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墅也就是湖州市中,一條不算太寬敞的街巷上,此時此刻恰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那掛着長風鏢局的大門前,一地鮮紅的紙屑還沒人清掃,這會兒卻又有舞獅的隊伍正在賣力表演。四周圍看熱鬧的百姓哪裡管什麼好歹,個個踮腳探頭,除了看那兩隻大獅子,便是往門前那一溜如同釘子一般紮在那兒,個個衣衫鮮亮的漢子們打量。都是在這十餘里湖墅過日子的,其中很多人他們都眼熟得很,這會兒自然議論紛紛。
“那是常小四,從前還在街面酒肆那邊仗着有力氣討酒喝的,身上一年四季就沒怎麼見過有好衣裳,今天穿上這行頭,倒有幾分威武!”
“那不是陳阿牛嗎?嘖嘖,當初不願種地從家裡跑出來的,這些年一直不務正業在打行裡頭廝混,也有人敢要他?”
“各位莫非忘了,聽說鍾南風下頭那批打行的漢子,被那位和凃府尊一塊去北新關談判的汪小官人給收容了,沒想到人家大手筆啊,竟是給了他們這樣一個光鮮的門面。”
在越來越大的各種喧鬧和議論聲中,舞獅表演算是告一段落。緊跟着,就只見一乘轎子從人羣中讓開的一條道進來,在鏢局門前坐下。這位今天說什麼都要來看熱鬧的朝廷命官,正是杭州府推官黃龍,他神態自若地無視了四周圍那些關注的目光,輕輕一拍手,自有隨從往後頭一輛馬車上,搬下來一個顯然很不輕的箱子,當箱子的木蓋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掀開之後,四周圍頓時傳來了一聲驚呼。
“長風鏢局所屬鏢師此前在山陰古水道上,擒獲水匪以及花子幫柺子若干,應得寧波府花紅五百兩。今開張之禧,寧波府鄞縣銀兩解送到,本官受杭州府凃府尊之請,當面發放,以褒獎義勇,望諸位再接再厲!”
儘管自從一兩個月前,就有類似的消息從寧波那邊傳來,但耳聽爲虛,眼見爲實,這會兒眼看着白花花的銀子,眼看着那一溜藍綢衣裳的漢子,齊聲轟然應喏謝過,那氣勢和往日市井之上的烏合之衆不可同日而語,那些圍觀的閒漢就更加豔羨了。而羨慕嫉妒恨的同時,更多的人心裡都不免有些犯嘀咕,這些傢伙上頭那位最有名望最能打的把頭鍾南風都已經充軍了,剩下的人雖說悍勇,可也就那點鄉下把式,真有那麼大本事?
楊文才代表衆人接受了褒獎,同時命人把錢箱擡到鏢局裡頭。他知道這只不過是做戲而已,要說賞金,之前在寧波的時候,那幫兄弟就已經領出來了,可後來汪孚林不知道嘀咕了些什麼,又通過鄞縣那位陳縣尊給送了回去,就是爲了倒騰如今這麼一手,不過再做一場戲而已。此時此刻,見四周圍聚集起來的人越來越多,其中還有不少當年打過交道的熟面孔,他就清了清嗓子,高聲說起了話。
“各位鄉親父老,想必都認識我家把頭,還有我楊文才這張臉。從前那些往事,不提也罷,鐘頭已經充軍薊鎮,往戚大帥麾下效力贖罪,我等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剛剛黃推官提到的那撥水匪,正是幾個兄弟接下護送歙縣葉縣尊夫人前往寧波的路上,一舉擒獲的!如今既然已經有了第一票走鏢的開門紅,方纔在杭州湖墅開張鏢局,多謝諸位今天來捧人場!”
作爲打行中人裡少有的知識分子,楊文才稍稍一頓,不等其他人做出反應,他便接着滔滔不絕了起來:“何爲鏢局,很簡單,一是人鏢,二是貨鏢。走南闖北的生意人全都知道,出門在外,多會碰上那些預計不到的情況,就算自家有家丁,有時候還會陰溝裡翻船,甚至這些家奴裡通外人,累得主人受害。至於貨物,碰到各種各樣損傷的那就更不用說了。咱們這鏢局,承接的就是這樣的生意。此外,看家護院,保護家門,此等種種全都可以商量。”
楊文才說話的這會兒,原本在附近陳老爺名下那些青樓楚館看門的那些打行漢子們,已經都匯聚了過來。看他衣着光鮮,神采飛揚,想當初都見過他落魄模樣的人們,不少都很有些妒火中燒。當下便有人起鬨道:“光會吹有什麼用,想當初你們在湖墅可不算是頭一塊招牌,現在就靠你們這些傢伙,真能夠保僱主人財不失?還有,誰敢保證,你們不會監守自盜,大夥兒說是不是?”
聽到四周圍附和的聲音此起彼伏,楊文才早就得過汪孚林的囑咐,卻也並不惱怒,而是鎮定自若地說道:“關於監守自盜,各位有這擔心自也難免。然而局主考慮周到,命將這鏢局所在房屋地契房契,一併在官府登記,如有此事發生,當發賣房產作爲填補。至於各位質疑我等兄弟這些人的本事,各位想來也看到了,不過數月功夫,兄弟們精氣神便和從前大有不同,武藝也各有精進,但只憑我等,自然分量不夠,所以就我在內,不過只是小小鏢師而已,真正押送的時候,自然有鏢頭領銜。”
聽說楊文才不是攬總的,這次立刻就有人追問道:“那你們上頭的鏢頭是誰?”
“便是曾經被胡宗憲胡部堂,徐文長徐先生稱讚不已的天下勇士,新昌呂光午呂大俠的親傳弟子,謝榮謝鏢頭,徐徵徐表頭,羅續羅鏢頭!”
就猶如南直隸一帶,丹陽邵大俠邵芳名聲赫赫,在杭州一帶,呂光午同樣名聲如雷震耳。僧寺之中獨力抗下五百僧兵,率軍解桐鄉之圍,甚至一人獨殺倭寇,救出主將阮鶚,其後不要封官,只討米五百石散給饑民,全都爲人稱道。只不過,新昌呂氏乃當地豪族,甚至還有呂光洵這樣的朝廷命官,所以絕少有人用大俠二字稱之呂光午,但這並不代表別人就不知道他。隨着謝榮等三人出來,四周圍先是呈現出了片刻的寂靜,而又就有人鼓譟了起來。
“你說是呂大俠的弟子就是呂大俠的弟子?有何憑……”
那叫囂的人連話都還沒說完,就只覺眼前猛然一花,隨即整個人就猛地騰雲駕霧飛了起來,眼看就要摔下地面跌一個鼻青臉腫,他還來不及驚呼,卻只覺得後領子又被人猛地一提,繼而再次高高飛起。如是重複了兩三次,當此人再次回到原位搖搖晃晃站着的時候,腦袋暈乎乎的他傻呆呆地看着四周,這才發現周遭五步之內沒有一個人,只有那些糅合着驚懼和敬畏的目光。
當事人沒看清楚,其他人卻看清楚了,就在那人說話的時候,出來的那三位中年人中年紀最大的一個猛地一躍凌空,將此人從人羣中揪出來,在其本來站立的位子上落地借力,而後又後發先至追上了這個被扔出去的傢伙,再次扔了其一回。至於接下來,將其當成雜耍的玩意一般扔來扔去的,則是另外兩位鏢頭了。想到他們適才舉重若輕將這個塊頭不小的傢伙玩弄於股掌之上,直到這時候,圍觀的百姓方纔叫了一聲好。
謝榮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口保養極好的牙齒:“呂師如今不在新昌,找不到人求證。若是覺得不信,自己出來,咱們搭個手就是了。只不過,想當年呂師就斥責過我,武藝不行,脾氣挺大,手撕虎狼就算了,打人的時候千萬悠着點,否則賠不起湯藥費。今天正好府衙黃推官在這兒,各位要下場的,還請自己籤個契書,死活不論。”
黃龍頓時暗自苦笑。汪孚林從哪找來的這樣兇人,竟然要死活不論?就算簽了這樣的契書,官府也不能不管,這也太兇殘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四周圍人羣嗡嗡嗡議論的聲音不少,真正跳出來挑釁的竟是一個人都沒有。彷彿是覺得老大沒意思,謝榮惱怒地冷哼一聲,突然叫道:“拿我的棍子來!”
眼看鏢局內一個壯漢用肩頭扛來了一根看上去平平無奇的棍子,就只見這位三十出頭的壯漢隨手一抄,身邊立刻就沒了人,也不見他如何作勢,一根棍子耍出了呼呼風聲,恰是水潑不入,末了他猛地跺腳一摔棍子,口中一聲如雷暴喝。聽到那喝聲,周遭衆人忍不住連退數步,等那棍子一着地,那地動山搖一般的錯覺又讓衆人連退數步。想不到這區區一下能夠有如此威勢,四周觀衆無不色變。
可片刻的沉寂過後,人羣中竟是蹭蹭跑出來一個尖嘴猴腮的漢子,嘴裡說道:“容我稱量稱量謝爺這根棍子究竟多重!”
此人剛伸出一隻手去撿拾棍子,正以爲能夠輕輕巧巧將其提起,可轉瞬之間就變了臉色。那入手硬梆梆涼冰冰,彷彿乃鑌鐵所鑄,這得多少斤?他好容易才用一隻手搖搖晃晃把棍子抄在手中,可別說舞動了,就是連站着走路都不穩當。
見他如此光景,圍觀人羣一片譁然,立刻有自負的人擠出來,想要奪過棍子顯擺一下,最終無不鎩羽而歸。最終,就只見謝榮大步走上前去,隨手將那衆人敬畏不已的鑌鐵棍子搶了過來,隨手兩下舞出棍風把人驅趕了出去。
“老子十八歲跟着呂師學藝,入門整整十年功夫全都在這一條棒子上,這一條鑌鐵棍用掉了老子全副身家,還是呂師慨然相助了一筆銀子,這才最終鑄成,整整七十二斤。今天老子退而求其次,能夠把這根棍子像模像樣舞兩下,這鏢局就多一個人。鏢局的一星鏢師一個月工錢二兩,出外走鏢視地域遠近另有補助,年底有分紅,只要兩條,能打,忠誠,其他全都無所謂。好了,想來試試的現在可以來了!”
不遠處的一輛馬車上,汪孚林放下窗簾,這纔看着對面的顧子敬,笑吟吟地說道:“顧公子,之所以咱們路上分作兩路,到了杭州城之後這才第一次見面,就是爲了眼下的局面。呂公子當初推薦你時,就對我說你雖年輕,卻有古來俠士之風,曾經在莆田少林寺訓過僧兵。今天這一鬧,這湖墅地面上的打行必定會深受震動,很可能東施效顰。所以,我希望顧公子能夠憑藉絕世武藝,做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