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上,陳老爺那幾家開在蘇州北城武林門到北新關這湖墅一帶的青樓楚館,終於得以重新開門迎客。原因並不是因爲,堵大門的那些人被今日白天高調開張的那家長風鏢局釣得心裡癢癢,再也顧不上這點小事了,而是新開張的長風鏢局接到了陳老爺保護自家產業的一樁生意。身穿整齊衣裳的漢子往門前一站,如同迎賓一般把客人給讓了進去,再加上有今天亮相的謝榮親自出馬,靜坐的一撥撥人最終全都溜了。
可人走歸人走,不少人心裡卻都窩着一團火。想當初全都是在市井混飯吃的苦哈哈,現如今人家陡然之間攀上高枝過上了好日子,誰還能坐得住?
今天謝榮那一鬧騰,有不少人衝着豐厚的工錢,當即摩拳擦掌去嘗試過,最終那長風鏢局真的收了二三十人,可是,就算他們是在街頭靠拳頭討生活的,又有幾個天生神力?看到楊文才那些人綢緞衣裳穿着,好房子住着,工錢拿着好吃好喝,每一個人心裡都在發癢。如果有出路,誰願意這樣混日子?
這會兒,尤其是當初和鍾南風是對頭的厲老大最惱火。從前和鍾南風搶地盤時,他三番兩次被人打得滿頭包,好容易把那個煞星熬到被髮配充軍去了薊鎮,可如今倒好,楊文才那幫人非但沒有解散,反而混得更好了!這時候,他突然氣得砰地一聲砸了手裡的飯碗,高聲咆哮道:“他孃的,憑什麼那幫傢伙就能吃香的喝辣的?那長風鏢局纔多少人,就算有三個高手又怎麼樣,咱們幾百號人打上門去……”
“蠢貨,他們正兒八經做生意,不和我們爭地盤了,要是照你這麼做,明兒個巡撫鄔璉那老兒就敢把撫標那些戚家軍全都調上來,把我們全都一股腦兒送去充軍!”
隨着這個不屑的怒斥。跨進門來的恰是一個四十開外的漢子,卻是之前在北新關鬧過事的一個把頭,此時此刻,見厲老大臉色猙獰。彷彿想要和自己火併一場,他側身一讓,卻只見身後倏忽間就是五六個把頭齊齊進屋來。面對這架勢,厲老大便醒悟到這幫狠角色竟然選擇了自己的地盤作爲密議對策的地點,先是覺得好不得意。隨即立刻意識到,萬一事後被人算賬,卻是自己倒黴。他登時忍不住霍然起身,怒喝道:“各位這是想幹什麼?”
“這是大手標行的秦爺。”
聽到人羣中有人這麼介紹了一嘴,厲老大登時閉嘴。打行那麼多,夠格成爲標行的,整個湖墅也就是數得着的三家,可現如今那家長風鏢局橫空出世,官面顯然能夠趟平不說,又幫襯了陳老爺這種地頭蛇。從事的業務又和他們不無重合,標行當然能夠察覺到背後的威脅。此時此刻,這位被人隱隱奉爲首腦的秦爺一登場,就用有幾分傲慢和挑剔的眼神環視了一眼衆人,這纔開了口。
“那家長風鏢局打通了官府的路子,拿了五百兩花紅來招搖過市,又請來了呂公子的得意弟子撐場面,咱們一下子全都被比下去了。可人家擺出了這樣一條陽關道,你們還願意走自己的獨木橋?一家人擋不住,我們合在一起。也開一家鏢局如何?雖說官面上我們沒這麼大的路子,可不是我誇口,也認識幾家大戶,讓他們把押運貨物。看家護院這種事包給我們,也不是不可能。只要能藉着他們的聲勢打出我們的名號,比打生打死強多了!”
這位大手標行的秦爺竟然能夠提出這樣的建設性意見,在場衆人先是一片安靜,緊跟着便騷動了起來,無數人興奮地叫囂好主意。可惱火於一開始就吃了一頓排揎的厲老大,此時此刻卻忍不住陰陰地說:“人家有像樣的門面,據說那是相鄰的兩個鋪子,前頭六間,後頭還有兩個院子,前前後後的屋舍幾十間,加在一塊價值七八千兩。而且還開出了這樣豐厚的工錢,敢問秦爺,是否有這樣好地段可以開鏢局,是否能給下頭開這樣的工錢?”
一向草包的厲老大,這會兒卻突然如此精明,秦爺頓時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很快便陰着臉說:“我那門面雖說不如那長風鏢局,可也值個幾千兩。至於工錢,我不妨明說,如果是能打的,二兩銀子一個月不在話下,但不要混飯吃的!”
厲老大頓時意識到,人家這是到自己的地盤上來招攬好手來了,這下子登時面色鐵青,可看到其他幾個把頭彷彿早就知道似的,仍然團團圍在那秦爺身邊,他再看看自己麾下那些身手好的無不躍躍欲試,哪裡還不明白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他只是眼珠子一轉,當即便冷笑道:“秦爺的如意算盤打得確實不錯,但今天你們想來也都看到了,那謝榮能把一根鑌鐵棍使得這樣出神入化,那是什麼功夫!你們拿得出這樣的高手和人家比嗎?”
此話一出,原本發現很多人心動,臉色得意的秦爺頓時惡狠狠瞪了厲老大一眼。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在軍中如此,在打行同樣是如此,要一個能打能拼的人才,這有多難,誰不是心中有數?鍾南風當初爲什麼這樣名氣大,還不是因爲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再加上不要命,誰都懼他三分?現在他們這麼好幾家打行如果聯合起來,數量是夠了,可質量那是完全不夠。正當他臉色陰晴不定,打算把這個話題岔開的時候,卻只聽背後陡然之間傳來了兩聲驚呼。
進屋的都是把頭,院子外頭守着的都是手下,聽這聲音依稀是有人進來了,秦爺第一個色變。而動作最快的卻是靠門邊上的一個把頭,可他轉身剛衝出去,外間的驚呼一下子變成了慘叫和**,那光景彷彿不但被人摸進來了,而且還被人打進來了。這下子,屋子裡的人紛紛趕緊出去。可當他們全都到了屋外時,就只見一地都是躺着哼哼的人影,偌大的院子中央,唯有一個人赤手空拳負手而立。
“烏合之衆。”
聽到對方撂下這麼一句話後,竟是施施然轉身就走,衆人雖說憤怒。可瞧着滿地全都是人的光景,竟然沒一個敢出口將其叫住。就當其緩步走到院門的時候,秦爺終究看過的風浪最多,清了清嗓子揚聲叫道:“這位壯士。我等無冤無仇,你這樣打進來,就不給我們一個交待嗎?”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對方轉過身來。儘管只是區區一個動作,他卻忍不住有後退的衝動。好容易方纔堪堪忍住。等到對方重新緩步走近,藉着屋子裡透出來的光,不止是他,每一個人都察覺到,來人很年輕,應該頂多三十,可就是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漢子,卻逼得他們這兒二十多號人誰都不敢妄動,而地上還有更多一倍的人躺着起不來,還不知道受了什麼樣的傷!
“交待?今天看到那家長風鏢局開業。聽說裡頭的中堅全都出自湖墅一家打行,我在人羣中瞧着紀律不錯,還想過來領教領教,湖墅其他打行是個什麼水準,誰料一觸即潰,簡直不堪一擊!我也沒下殺手重手,半個時辰之後人就都能起來,你還要我什麼交待?”
對方說出的這個理由,無疑讓本來就因爲長風鏢局的誕生而羨慕嫉妒恨的衆人更加窩火。而大手標行的秦爺卻從中嗅出了幾分不同的滋味,他排衆而出上前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說:“我等雖說身手絕對比不上壯士一根手指頭,但要說整個湖墅最講義氣的是誰,那肯定是咱們!這位壯士如此好武藝,不知道尊姓大名。若是弟兄們日後能有誰練到一身出衆的武藝,總不能不知道今日栽在誰手裡。”
“顧子敬。”一身黑衣的顧子敬淡淡地吐出這個名字,見衆人無不愕然,他便哂然說道,“無名之輩,你們沒聽說過很正常。”
“但過了今天。顧公子就不再是無名之輩了。”秦爺眼神中閃動着狡黠的光芒,因笑道,“顧公子的武藝,應該和今天謝鏢頭師兄弟三人差不多吧?”
“比謝鏢頭略有不及,和其他兩位在伯仲之間。”
顧子敬見面前這些人露出了顯然不相信的表情,他便似笑非笑地說,“謝鏢頭在呂公子門下的弟子中,從前並不顯眼。呂公子教授武藝素來是隨手點撥演示一套,據說輪到謝鏢頭的時候乏了,隨手拿了條木棍舞了一番,最後一下信手砸了棍子,說了一聲去吧。誰知道心地憨實的謝鏢頭就苦心只練這套棍法,包括最後一跺腳一砸棍,還有那一聲去吧也學得惟妙惟肖。十幾年下來,砸斷木棍無數,木棍換成鐵棍,鐵棍加大重量,最後纔有了這麼一根鑌鐵棍。”
聽到他對謝榮彷彿極其熟稔的評價,厲老大忍不住問道:“聽顧公子的口氣,和謝鏢頭他們很熟悉,交過手?”
“在新昌打過很多次。”顧子敬說到這兒,這纔想起什麼,“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告辭。”
“顧公子等等!”聽到顧子敬竟然也是新昌人,而且還和那三位打過很多次,這一次,秦爺幾乎如同兔子一般竄將出去,竟是鼓足勇氣直接擋在了顧子敬的退路上。見對方眉頭大皺,他便乍着膽子說道,“那長風鏢局裡除卻謝鏢頭之外的其他人,昔日也是湖墅地面上的打行混出來的,如今珠玉在前,我們也想改邪歸正,奈何有地方,有本錢,也能拉到生意,就缺少一個能鎮場子的人。顧公子既然也是當世高手,能否到我們這家鏢局屈就?”
“你們?”顧子敬挑了挑眉,隨即卻大笑了起來,“聽說長風鏢局那幫鏢師,都跟着一些戚家軍的老卒練過,這纔有如今的精氣神,再加上謝鏢頭三人,更是如虎添翼,你們憑什麼?除非能把整個湖墅的打行全都聯合在一起,去蕪存菁,否則想都別想!”
秦爺聽到最後半截,登時精神大振:“如果顧爺肯答應,整合所有打行又有何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