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和譚綸一起離開,汪府上下卻並未立刻恢復平靜。網,譚綸曾經是汪道昆的老上司,現在又成了兵部堂官,仍是頂頭大上司,汪府僕役當中有不少是當年在福建就見過譚綸很多回的,自然對這位兵部尚書多幾分熟稔,少幾分畏懼。然而,張居正卻不一樣。也許這位從前官居次輔的時候,在高拱那強勢光環之下,顯得有些暗淡,但自從高拱下臺後這一年多來,這位首輔那較之高拱有過之而武功不及的強勢手腕,足以讓每個人心懷畏懼。
要知道,如今天子乃是幼主,宮中兩宮皇太后代行皇權,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就成了皇家代理人,而如今朝野幾乎人盡皆知,當朝首輔張居正和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內外一體,只要內閣票擬呈上的,裡頭的批紅從未駁回。小皇帝如今才那麼丁點大,兩宮皇太后對內外這對組合信賴備至,從開國以來,大明朝可謂是從來就沒有一個大臣的權柄能夠超過張居正的!
而這樣一位強勢首輔竟然光顧了自家老爺這位兵部侍郎的家裡,傳揚出去老爺豈不是水漲船高,炙手可熱?
別說下人們心裡猶如裝了個熱炭團似的,就連當汪道昆自己送走這兩位身份不凡的客人,匆匆往內院去的時候,仍然忍不住在心裡琢磨張居正和譚綸之前在書房對自己說的話。對於張居正要對那些上下揩油的驛站下手,作爲一大半官途都在外任的他來說,自然舉雙手支持,而最讓他心頭安定的,無疑是張居正在談論兵事以及驛站等等之後,透露出來的明顯口風。
意思很明確。徽州那點夏稅絲絹雞毛蒜皮的事,只要時機合適,一定會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國初舊制當然不能輕易去動。可如若咬準了是胥吏妄爲,動一動這一條讓歙人多年耿耿於懷的夏稅名目就很簡單了。儘管張居正的矛頭瞄準的是賦役。可只要這件事能夠成功,也算造福歙人,他要進鄉賢祠那是非常容易的,對於松明山汪氏的名聲也非常有利。
可當走到內院正房門口的時候,汪道昆最初的那點興奮卻一下子消失了。就算自己和殷正茂都是張居正的同年,但張居正如今官居首輔,歙縣那點夏稅絲絹的紛爭對於這位朝廷第一人來說只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張居正又怎會突然想起這個?莫非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爹。”
汪道昆想着想着。忍不住在門前停留了片刻,直到有人打起簾子叫了一聲,他擡頭看到是長子汪無競,這纔回過神來,微微頷首便跨過門檻進去。就只見妻子起居的正房裡,這會兒正坐滿了人。見他進來,起身問候的叫伯父,叫伯祖父,稱南明先生,少司馬。竟是有些亂糟糟的。他只能笑着打趣道:“剛剛在先頭應付了當朝首輔和大司馬,現在你們這一大堆人又給了我一個下馬威。這麼多人齊齊上京,這次還真是好大的陣仗!”
“可剛剛伯父不是在應付首輔和大司馬的時候。還抽空囑咐怎麼給我們安排屋子的問題?”汪孚林看出汪道昆心情不錯,便故意開玩笑道,“聽說京師居大不易,尤其是在內城,之前我們進崇文門的時候,城門守卒眼看我們這些外鄉人卻要進內城,我就聽見有人在說,不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敗家子,就是背後有人。吃住不愁的富貴兒,結果還真的是讓他說準了。要沒有伯父在。臨近會試之年四處客棧爆滿,我們這麼多人就只能去新安會館碰運氣了。”
“這京師手眼通天的人裡。沒有我的份,哪來什麼背後有人?”汪道昆佯怒,目光卻看向了妻子吳夫人。
他從前在六部爲官的時候,吳夫人還在身邊,但後來外放,尤其是從襄陽知府任上調到福建抗倭前線,夫妻就一直分居兩地,等他罷官賦閒回家,這才重新過了幾年安穩日子。即便如此,丈夫一個眼神,吳夫人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當下輕聲說道:“家裡人口有限,就這麼些人儘可住得下,屋子以及用具一會兒就都能準備好。而且有柯先生和方先生在,也正好讓無競請教一下經史文章。畢竟他過兩年也該去考童子試了。”
吳夫人這麼說,汪道昆自然滿意,儘管他對汪孚林還有別的安排。只不過,汪孚林這趟上京城,連葉小胖也跟着一塊來了,這會兒人竄高了一大截,但那圓滾滾的身材卻依舊沒有太大改觀的小胖子看似正襟危坐,可眼神卻不停地四處瞟,他看在眼裡,不禁有些莞爾。然而,對於葉鈞耀這個汪家的親家,他嘴上不說,但指點卻不曾少過,從汪孚林的婚事傾向性來說也極其明確。
說得功利一些,汪道貫和汪孚林叔侄都是舉人,但考進士的概率仍然不好說,就算明年能入仕途,多少年能入五品?而葉鈞耀這次三年考滿,只要操作得當,往上動一動,到時候卻是非常重要的臂膀!更重要的是,有幾家岳父能夠把女婿真正當成兒子,而不僅僅是半子?葉鈞耀就可以!更不要說,通過葉家,他和許家也算是連在了一起。
因此,家常閒話過後,汪道昆二話不說,直接把汪孚林給提溜了出去,汪道貫自然也拉着汪道會跟了出去。而這幾人一走,柯先生和方先生也藉口辭出去,屋子裡再也沒有板着臉的長輩,一直一本正經的葉小胖立刻就活躍了起來,招手把汪無競叫來之後,就開始拉着金寶和秋楓一塊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商量什麼事情。而吳夫人則是叫了小北坐在身側,問起松明山以及府城縣城的那點事。當小北說到程乃軒帶着許大小姐去了岳父家,吳夫人就笑了一聲。
“許學士和老爺不同,考中進士之後就留館進了翰林院爲庶吉士,這些年兜兜轉轉也一直在翰林院,雖說清貴,但他出身貧寒。哪怕許老太公資助,程家也暗地裡幫了不少,可他卻一直都堅持着一個底線。那就是隻取所需,絕不多取。只看許大小姐和她母親還有兄長一直都呆在許村。這麼多年都沒有跟着入京,你就應該猜得出來,許學士在京城過的是怎樣清貧的日子。程公子只怕見了他這位岳父,會嚇一跳的。”
程乃軒貨真價實被他婚後頭一次見到的岳父大人給嚇着了。儘管之前許國還沒進士及第的時候,他也曾經被父親帶着去過許村,但那時候他又不知道婚事這回事,只當那是一個很有學問的長輩,印象早就很淡泊了。此時此刻。無論是進門之後那狹窄得只有區區一進的院子,還是幾乎看不見什麼擺設的正房,又或者是總共一個門房一個書童總共兩個僕人,看到一身家常布衣,乍一眼看去只像是尋常教書先生的老岳父,他都有一種遇到了聖人的感覺。
當官不至於要當得這麼清貧吧!
就連素來簡樸的許大小姐,看到父親這起居生活的地方,也忍不住眼圈發紅。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可話到嘴邊,最終出口的只有一個字:“爹……”
許國哪裡不知道女兒女婿是爲了什麼震驚。卻只是微微一笑而已。當初之所以會和程家定下婚事,那當然不僅僅是因爲程老爺儒而不成則賈,而後大獲成功。而是因爲程老爺爲了婚事一而再再而三地來見他,最後明明白白丟下一番話。
“許老太公能夠資助你讀書,可若是再資助你這個族親做官,他那些兒孫怎麼說,許村宗族又怎麼說,你能夠拿得下手?至於我資助你,那只是兩家之誼,而且程家人口簡單,我又不用看人臉色。更不要你什麼字條。等到你他日可能入閣拜相的時候,我大約也不會在兩淮繼續當鹽商了。用不着沾你的光。我家那兒子若是沒有功名,這婚事就此不提。而若是他能在十五歲之前有一功名在手,而且人品相貌都看得過去,再談婚論嫁如何?”
此刻,聽到程乃軒趕緊跟着許大小姐叫了一聲岳父,而後又磕磕絆絆地說了一句,岳父過得也太清貧了,他便搖了搖手說:“京城翰林院中的那些窮翰林,大抵都是過的這種日子,並不是我矯情,而是許家不過如此家底,程家的就是程家的,總不能就老大不客氣當成自己的。你在臨考之前,住在這裡,自然不能和你在家時相比,但我在翰林院也算是少許有點名氣,來往的人中都是清貴,你多聽多留意,對你大有裨益。”
程乃軒也就是震驚岳父過得這樣清苦,但真要說自己耐不住這住得簡陋,那倒還不至於,他也不是這點小苦頭都吃不起的人。再加上岳父把話說透了,他立刻連連點頭,隨即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趕緊小聲說道:“對了,舅兄他因爲照顧岳母大人,說是寧可放棄明年會試。這一耽擱就是三年,岳父您是不是寫一封信勸勸他?”
“他今年也不過二十二歲,再耽擱三年也才二十五,怎麼,你就認爲自己今科必中?”
“我不是這個意思!”程乃軒登時滿頭冷汗。當初大舅哥因爲聽到隻言片語就把他拎過去教訓的事,他無論*還是精神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如今大舅哥和汪孚林更成了連襟,那位嫂子可不比小北好對付,他就更加發怵了。此時此刻,他趕緊改口道,“岳父大人,雙木和我同來趕考明年會試,若是翰林院的諸位過來,能不能捎帶上他?”
程乃軒也知道,一次會試,徽州府也就頂多能考中三五個進士,偶爾碰到大年方纔能有六七個,甚至有時候才只一個,他和汪孚林如今也算是競爭對手,可出於那鐵桿的交情,他還是把這層意思透露了出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許國斜睨了他一眼,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
“你爹說得沒錯,你少年的時候雖說有些紈絝公子的習氣,但一沒有流連女色,二沒有欺壓良善,頂多只有些小小的任性,所以你岳母他們寫信過來和我說,我從來不曾有過悔婚的意思。我雖不曾見過汪孚林,但南明兄和我提過很多次,聽南明兄的口氣,那就是個妖孽,和你不一樣。”
雖說岳父誇好友,程乃軒也覺得與有榮焉,可聽到最後還是有些酸溜溜的。他正想反駁什麼,卻不想許國意味深長地說道:“富甲一方已經有了你父親,你現在要的是守成,故而要以穩爲主。汪孚林不同,松明山汪氏現在需要他承前啓後,所以要的是一個敢打敢拼魄力十足的接班人,以後南明兄的子孫才能接過擔子。別看汪孚林才十七歲,但相熟的人沒有一個把他當成十七歲,這纔是他和你不同的地方。”
而在別人把自己當例子敲打女婿的時候,汪孚林則是在汪府書房中聽人講國家大事,哪怕他心裡明鏡似的,可有時候還不得不裝成有聽沒有懂。可就在他裝傻賣乖的時候,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這一屋子人的談話。
“老爺,東城靠內城牆邊上有房子突然壓塌了,說是被雪壓塌的,那個帥嘉謨就在傷者之中,因爲老爺吩咐盯着,人已經送去醫館了,沒有大礙,接下來該怎麼辦?”
看到汪家三兄弟刷的扭頭看自己,汪孚林頓時在心裡嘆了一口氣。至於嗎?剛到就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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