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察院那邊散場的消息傳來,雖說不知道里頭究竟談的怎樣,但據說那些盛氣而來的大小官員離開的時候或心事重重,或唉聲嘆氣,或面色凝重,總而言之就少有輕鬆的,小北就完全確定,汪孚林再一次大獲全勝了。對於這一點,曾經和汪孚林同行,在揚州、在鎮江、在丹陽頗做過幾件事情,也算是非常瞭解汪孚林的呂光午自然毫不懷疑。而王畿是聽何心隱講過汪孚林那光輝戰績的,聽了下頭家丁稟告就笑呵呵把人打發了。
唯有鄭明先很不可思議地問道:“只不過是那些官員離開察院時似乎不大痛快,我不是潑涼水,你們是不是都高興得太早了一點?”
“那是你還不知道咱們這位小汪巡按的作風。”呂光午哈哈一笑,就站起身來對王畿說,“龍溪先生,我和鄭老弟先帶着小北迴客棧,否則再讓那個大姑娘在我們中間住下去,只怕她天天睡不好,我們也要頭痛死了。我們回頭再來看您。”
“去去去,我身體還好着呢,你們不來,也有的是人來看我。”王畿有些嫌棄地揮了揮手,卻笑着對小北和碧竹說,“倒是你們兩個小丫頭,日後要看我隨時可以來。門前那幾個死硬的傢伙要是不放人,你們就翻牆,放心,我老了,耳朵卻好使。你們就在牆頭叫一聲王龍溪,我肯定出來開門。”
“……”
小北簡直都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位王守仁的關門弟子是好,可人家年紀擺在那,她只能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直到和呂光午兩人一塊告辭出了門時,她方纔想起自己和碧竹是剛剛被人攔過的,頓時拿眼睛往邊牆去瞟。總算呂光午深知小丫頭秉性,此時就沒好氣地說道:“別看了,剛剛來報信的人看到你,想來都已經捎信出去,沒人會攔着你們倆出門。不用想着翻牆了!”
心思被人看穿,小北只能趕緊找話題岔開了去,直叫落後半步的碧竹很想低頭捂臉。畢竟,她已經看見一旁的鄭明先那極其微妙的臉色了。
想來也是。誰能想到昔日胡家千金,如今卻像野丫頭似的上躥下跳?
四海客棧位於廣州城東南隅,是一家鼎鼎有名的老字號了,不算十分奢華,但老客卻都很喜歡那種賓至如歸的熱情。呂光午就是如此。這時候他和鄭明先以及兩個隨從帶了小北主僕回來,夥計便熱情地打招呼道:“呂公子回來了?廚房裡糖水就快煮好了,一會兒就送去院裡。”
呂光午笑着謝了一聲,等到小北和碧竹跟了進來,他就笑道:“你們住在哪?要是覺得這裡好,不妨搬過來,這院子很不錯,我和鄭老弟也住不了多久。”
小北這纔想起,呂光午只說是和鄭明先來這裡找何心隱,其餘的都還沒提呢。汪孚林對她提到何心隱託付的那件事。她礙於鄭明先在場,卻不好對呂光午挑明,也不清楚王畿到底對呂光午說沒說過,她只能悄悄趁人不備拽了一下呂光午的袖子,低聲說道,“呂叔叔,回頭我有話對你說。”
呂光午只微微頷首,眼見東廂房門口守着的兩個隨從讓開門,他方纔頭也不回地說道:“人就在裡頭,你和碧竹一塊進去吧。我就不進去了,省得那丫頭又像是炸毛的小貓似的,我實在應付不來。”
對於呂光午和鄭明先救下的那個姑娘,小北着實有些好奇。然而,等她推開門進去之後,還沒站穩,就陡然只聽得嗖的一聲破空厲響。雖說向來的謹慎和敏捷使得她瞬息之間往旁邊一閃,堪堪躲過了一劫,可看到那紮在門板上。尾部仍在微微顫動的那根長釘,她仍舊立刻變了臉色。而比她反應更大的則是碧竹。
這個自小就在葉家長大的丫頭幾乎是一躍而起,如同一隻敏捷的小鹿一般朝那暗器射來的方向撲了過去。小北只聽得牆角陰影處傳來一陣拳腳交擊的聲響之後,碧竹軍就用微微有些喘息的聲音:“小姐,拿住這丫頭了……哎喲,還想咬人,你難不成是狗嗎,連問都不問就先咬人!”
小北連忙衝了過去,等看到碧竹左手把一個十五六歲小姑娘的雙臂反剪在後,而右手則是死死掐住了其下頜,而那被擒住的小丫頭卻仍在拼命掙扎,似乎想要掙脫開來,她登時眉頭大皺,四下裡一看就直接一把扯起了一旁掛着的一條軟巾,三兩下就把對方的雙手給反綁了起來,隨即冷冰冰地說道:“雖說很對不住呂叔叔救人的一片好心,但我差點被這丫頭給暗算了,卻也顧不上那麼多了。直接把人往官府一送,定她一個謀害人命之罪!”
碧竹這時候心有餘悸,恨這莫名其妙的丫頭入骨,因此小北這麼說,她也沒細想就立刻答應道:“就應該這樣!這忘恩負義的傢伙,要是進來的不是小姐而是呂公子他們的人,萬一被暗算了豈不是倒黴?呂公子還打算讓小姐收留她呢,好心餵了驢肝肺!”
兩人一前一後全都是說的官話——這沒辦法,纔到廣東還不到一個月,她們又不像汪孚林開了外掛,怎也不可能說一口不錯的粵語。然而,小北卻敏銳地發現,那個被自己捆縛住雙手的小姑娘嘴脣緊抿,眼睛不時往自己主僕二人身上偷瞟,顯然竟是聽懂了!她心中一動,當下就裝成壓根沒察覺似的,拍拍手站起身道:“走吧,提了人出門,呂叔叔他們正好可以無牽無掛地啓程,我們就去做我們的事,正好少一個拖累……”
“等一等!”
正往外走的她聽到背後傳來的這個聲音,嘴角頓時一挑,暗想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刻,她就聽到那個小姑娘用略微生硬的官話說道:“我剛剛不是故意的,我只看見你們面生,所以……”
“面生就可以隨便丟那種釘子傷人?這是廣州城裡的客棧,不是什麼荒山野地,你可以對着野雞兔子野豬隨便亂丟暗器玩!”碧竹可不會這麼容易被糊弄過去,連珠炮似的斥道,“這是我家小姐運氣好本事大,沒被你傷着。否則你賠得起……”
被死死綁住雙手,又被碧竹一手拽着胳膊的少女忍不住咬緊了嘴脣,心裡很有些委屈。我怎麼知道你們兩個男人打扮的卻是女子,還以爲是外頭那些男人終於獸性大發忍不住了呢!可是。在外頭顛沛流離這麼多天,她也不是沒有碰到過好心人,可這好心人中有女人卻是第一次,她不想放過這難得的好機會。因此,即便那充滿怨怒的斥責很不好聽。她也只能硬着頭皮忍着。
而小北聽到外頭一絲動靜也沒有,就好似門外沒有人看守,更不知道屋子裡發生了什麼事,她不禁輕輕哼了一聲,暗想呂光午還真是全都撒手不管撂給自己了,着實丟了個大麻煩過來!見這野性難馴的少女在碧竹訓斥下只不吭聲,她就淡淡地說道:“要想我們不把你送去官府,那你就實話實說吧。姓甚名誰,何方人士,還有。你是怎麼被呂叔叔他們救下的?”
聽到小北問這個,少女頓時猶豫了起來。之前那些個大男人雖說看起來可怕,但對她還是頗有幾分包容,除卻她想偷偷溜走卻被人識破攔了下來,最後被訓了一頓之外,別的時候不論吃喝還是住宿,他們都非常照顧自己。然而,眼前這一對主僕卻顯然不一樣,不但有一身頗爲不錯的武藝,而且對她的態度也極其強硬。而且聽她們剛剛說的話,赫然是那個曾經救下自己並收留自己的,姓呂的中年人,要把她轉交給她們照顧!
意識到處境和之前不一樣。但至少不用日夜擔心那些男人會本性畢露侵犯自己,她終於還是低聲說道:“我叫秀珠,是潮州府的人。之前是因爲尋親無着,在路上被人欺負,這才被呂老爺救下的。”
“秀珠?你沒有姓氏嗎?”小北眉頭一挑,隨即便注意到了自稱秀珠的少女那不自然的表情。
“我生下來之後就沒見過我阿爸。不知道他姓什麼。”秀珠說着便咬緊了嘴脣,隨即擡起頭說道,“我的傷已經都好了,不用人照顧。你們代我謝謝那位呂老爺,能不能放我走?”
“放你走?說得輕巧,你差點傷人的帳我還沒和你算呢!”碧竹瞥見小北悄悄搖頭,立刻得理不饒人地說,“再說了,就算呂公子施恩不圖報,你這些日子用掉人家多少診費藥金,還有住客棧的房錢,你怎麼還?這一筆筆帳你都不算清楚就想走,哪有這麼便宜!”
秀珠哪曾遇到過碧竹這樣尖牙利嘴的對手,再加上官話說得到底不順溜,她愣了一愣後,心底那股桀驁便佔了上風,索性擡起頭道:“那你們想怎樣?”
“不怎麼樣。我也是剛到廣州城不多久,住的地方還少個灑掃的丫頭,你去給我幫工一年,包吃包住,一年後就算是帳結清了。”小北彷彿漫不經心地說出了這麼一番話,眼角餘光卻始終注意着秀珠的表情。
“這……”
碧竹也立刻幫腔道:“這什麼這,你在廣州要還有親友,那小姐和我就送你過去,讓別人給你清償這筆賬。要是沒有,你才這麼點年紀,難不成還能找別的地方做工?小姐要不是看在呂公子面子上,纔不會這麼好心收留你!”
儘管自己還有別的事情要做,然而,這主僕二人卻死死捏着自己的軟肋,秀珠根本拒絕不得,頓時心亂如麻。躊躇良久,她才只能硬着頭皮答應了下來。眼看小北到門邊上取下了那顆她那時候丟出去的釘子,隨即似笑非笑看着她,她越發覺得前路不知該如何走,等到被碧竹拉出去見呂光午等人的時候,她聽到那幾個之前認爲凶神惡煞的男人壓根沒多說什麼,彷彿還在爲了少一個累贅而如釋重負,心情那就更低落了。
既然如此,這些人之前幹嘛扣着自己,任憑她走了,那不是還少點事情嗎?
小北卻沒理會滿心疑惑的秀珠,讓碧竹看好這丫頭後,她就瞅了個機會拉了呂光午單獨說話。等得知呂光午並不曉得何心隱當初竟是交託給汪孚林那麼一樁大事,而且王畿也沒提過,她不禁眉頭緊皺道:“何叔叔到底這是什麼意思,讓你四處奔走去尋訪,又讓孚林去收攏人,他自己卻跑了……對了,呂叔叔你來廣州,還帶着那位鄭公子,到底是爲了什麼事?只是爲了找何叔叔而特地走這一趟的?”
“我是聽到有消息說老師在廣州,就過來看看。至於鄭公子,那是因爲他父親的遺志。如今倭寇雖說大致平定,然則海盜肆虐,尤其是閩粵沿海,林道乾等海盜極其猖獗,所以他想求見兩廣總督凌雲翼獻幾卷父親的遺稿。瑤民之亂固然迫在眉睫,然則海防也不能置之不理。再者,佛郎機人就在濠鏡,雖說這些年也屢次幫助我大明兵馬平定海盜,頗有功績,但他認爲佛郎機人是居心叵測。正好,你回頭對世卿提一提,看看能不能抽空見他一面。”
說到這裡,呂光午頗有些感慨:“要論陸地上行軍打仗,斬將奪旗,當年十個鄭伯魯,也勝不過我一個呂光午。但要論海戰海防,火器船戰,十個呂光午也贏不了一個鄭伯魯。只可惜鄭公已故,所幸鄭老弟身爲鄭公的後人頗有遠見卓識,我一介布衣幫不了什麼忙,撈一個引薦之功也好。”
“何止引薦之功,汪孚林正愁身邊少人可用,呂叔叔你幫大忙了。”小北卻是笑眯眯替汪孚林謝過了呂光午,隨即眼珠子一轉道,“那就請呂叔叔你和鄭公子多住兩天,等我回頭見了孚林,定下見面的時間。對了,這秀珠姑娘我先帶了回去,不管她有什麼蹊蹺,到了我手上就別想逃!”
察院之中,當汪孚林剛剛抽出功夫見了蔡師爺,令人回香山把那位弗朗西斯神父帶來,一轉身接到小北送來的信時,他不禁又是悵惘,又是驚喜。悵惘的是何心隱終究不肯放棄心頭理念,不肯偃旗息鼓放棄自己的那一套,驚喜的是呂光午不但來了,還帶來了赫赫有名的海防戰略家鄭若曾之子鄭明先。然而,看到末尾小北只是略提了一筆的某位秀珠姑娘,他的臉色不禁古怪了起來。
不會那麼巧吧?難道害得陳炳昌在濂溪書院呆不下去的那位姑娘,居然又讓呂光午和鄭明先救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