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樑凱旋迴歸廣寧的這一日,城中不論文武,大多出城相迎,場面之大,讓頭一次見證這種場景的汪孚林大開眼界。
畢竟,這年頭是文官絕對壓制武將,絕對領導武將。要是換成其他各邊的總兵,受制於文官總督巡撫,甚至挾制於區區巡按御史都不奇怪,但薊遼的情形卻大不相同。嘉靖隆慶之交,這兩鎮糜爛到了極點,總兵不是戰死就是被革職,又或者被處死,等譚綸上任薊遼總督之後,戚繼光和李成樑先後正位總兵,至今總督已經換到了第三個,可薊鎮和遼鎮的兩個總兵位子就沒變動過,薊遼兩鎮也空前穩定了下來。
到了如今,在譚綸和劉應節兩個前任先後入朝擔任兵部尚書和南京工部尚書之後,薊遼總督楊兆該放權則放權,仍然保持着兩位前任對兩位總兵的態度。遼東巡撫張學顏又深得首輔張居正器重,和李成樑的關係也相處得相當不錯。而李成樑固然隨着青雲直上而富貴驕人,對文官卻都曲意結交,整個遼鎮幾乎都是爲他叫好的聲音,很少有那些不合時宜的雜聲。又或者說,那些不合時宜的人不是被排擠,就是被上峰瞅着勢頭不對,一個個調離了出去。
故而這會兒迎接李大帥凱旋,全都是道喜,全都是恭維,當然更少不得頌聖以及恭維首輔張居正識人用人之明。
站在頭前的李如鬆回頭掃視人羣,發現汪孚林夫妻和沈家叔侄全都來了,只沒有去和文武官員以及廣寧本地的士紳富商爭搶在李成樑面前露臉的機會,想起最近這些天沈有容天天纏着自己交手過招,同時也請教了不少兵法,而汪孚林則在跟着沈懋學練騎射。時不時還拉了李家家丁討教兩句女真方言,至於其妻葉氏則是常常走動於宿夫人處,閒話家常,請教些東西,他自認爲看得明白沈家叔侄確實是遊歷,可着實不明白汪孚林這是來幹嘛的。
正因爲如此。見過父親李成樑後隨同入城的時候,因爲四周圍人太多,他沒有貿貿然提起這件事,可進了總兵府,他就少不得低聲稟告。一樣相隨的李如柏聽到長兄提到這麼幾個人,眉頭一挑就說道:“沈家叔侄一個是舉人,一個連個功名都沒有,管他們幹什麼。至於那個汪孚林,一個小小的進士而已。不是說他今科三甲傳臚,只不過是有人曲解了首輔的意思嗎?父親如今是遼東總兵,他又能怎麼樣?”
“不能只看他至今尚未授官,就認爲真是隻有人曲解了首輔的意思。只需看看兵部侍郎汪道昆現在還在兵部幹得好好的,替譚綸挑了不少擔子,就知道首輔那邊的心意。而且,汪孚林候選已經大半年了,可名聲非但沒有降低。反而連遼東都有人說起這位少年進士。”
李如鬆反詰了幾句,見李如柏登時有些噎住了。默不做聲,他就又開口說道,“而且,進士登科之後暫時不授官,而是先四處遊歷遊歷,這種例子很少。他又不是丁憂,又或者真的身體不好。再說了,有哪個遊歷的進士會帶着元配妻子四處晃悠,而且那葉氏的身手是我親自見識過的。我總覺得這人有些捉摸不透,比沈懋學更甚。父親不妨見見他。”
李成樑還記得,上次隆萬之交汪道昆巡閱薊遼的時候,因爲奸民盤踞三十六島的事情,汪道昆還曾經和遼東巡撫張學顏起過分歧,汪道昆認爲該直接派兵緝捕,張學顏卻認爲,應該做出派兵緝捕的架勢,然後派人招撫,許諾免除差役,最終他奉張學顏之命做了個樣子,不戰而屈人之兵,從海上招回來四千餘人,至於剩下那寥寥人口,也就不足爲懼了。要是別人也許會因此銜恨張學顏,汪道昆回京之後卻反而盛讚了張學顏和他一番,他對此印象深刻。
所以,對於李如鬆的提議,他想了想就點點頭道:“就衝着他是汪道昆的侄兒,你不說,我也要見見他。午間和晚宴不便,你夜裡帶人來見我。”
李如鬆連忙應下,而李如柏雖說不以爲然,可父親都發了話,長兄又是他們這幾個弟弟除了父母之外最怕的人,當下他只能岔開話題道:“父親這次徵王杲大勝,雖說王杲帶着幾個親信逃了,但料想要抓到他也只是時間問題,更何況哈達部的王臺和他一直相爭不下,有這樣落井下石的機會,一定不會放過。父親之前獻俘獻捷的題本已經上了,此番可稱得上是萬曆朝第一捷,其他地方打的那些小勝仗,全都被比下去了。”
對於次子這樣的恭維,李成樑哈哈大笑,確實頗爲得意。前半生蹉跎潦倒,一朝越過那道天塹後,卻時來運轉,大展抱負,縱使那些小說話本的主人公,也不過他這般際遇。此時此刻,他在主位落座之後,又問了李如鬆在自己出徵期間,總兵府用兵人事等等各種雜事,到最後方纔低聲說道:“此次報捷錄功,我這帶兵的自然是第一,然則薊遼總督楊兆和巡撫張學顏之間,恐怕這功勞高下還要斟酌,旁人若問起,你們記得含糊其辭,不要落下話柄。”
李如鬆和李如柏知道李成樑對薊遼總督和遼東巡撫兩邊都相處得不錯,這兩位也頗懂軍略,可想想文官動動嘴皮子就是功勞不小,將士在戰陣上殊死拼殺,卻還換不到多少賞賜,都忍不住撇了撇嘴。不過家教使然,他們沒敢評論什麼。
等到李成樑又說了一些遼陽之事,兄弟倆本待請父親去見母親,突然只聽李成樑開口說道:“對了,此次大勝王杲,古勒寨中軍民幾乎被屠滅,但也俘獲了一批女真少年。他們身份尚未甄別,我意在馴服這些人,看看異日是否能派上用場,你們不妨去挑一挑,如有機敏多智的,留在總兵府看看如何。其餘的放到軍營服苦役,或修營地,或養馬。王杲之後,女真之患估計可以暫時放一放,察罕兒的土蠻纔是重中之重。但女真各部的刺頭也要隔三差五捋一捋,但不能捋得太快。若能培植一些恭順的,以後更能派上用場。”
李如鬆和李如柏作爲李成樑兩個最大的成年兒子,當初年未弱冠就已經上過戰場,別的不說,領會父親的意思卻是最厲害的。兩人齊齊答應一聲,接下來李如鬆就提到了從鐵嶺衛歸來的母親。對於這個妻子,李成樑自然敬重有加,此時換了一身衣服後,就帶着兩人前往後院宿夫人處。
纔剛進院門。他就看到宿夫人帶着幾個兒媳婦和年少的兒子,以及先行悄然回來的側室王氏一同迎了上來。夫妻倆一轉眼已經是半年不見,雖不像剛成婚那樣相濡以沫,彼此倚靠,但李成樑對妻子的信賴卻一如既往,反倒對於兒女以及兒媳婦,他只是掃一眼,沒有多說什麼。甚至連多了一個人都沒察覺出來。他沒發覺,李如柏卻已經敏銳注意到了不對勁。當即對着長兄輕聲問道:“母親身後,大嫂身邊的那個是誰?”
“就是我說的,汪孚林的妻子葉氏。看她那無奈樣子,估計是原本準備走,卻被母親硬是留下來的。”
李如鬆猜得確實一點都沒錯,小北確實沒想在人家一家團聚的時候非得湊到面前去。可她剛剛和汪孚林一回來就被宿夫人請了過去,這會兒竟是比汪孚林更早地直面李成樑。
她對於汪孚林的判斷一向是信服的,哪怕汪孚林沒提對於女真究竟有什麼盤算,可之前既然託付了她,她當然就一心一意想要幫上忙。可是。她生性就不是那種很會討好長輩的人,所以思來想去,乾脆就沒有主動往宿夫人面前湊。
宿夫人回來,又知道她和汪孚林是夫妻,那一日責備過李如鬆後就另外安置了一個客院,讓她和汪孚林以及碧竹過去住。雖和總兵府的家眷後院不在一處,可通過一扇小門相連,也只和沈家叔侄和其他人的院子隔一堵牆。於是,趁着連日以來汪孚林去向沈懋學討教騎射的時候,她沒去演武場,就在院子裡一個人練武。她這一練,宿夫人唯一的女兒李如敏悄悄過來了幾次,自然就看到了,回去一說,宿夫人少不得請了她過去詢問。
知道自己的短處,她乾脆就隨便說些東南舊事,反正跑得地方多,逛的地方也多,那種不一樣的風情總有人感興趣,果然一兩回也就混熟了。可她萬萬沒想到,這會兒李成樑見到她竟毫不在意,似乎這家常相處的時候多了她這個外人很是平常。
可她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當宿夫人笑着讓李如鬆的妻子馬氏帶她上前,對李成樑解說了一下她的身份之後,她就只見那位遼東總兵臉上明顯僵了一下,雖說很快就露出笑容客套了兩句,但顯然有些猝不及防。而她就更加覺得不自在了,趕緊趁機告退開溜。可臨走時,卻不想李成樑突然開口說了一句:“我和汪侍郎雖只在萬曆元年他巡閱遼東的時候見過,但也頗慕其文采。晚間家宴之後,勞煩你帶世卿賢侄移步前來一會。”
“大帥相邀,我定然轉告。”
嘴裡這麼說,可小北迴去給汪孚林報信之後,說起這般遭遇的時候,卻忍不住苦着臉道:“我在想,李大帥是不是根本不記得自己有幾個女兒和兒媳婦?”
“公而忘私嘛,再說人一多,就只注意自己熟悉的,沒發現你這個外人也不奇怪。”汪孚林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說道,“不過,那位夫人竟然會選在這時候讓你先見李大帥一面,這用意有點難猜。伯父和他只見過一面,他就對着你把我叫成賢侄了,態度倒是比我想象得更客氣。說起來,多虧了沈有容和李如鬆打的那一場,這才能邁過總兵府的門檻。只要有單獨見的機會就好,晚上交給我,你就有什麼說什麼,對這種經歷豐富的人,說瞎話反而誤事。”
然而,汪孚林還是有些低估了李成樑的秉性。當他晚間如約帶着小北,跟了帶路的人踏足四周圍點着火炬的演武場時,就只見一騎人風馳電掣從馳道上一掠而過,一支支箭飛速射出,竟然是在夜射。等人在他面前一躍而下,恰是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至於究竟射中幾個靶子,他眼神不好,真沒瞧見。
跳下馬背的李成樑站在汪孚林身前,上下端詳片刻就直截了當地問道:“賢侄此來遼鎮,是奉首輔大人之命,還是自己一時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