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張居正竟然親自在書房門口迎接自己,張四維顯得有些誠惶誠恐,接下來卻再也沒有往汪孚林的身上多分半點注意力。
張居正對於張四維的恭敬熱絡習以爲常,至於那絕無僅有的迎接之舉,他甚至也沒有多解說什麼。等到一羣人復又到書房坐定,他見汪孚林竟是站在汪道昆身後,一副老實少年的模樣,他不禁挑了挑眉,這纔對張四維道:“今天偷得浮生半日閒,正好和伯玉家兄弟三個說些閒話,他們又帶了本家子侄來見我。子維你看這汪家少年的年紀,不妨猜一猜他如今是何功名?”
汪道昆即使和張居正是科場同年,可從前他在外任,張居正是京官,往來頂多是書信,可他回京升任兵部侍郎之後,就沒見過這麼平易近人的張居正。此時此刻,他忍不住回頭瞥了汪孚林一眼,暗道難不成是汪孚林剛剛那麪粉制敵的怪論,讓張居正暫時丟開了首輔架子,以至於少有地開起了這種玩笑?
而張四維對於張居正的這種口氣,心裡那就更加驚駭了。要知道,和汪道昆常年在外不同,他自從館選之後進入翰林院,就一直都是京官,走的路子和張居正如出一轍,唯一的區別就是,他中進士晚了張居正整整六年,又沒有徐階那樣遮風擋雨的老師,所以步伐要比張居正慢不止一籌。
在他印象中,上一次看到張居正如此平易近人,還要追溯到其尚未入閣的時候!他今天之所以會答應許國的邀約去了許家,正是因爲猜到和許家女婿相交莫逆的汪孚林可能會去,誰知道撲了個空,後來得到消息後,便來張府意圖試探張居正口風。本以爲張居正總應該錯開兩撥人,誰知卻正正好好遇到汪家老的少的一堆人都在這裡,看樣子竟然和張居正相談甚歡!
因此。哪怕他千般滋味在心頭,此刻仍是打起全副精神。笑吟吟地說:“看上去應是十六七的年紀,若是平常人家少年,能夠中個秀才,那已經是家學淵源,前程可待了,但既然是伯玉兄家中後輩,又帶來見首輔,想來定然出類拔萃。是不是今科鄉試已經中了舉人,明年就要下春闈?還真是年輕啊,想當初我中舉,早已是二十三歲了。”
汪道昆知道張四維能夠起復,正因爲張居正首肯,此時對方如此盛讚,他連忙搖了搖頭:“張學士當年十五進學,名列優等,雖二十三歲中舉,卻是鄉試第二名亞元。孚林豈敢相提並論?他不過僥倖中舉,明年下場試一試運氣而已。”
見張四維恭維,汪道昆謙遜。汪孚林站在後頭,暗想這還真夠無聊的。然而,他卻有一種感覺,張四維不像是猜出來的,更像是早就知道!儘管他和張泰徵前後打過幾次交道,張泰徵一次都沒佔到上風,可他絲毫不覺得那位張大公子會吃飽了沒事幹,對父親說道在他手裡吃虧的往事,既然如此。張四維又怎麼會認識他?想到這裡,他心裡正隱隱約約生出了某個念頭。突然就只聽有人問了一句話。
“汪孚林,你自己說。今科會試有把握否?”
見問話的赫然是張居正,汪孚林頓時在心裡哀嘆了一聲,隨即就豁出去了:“回稟元輔,沒把握。”
這樣絲毫沒有任何猶豫的回答,出乎了在場每一個人的意料,汪道貫和汪孚林打交道多些,還有點心理準備,汪道會險些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張四維搶在其他人之前,似笑非笑地問道:“別的舉人來參加會試無不躊躇滿志,期望於必中,你卻說沒把握?”
“縱使鄉試一省解元,參加會試也未必一次能中,更何況是學生?”汪孚林剛剛在張居正面前也都是自稱我,這會兒卻驚人謙遜了起來,“再者,能參加會試的無不是全天下各府縣的精英,很多人比學生多讀十年二十年書,資質又不比學生差,若學生豪言必中,那也太小覷天下英雄了。參加會試這種事,有幾個人心裡真有把握?既然其實沒有,那與其自欺欺人,還不如端正心態,如此若是不幸落榜,也就不會自怨自艾了。”
說到這裡,汪孚林又認認真真加了一句:“張學士以爲然否?”
見汪孚林特別誠懇地看着自己,張四維雖很想諷刺,能夠想出那種詭計的你真是這麼老實的人,可他知道眼下絕對不該再多事,因此便欣然笑道:“小小年紀如此心態,難得。”
張居正卻只是哂然一笑,隨即看着張四維,意味深長地問道:“明年會試,子維可願意分一下重擔?”
此話一出,書房中登時一片寂靜。要知道,會試歷來是內閣中挑選一位大學士爲正主考,然後從翰林院挑選一位學士或者侍讀學士爲副主考,以張四維如今的官職,正主考是別指望了,副主考卻綽綽有餘。畢竟,從前張四維還當過會試的同考官,算得上經驗豐富。
然而,汪孚林此刻的第一想法卻是,張居正突然拋出這麼一個問題,是想張四維當這個副主考,還是不想張四維當這個副主考呢?站在汪道昆身後的他正好能看到對面張四維的表情,卻只見那先是震驚,而後是迷惑,再接着則是自嘲。很快,張四維就站起身來。
“會試乃是國之大事,首輔不宜在此時當着明年應試舉人的面,如此玩笑。”認認真真如此勸諫了一句之後,張四維便坦坦蕩蕩地說道,“我因病辭官回鄉,如今因爲皇上垂愛,首輔器重,方纔得以回朝重掌翰林院,若明年驟然主考會試,實在容易惹人評說,還請首輔恕我冒昧。明年會試乃是皇上登基之後的第一次會試,皇上和首輔應該格外重視,於重臣之中挑選最合適的人才是。”
這一番話有剛正的婉拒,也有苦口婆心的勸說和提醒,就算汪孚林早知道張四維都在萬曆初年那是最能忍最八面玲瓏的傢伙,也不得不豎起大拇指給人點個贊。因爲張居正突然就這麼哈哈大笑了起來。那表情分明是極其輕鬆暢快,顯然對於張四維的明白表態並沒有什麼不高興。
“好吧好吧,你這番話我聽進去了。”張居正點了點頭。繼而就看着汪道昆身後的汪孚林道,“你既然說了全力以赴。那便全力以赴去考。對了,仲淹和仲嘉你二人呢,叔侄三人同考,倒也是佳話。”
“佳話?元輔應該說,我們要真的一起下場,那纔是大麻煩,還不如早早避嫌。”汪道貫給了汪道會一個眼色,輕輕聳了聳肩。“我和仲嘉都是幾次落榜的人了,今年就不和孚林一塊去下場博人眼球了,省得人家說大哥一回朝,我們汪家人就一窩蜂全都跑去考會試。如此一來,考官也能省點心。”
汪孚林卻還是第一次知道,汪道貫和汪道會竟然要放棄明年的會試!這豈不是說,之前對他這一科是否能考中顯得很恬淡的汪道昆,實質上竟有很大的期望?大吃一驚的他正想要說什麼,結果汪道會搶在了前頭。
“大哥起復之後,我和仲淹一直都隨着大哥在任上。松明山汪氏大大小小的事情常常都要孚林奔前走後。難得我們當叔父的給侄兒讓一讓路,那也是應該的。雖然他嘴裡說沒把握,我們也不認爲他一定能夠一鳴驚人。可不試一試怎麼知道?”
汪家二仲雖說都只是舉人,但張居正聽說二人才名頗高,因此兄弟倆都願意爲侄兒讓路,他想起自家那幾個兒子,心中不由得有些觸動。於是,他欣然點了點頭,竟破天荒勉勵了汪孚林兩句。直到汪家一行四人起身告辭離去,他見張四維有些心不在焉,便笑着說道:“沒想到吧。汪家兄弟都肯爲一個同族侄兒讓路,可見他們對其的期許。我倒也想看看。這個膽大包天的少年是不是真有本事拿下一個進士來。”
張四維好不容易纔擠出一個笑容:“若真的中了,那可是十八歲的進士。歷來都鳳毛麟角,須知昔日楊文忠公中進士,也已經十九歲了。”
那小子又豈能和少年神童楊廷和相提並論?
張居正突然插口道:“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數百年。這首詩你可聽過?”
見張四維一時愕然,張居正方纔笑道:“我也是今天方纔從汪南明口中知道,當初南直隸督學御史謝廷傑曾經摘錄過的這首詩,便是剛剛那汪孚林所作,難得就難得在不是吟兩句詩就算了,遇事的時候卻不發空談,而是迎難而上。我素來厭惡那些自命不凡便評議國事的生員,這汪孚林倒還紮實,以他的年紀來說,算是很難得了。明年會試他及第與否且不去管,若是天底下多幾個務實的,少幾個借講學妄議國事的,那就天下太平了!”
而那邊廂出了張府,汪孚林直接被汪家兄弟三個拽上了騾車。還不等人家先問他什麼,他就趕緊團團作揖道:“伯父,還有兩位叔父,你們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明年會試我真的是一點把握都沒有,你們幹嘛要爲了我讓這一科會試?”
“我當時是臨時起意那麼一說,還想着怎麼說服仲嘉,沒想到仲嘉竟然同意了。”汪道貫見汪孚林先是驚愕,隨即臉色發黑,他就笑了起來,“我雖說總共才見過咱們的首輔大人不多過三次,但還是頭一回見他肯這樣撥冗和你這樣的後生晚輩說這麼久的話。既然這樣,錯過機會豈不可惜?最重要的是,張家的長子張敬修,也是明年參加會試。若能與其同科登第,你們倆就又多了一層同年的關係。”
“沒錯,錯過良機是要天打雷劈的。”一貫正經的汪道會少有地開了個玩笑,見汪道昆但笑不語,他就耐心解釋道,“明年會試正主考肯定是呂調陽呂閣老,而副主考既然不是張四維,用排除法來選,人選就有限了。會試題目說不好是誰出,押題也絕不可能,但會試比鄉試從某種程度來說,可操作性更大,因爲比例高,而且,會試的糊名在評卷後做排名時就會拆開。但十八歲的進士畢竟鳳毛麟角,文章絕不能出紕漏,否則就是醜聞。”
汪道昆看到汪孚林被兄弟倆一搭一檔說得無奈至極,他方纔一錘定音地說:“你不用有太大壓力,仲淹和仲嘉都是和我同輩,入朝爲官絕不可能兄弟同朝,但你不一樣,年紀小是劣勢,但你畢竟和我只是五服之內的族親,只要考得中,哪怕只是同進士,那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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