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公廳之中,因爲張宏一早就特意過來,道是身體有些“不適”,要在家告病幾天,早就與其達成一致的馮保自然點頭準了,還陪着張宏去慈寧宮和乾清宮走了一趟,對李太后和朱翊鈞也都說明白了。只有他們倆知道,這是爲了麻痹張鯨,讓其認爲張宏在知道了其那番圖謀後,無奈默許了。
所以,爲了以防萬一,他先把徐爵給放在了內東廠,用事情把人絆住,又把張誠叫了過來把話挑明,讓又驚又怒的張誠去拖住張鯨,隨即就開始梳理張鯨近些年來的劣跡。
不過,思來想去,他還是一時沒有找到能讓小皇帝親自處置這個親近內侍的最好辦法。
而就在這一日午後,他得到了張宏讓人送進宮來的消息,他就立刻去了一趟乾清宮,當着小皇帝的面又提了提張宏的情況,暗指張宏說京師氣候不好,南京更利於養病這樣的話,彷彿暗示張宏打算去南京擔任正守備太監。此話一出,朱翊鈞就變了臉色,竟是磨着他帶個太醫出宮去,看看張宏到底病得如何了——完全忘了早上張宏才進宮來向他告病請假,說是要在宮外私宅休養兩天,哪有這麼快就病情有變化的。
得了皇帝如此囑咐,馮保看上去很勉強,但一出宮城,他坐着凳杌立刻就去太醫署挑了個太醫,隨即從北安門出了宮。只不過,當來到張宏在宮外的私宅之後,來探病的他卻把太醫丟給了張宏的掌家內臣李柳兒,自己徑直登堂入室,在張宏屋子裡停留了整整兩刻鐘,這才把太醫給叫了進去。路上就已經得到了吩咐的太醫戰戰兢兢給張宏扶了脈,最終含含糊糊開了張不好不壞的方子,跟着馮保回宮的路上都還滿心嘀咕。
可是,他是馮保常使喚的太醫之一,跟着馮保去乾清宮向皇帝覆命的時候,自然馮保怎麼授意就怎麼說,什麼氣病了,什麼操勞成疾……反正各種話張口就來,聽到最後,朱翊鈞恨不得長雙翅膀自己親自出宮去看看。
皇帝確實是真心關切,然而,張誠也好,張鯨也好,全都知道張宏這病其實有玄虛,張鯨更是恨不得張宏就此去往南京,遠遠離開京城,如此自己便可再無包袱輕裝上陣。畢竟,他深知張宏如今的態度未必代表着將來的態度。
因此,當馮保離開之後,張鯨再三思量之後,就悄悄溜出了乾清宮。要知道,他們這樣的太監又不是那些貼身服侍的內侍,皇帝的起居全都要親手照料,日常陪着那也只是爲了穩固皇帝的寵信而已,並不是時時刻刻都離不開。
而張鯨前腳剛走,剛剛從馮保跟來人處得到口信的張誠後腳就派了人跟着,得知人去了司禮監,他眉頭一皺,就到朱翊鈞面前攛掇了起來。
“皇上若是擔心張公公,何不到太醫署中挑選幾個醫術更高明的?說起來,張公公歲數那麼大的人了,從前一直都身體健朗,也不知道這次怎麼回事,突然說病就病了。”
馮保和張宏從前一直都是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張宏經常是爲着各種事情在慈聖李太后面前替自己求情,朱翊鈞心裡自然有些偏向。此時被張誠這麼一攛掇,他就霍然站起身來:“說的是,張伴伴平時身體很好,怎麼會病的?還有,剛剛那個太醫着實庸碌,朕從前都沒見過他,哪有什麼好醫術?走,去司禮監,朕直接去找大伴,讓他陪着朕去太醫署重新挑兩個真正的御醫!”
張誠就是想激小皇帝去司禮監,朱翊鈞既然自己提了出來,他少了繼續循循善誘挑唆的力氣,自然暗自大喜。只不過,此行要掩人耳目,他便低聲說道:“只不過,皇上若是傳肩輿,這一趟出去只怕驚動太大,就是仁聖老孃娘和慈聖老孃娘知道了,反而會責備張公公拿大矯情。不如委屈一下皇上,扮成小火者跟在奴婢後頭去一趟司禮監,如此靜悄悄不動聲色地就把事情辦了。”
朱翊鈞對這樣的建議自然非常滿意,當即便滿口答應,等到張誠親自爲他張羅換上了小火者的青貼裡,又吩咐了內外只說皇帝在房中讀書,他就混在張誠那幾個隨從小火者當中,出了乾清宮,繞道經由北面的順貞門,玄武門出了宮城,又繞過北苑萬壽山,從黃瓦東門往東行,最終來到了司禮監。對於一般小火者們來說,這樣走過去時間雖長,可還不至於會感到疲累,可朱翊鈞卻不一樣,走路很少的他出了滿身大汗,兩條腿也頗有些痠軟。
張誠雖說平日裡最關心皇帝,可眼下卻顧不得回頭,因此竟沒有發現。他來往司禮監極多,可即便是他,往日這裡也並不是那麼容易進來,今天這進門絲毫沒有受到阻攔,他就知道馮保做好了準備。此時此刻,見馮保的掌家內臣張大受快步迎上前來,目光在朱翊鈞身上一掃而過,就對着他點了點頭,他知道一切盡在計劃之中,便回了一個默契的眼神。果然,下一刻張大受就有些爲難地說道:“公公正在公廳見張鯨,張公公你這來得倒也巧了。”
“張鯨?張鯨也來了?”朱翊鈞終究不是那些守規矩的小火者,忍不住問了一句,見張大受訝然看了過來,他想到自己此時是喬裝打扮,此話一出便有些穿幫,可須臾,皇帝的天性佔了上風,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張鯨過來幹什麼?”
張大受見朱翊鈞顯然不避諱身份,可貿貿然行禮就顯得太無知了,因此,他只是恭恭敬敬地低聲說道:“小的也不知道張鯨來找公公幹什麼,只是他一來就要求屏退閒雜人等。”
“咦?”朱翊鈞往日對張鯨也頗爲寵信,可此時張誠爲了張宏的病而陪着自己來找馮保,而張鯨這個張宏名下的也這麼巧來找馮保,他頓時有些好奇。他眼珠子一轉,便乾脆問道,“能不能讓朕和張誠也一塊聽聽?”
朱翊鈞連朕這個字都用出來了,張大受知道小皇帝是拋開了一切顧慮。他本就有此意,這會兒心頭大喜,立刻滿口答應。而張誠則是對隨從其他幾個小火者吩咐了一聲,帶着朱翊鈞緊跟在了張大受身後。偌大的司禮監中平日理應是人來人往,可眼下卻安安靜靜,沒有人走動,一行三人竟是連個鬼影都沒撞見,就繞到了司禮監公廳之後的一處角門。站在這裡,外間馮保和張鯨的對話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張鯨,你和張誠共事了那麼久,今天特意跑到我這裡來,卻是要出首告他?”
此話一出,朱翊鈞大吃一驚,失聲便要嚷嚷出來。幸虧一旁的張誠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小皇帝的嘴。而張大受看這光景,乾脆悄無聲息躲了出去。而張誠直到張大受離開也沒有放開手,而是挨着朱翊鈞的耳朵低聲說道:“皇上,既然來了,那就聽聽,可千萬別出聲!”
有了這勸說,本來暴怒之下想要反抗的朱翊鈞方纔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很快,外間張鯨的聲音也傳了進來。
“馮公公,我雖是張公公名下的人,卻一向敬佩您的殺伐果斷。張誠記在您名下,可他一貫在皇上那兒搬弄是非,這些年來,我也不知道聽他背地裡在皇上面前說過多少您的壞話。此次高拱文稿的事情鬧得這麼沸沸揚揚,我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我據我所知,此事正是他搗的鬼……”
“你是想說,張誠曾經出宮去靈濟宮,在那裡脅迫人拿到了高拱文稿,又拿去想和三輔張閣老聯手對吧?”馮保突然打斷了張鯨的話,見張鯨登時瞪大了眼睛擡起頭來,他就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倒不是第一個首告張誠的人,昨天晚上錦衣衛都督劉守有,就已經去過我那裡,說是你身邊一個小火者首告了張誠。他動作很快,連靈濟宮中可以作證的道童都已經抓到了。”
角門處,張誠仍舊沒有鬆手,哪怕看到小皇帝那狐疑看着自己,他也只是搖了搖頭,一句都沒有解釋。
張鯨面上吃驚,心裡卻自然是毫不吃驚。昨夜他在宮裡,徐爵在宮外,哪怕徐爵曾經親眼見證了劉守有過來稟告的一幕,可因爲宮門既然下了千兩,一內一外就休想取得聯繫。可一夜過後,雖說徐爵一大清早就被馮保派人宣召到了內東廠,通知他的餘裕卻還是有的,所以他纔不得不橫下一條心,到馮保這裡來舉告張誠。可此時此刻,他還是裝出了非常驚訝的樣子,好半晌才強笑道:“沒想到劉大帥竟然如此雷厲風行。”
“你沒想到的事情還在後頭呢。”
馮保原本一直都在考慮如何讓小皇帝處置這傢伙,可因爲張宏送來的口信,他親自去了一趟張家,親自聽張三娘說出了那天晚上徐爵和張鯨的私會,又反反覆覆從各種角度訊問,證實了那番話的真實度後,他就決定採用眼下這種開門見山的態度。
此時此刻,見張鯨顯然措手不及,他突然厲聲喝道:“張誠就算曾經和你有齟齬,可看在一同服侍皇上的份上,你也不該在背後倒騰這種無聊的伎倆。退一萬步說,張容齋又有什麼地方對不住你,嗯?若不是你入宮就記在他名下,你能有機會去內書堂讀書?憑你認得的那幾個字,讀過的那幾本書,有資格去皇上身邊伺候?你纔不到四十,就已經是御用監太監,可就爲了一個司禮監太監的名頭,你就想投我,背了張容齋,然後誣陷張誠,一石三鳥?”
朱翊鈞原本已經聽明白了,是張鯨告張誠的狀,而在此之前,執掌錦衣衛的劉守有好像就已經在查張誠,還查出了什麼認證。就僅僅是這些,他一張臉已經黑得如同煤炭了。可是,當乍然聽到馮保這完全沒頭沒腦的質問時,他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完全有聽沒有懂,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時候,已經不用張誠捂着他的嘴,他也已經不大會說話了,因爲他的腦袋完全成了漿糊。
張鯨也一樣瞠目結舌,完全沒有意想到馮保會突然揭了他的底。但他終究是在宮裡浸淫了這麼久的老油子了,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徐爵把他賣給了馮保。儘管不能理解徐爵放着能夠捏住他命脈的大把柄,將來合作之後能夠得到錦衣衛之主的地位不要,就因爲劉守有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便扛不住吐露了大部分實情,但他知道眼下不能奢望徐爵這個盟友,只能指望死死抱住馮保的大腿。
因此,他幾乎想都沒想,膝行上前便貼着馮保的腳邊磕了兩個頭,隨即擡起頭後開口說道:“馮公公,這宮裡素來是踩低逢高,我有今天,張公公確實幫了不少,可之前我和張誠一塊被打發到更鼓房,他卻先撈了張誠,再撈了我,不是爲了別的,還不是爲了籠絡張誠,打探馮公公您的虛實?您又哪裡知道,張誠因爲之前張公公施恩,馮公公您卻一度袖手不管,他還不是悄悄在張公公面前獻媚?”
一口氣說到這裡,張鯨知道還要再添一把火,便順着馮保剛剛的責問說道:“馮公公剛剛說我是一石三鳥,我實在是當不起。識時務者爲俊傑,更何況我實在是瞧不得張公公明面上和您合作無間,背地裡卻捅刀子。要知道,張誠仗着是您名下,又有張公公在背後撐腰,一直都在教唆皇上,說是您擅權。您本來就是這宮裡第一人,原本用不着我錦上添花,我不過是因爲滿腔義憤,不忍元輔剛走,便有人向您和他捅刀子!”
此時此刻,馮保終於笑了,他伸出手來,一把捏住了張鯨的下巴,繼而一字一句地說道:“張鯨,你確實很聰明,你知道我相信徐爵,便去對他和盤托出謀劃,讓他幫你圓場,到時候坑了張誠,你卻能躋身司禮監,日後還能取代張容齋,取代我。可你卻算錯了一件事,張容齋和我固然是有這樣那樣的不和,可關鍵時候卻還是站在一塊的。所以,我不會因爲他撈過張誠,便記恨他,他也不會因爲你這個敗類試圖投靠我,便忌諱我!”
“你這種兩面三刀的東西,就算跟了張容齋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是什麼樣的人!”
和他這種玩了一輩子心眼的人耍心眼,簡直是關公面前耍大刀,活膩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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