳詞:“總之,光會一味鬧,沒個屁用。此一時彼一時,有的時候,大勢決定一切。”
儘管早就知道汪孚林做事情的風格,小北在心裡找遍了各種形容詞,最後發現,用膽大妄爲四個字來形容汪小秀才,那簡直是小看了他。可是,想到父親胡宗憲死後這幾年來,縱使有沈明臣的孤憤集,固然有汪道昆的作序以及那一連七首孤憤詩,縱使有茅坤徐渭等人東奔西走爲其鳴冤,縱使有很多文人爲其鳴不平,但就像汪孚林那粗俗的話一樣,因爲大勢所逼,那時候他們做什麼都沒用。可是,汪孚林又打算怎麼做?
到後門那條夾道處,發現了自己那匹安然無恙的馬,汪孚林頓時鬆了一口氣。他回頭看了一眼小北,乾咳一聲道:“這樣吧,你先騎我的馬,去把你自己的馬找回來,然後到後門口接我。按照效率來說,這樣比較快。”
對於汪孚林這脾氣,小北早就習慣了,此時此刻當即翻身上馬,上前撥開虛掩的門之後,出了這座西園。
等到她一走,汪孚林方纔背靠牆壁,長長吐出一口氣,繼而迸出了一個違禁字:“靠!”
胡宗憲、汪道昆、戚繼光,再加上譚綸、俞大猷……要是他能夠早幾年降臨,說不定還有機會一睹很多抗倭名臣的風采。可現在他早就和人錯過了。可是,一個一直以來他只當做是咋咋呼呼小丫頭,身世頂多是有點問題的小丫頭,竟然是胡宗憲的女兒,老天爺實在是太刺激了!只不過,真的要是小北說得那樣,胡家就沒什麼出息人了,那還真的是老天沒眼。
他當然不是爲了純粹爲了小北,又或者蘇夫人,這才說出了那樣的話。許老太爺顯然有這一層意思;而汪道昆的那塊牌匾,無疑也代表這位南明先生,鄖陽巡撫的某種態度;至於此番前來拜祭的人,那就更加代表了一大批讀書人的認識。他記得當初倒胡是在倒嚴的餘波之下進行的,至於幕後主使者,當然便是當初給了嚴嵩致命一擊的徐階,而直到胡宗憲已經罷官回鄉之後數年,依舊被錦衣衛拿問下天牢,又是被嚴世藩牽連的,徐階讓黨羽辦的鐵案。
而現如今徐階早已罷相,高拱和徐階早已成了死對頭,至於張居正……對那位魄力手段都很大,卻又很喜歡耍弄陰謀詭計的日後萬曆首輔來說,也許胡宗憲活着的時候,算計的人除了徐階之外還有他一個,可一個已死之人也許不會太在意。最重要的是,張居正他現在不是首輔!
他這個小秀才能做的,除了給汪道昆寫封信徵詢一下意見,就是在徽州府這一畝三分地上,充當一個穿針引線的角色。正值竦川汪氏需要隱伏喘息的當口,正是他趁機進一步樹立松明山汪氏在歙縣話語權的好機會,但這個分寸一定要掌握好,不然就直接進溝裡去了。
一直到聽見外頭傳來了得得得的馬蹄聲,汪孚林方纔站直身子,拍拍衣裳往外走。果然,一出門,他就看到小北一手牽着一匹馬策馬而來,顯然這西園附近出沒的人不多,而且又挺有素質,否則那匹坐騎早就沒影了。正當他一面關門,一面把那把顯然根本沒用的大鎖往上掛的時候,身後的小北突然湊了過來,卻只是往那把鎖上來回端詳了好一會兒,這纔不太確定地說道:“我怎麼覺得,這切痕似乎挺新的,至少不像是有幾年時間。”
汪孚林這纔拿起這把鎖左看右看,又再次掂了掂分量,隨即若有所思地說,“你說得有道理。就算是一把蹩腳的鎖,能夠切開得如此乾淨利落,應該是一把好刀,而且用勁巧妙,因爲只斷了這一處,其他都是好的。”
也許,和之前正堂的那留字是一個人所爲。
看到汪孚林說着就將鎖再次掛了上去,隨即拍拍雙手回身上馬,小北再次死盯着瞅了一眼,卻是開口說道:“這樣不會有人亂闖嗎?要不我們回頭換把好鎖來?”
“你能翻牆,人家當然也能。這座西園能夠一直維持到現在,顯見不用我們太操心。”說到這裡,汪孚林不禁摩挲着下巴,考慮回頭去問一下許老太爺,這座西園的地契,現如今到底在誰那兒。是還在胡家,又或者是徽州府衙,還是那些出資修繕此地的人?
縣衙知縣官廨的一條夾道門口,葉小胖一直在張頭探腦,直到瞧見汪孚林和小北一前一後回來了,他才長舒了一口氣,卻不是上來打招呼,而是一溜煙跑到了姐姐那裡,一進門就扶着膝蓋,氣喘吁吁地說:“回來了,姐,人回來了!”
儘管知道今天去這麼近的地方,理應不該有任何問題,但葉明月幾乎下意識地丟掉了繡花針,把一塊前些天好容易折騰了大半的繡布直接往一旁繡筐裡頭一扔,直到出了屋子,瞧見汪孚林一如既往的笑臉進來,對她一頷首,徑直就往父親所在的堂屋去了,她立刻收回目光去看小北。這不看不打緊,只是一眼,她就看清楚了她那紅腫的眼睛。不但是她,葉小胖也瞧了個清清楚楚,他頓時納罕了。
這到底怎麼回事,一個笑着回來,一個卻顯然哭過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