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過後,就在百官聯名請回鄉歸葬父親的輔張居正歸之際,遼東報捷,遼東總兵李成樑報麾下固原遊擊將軍陶承嚳斬察罕兒部土蠻麾下虜寇四百餘級。
一時間,滿朝歌功頌德不斷,就連並非天天上朝的萬曆皇帝朱翊鈞,也御皇極門,接受了鴻臚寺的宣捷,又是派人祭告宗廟,接受百官稱賀。
自從封貢俺答以來,九邊之中尚有戰事的基本上就只剩下了幾面受敵的遼東,而這場傳言中打得察罕兒部潰不成軍的大捷,就彷彿是爲了如今的盛世錦上添花,讓朝中君臣無不興高采烈。
汪孚林和李成樑父子打過交道,自然知道遼東那邊確實兵強馬壯。然而,他畢竟是親身去走過薊遼的人,一看捷報中的詞句就隱隱覺得,這場宣揚成大勝的捷報吹得天花亂墜,但瞧着總有些違和。可遼東巡撫、薊遼總督、遼東巡按御史聯名上奏,張學顏身爲先任巡撫,也說了不少好話,他本着沒親眼見證就沒有言權的宗旨,並沒有站出來潑什麼涼水,在幾次參加議功的廷議時,也當足了看客。
且不論這場勝仗是不是有水分,他着實忍不住鄙薄這年頭軍功的賞賜標準。
就這麼一場大捷,朝廷賞了有功將士什麼呢?
作爲總兵的李成樑,是八十兩銀子,大紅紵絲蟒衣一件,然後是一個兒子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光從恩蔭一子來說,其他賞賜就算微薄,也就無所謂了。而對於率軍打了這麼個勝仗的遊擊將軍陶承嚳來說,署理都督僉事,一舉成了正二品的高階武官,恩蔭一子世襲本衛所百戶,既然得以封官蔭子,白銀五十兩以及紵絲四表裡的賞賜也同樣看得過去。
可對於薊遼總督、遼東巡撫、兵備副使、參將以下衆多文武官員的賞賜,那就很少了。賞銀從白銀六十兩到白銀二十兩不等,綢緞從紵絲四表裡到沒有不等。但這些人並沒有真正參戰,不過是沾了點光而已,別說賞賜少,就是沒有也說得過去。
可是,真正參戰的數千官兵的賞格,則是總共一萬兩,上下揩油之後,分到小兵頭上可能連一兩都沒有。
相形之下,萬曆皇帝一次性給皇后之父,也就是那位國丈大人,都督僉事王偉的賞賜是多少?銀錢是一萬五千兩,莊田整整五百頃,也就是五萬畝。
對待勳戚如此大手筆,對待兵將卻如此刻薄。這叫認爲邊關大捷,朝廷怎麼也得賞主將幾百上千兩銀子,外加綢緞珍寶一批,然後大肆的後世小說家們,包括本文作者情何以堪?當然,相比大明前期和中葉,賞賜將士常常是價值相當於擦屁股的寶鈔,這已經算是大方了。
怪不得人人都說,明朝的皇帝是對待文武大臣最刻薄的君主!
而在這麼一場頒賞有功文武的遼東大捷之後,來自湖廣撫按官員的題本終於姍姍來遲,道是元輔已經葬父完畢,已於五月二十一日啓程,小皇帝自然表示了一番欣慰。緊跟着沒過幾日,便是張居正親自上書,滿懷歉然地表示湖廣老家距離京師實在是太遠,因此難以在五月末的期限趕回來。對此,萬曆皇帝朱翊鈞的答覆依舊顯得親切而又通情達理,什麼天熱道遠,且慢徐行等等,好一番君臣相得,值得大書特書的美好圖卷。
至於在這麼一番君臣相得之中,沒有去參加張居正會葬父親儀式,而是告病溜號的湖廣巡按御史趙應元被左都御史陳炌親自參奏詐病,於是革職爲民,而激憤上書替趙應元辯白,同時將陳炌諷刺得體無完膚的戶部員外郎王用汲也被牽連革職。陳炌爲此假惺惺地痛心疾上書辭職,卻被萬曆皇帝好言撫慰挽留,這一系列事件就猶如和諧大合奏中不和諧的小音符,彷彿沒有激起任何了不起的波瀾。
身在都察院中,汪孚林當然知道這件事是張居正寫信暗示王篆,王篆出面去對陳炌挑明,於是陳炌這個左都御史親自捋袖子上陣,殺雞用牛刀似的對付趙應元這麼一個小小的巡按御史。他因爲王篆沒來找自己,本着別坑人的心理,倒是提醒過陳炌不用親自上,諷喻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上陣就行了,反正趙應元是秦一鳴下轄,奈何陳炌似乎覺得如此不足以表示回報張居正的重用和信賴,他也就懶得囉嗦了。
從前,他對上那些心思詭譎的奸邪之徒,扛上那些自詡剛直的僞君子時,倒是毫無心理負擔。此次趙應元非要舉世皆濁我獨清,人家去幫着張居正葬父,我卻稱病辭官就是不去那種孤傲,他談不上好感或是惡感,所以他很不樂意揪着這一點對人大肆攻擊。在他看來,這就猶如廷杖似的,不是人家要啥你送啥似的幫人刷名聲嗎?這還不算,回頭還要和義憤填膺的正人君子代表人物,可以和海瑞相提並論的王用汲對上,那就更冤枉了。
“悔不該沒聽世卿你的勸告,那王用汲簡直是一條瘋狗!”
都察院正堂中,陳炌一臉的懊悔,說着說着甚至忍不住拍了桌子。王用汲在奏本上指着鼻子罵了他一番,還在外頭捅破他當年也因爲嚴嵩當道,朝政而告病辭官在家好幾年,要說趙應元是詐病,他又是什麼?他如今想想這件事,就是一肚子氣。見汪孚林安坐下沒吭聲,他就忍不住說道:“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看來是個不中用的,我意調了他外任,推薦曾士楚爲掌道御史,世卿你覺得如何?”
汪孚林見陳炌顯然是遷怒泄憤,他不得不咳嗽一聲,誠懇地說道:“總憲大人要用曾士楚,不若提之爲他道掌道御史,湖廣道卻不必再動,須知秦掌道之前纔剛有功,皇上還賜過甜食點心。反正趙應元已經革職爲民,與其再深究,還不如都察院彈劾幾個朝中又或者地方上不稱職的官員,又或者是辦幾樁鐵案,這纔是真正的震懾。”
陳炌本來就對秦一鳴談不上好感,想借着此事把人拿下,也不過是想給汪孚林一個面子,可聽得汪孚林這般分析,他就知道自己有些孟浪。等到汪孚林從袖子裡拿出一沓夾片,向他一一羅列了幾樁天下各地或冤屈不公,或貪腐橫暴的案子,他不由得對這位素來器重的得力下屬更加刮目相看,立刻將之前那挫敗感丟到了九霄雲外,認認真真篩選出了可供自己重新立威的典型,連提拔曾士楚的事都差點忘了。
還是汪孚林提醒了一聲,他才若有所思地說道:“今年就算了,明年派曾士楚一任巡按大差,回來之後就升他爲掌道!沒有當過巡按的掌道,很難讓人服氣。”
雖說陳炌完全沒提自己這個先例,汪孚林還是忍不住暗暗腹誹。他這個讓人“服氣”的掌道御史之所以能夠空降廣東道,也是因爲張居正用了霸道橫蠻的手段,直接把廣東道的人給他騰空,然後從新進士中挑了五個人過來,否則他別說做事,光是鎮壓底下那些不服的御史,就得把所有精力全都給用光。而即便如此,單單是調教新人,他之前不是也費了天大的功夫?
當然,陳炌卻沒有忘記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論如何,等元輔回京,我就親自去說,你這才幹在別的地方揮不出來。只要你在都察院安安穩穩呆上五六年,多轉幾個道擔任掌道御史,然後遷個四品又或者五品的少卿稍稍安頓一下,立時就能拔擢僉都御史,那纔是真正的大用!”
轉眼間就到了六月十六日,張居正抵京的日子。
湖廣到京師足足小三千里的路程,張居正回程只用了二十五天。相比六百里或者四百里加急的驛遞,又或者遇到緊急事件每天二百四十里馳驛趕路的度,這自然是走得很慢了,可相對於每日八十里的標準行軍度,這卻已經算是相當快。畢竟,張居正回程還要不時經過各大府縣,有時候還有各種應酬。最最重要的是,張居正在回程時又去了一趟新鄭見高拱,兩人再次深談了一番。
這一次張居正的新鄭之行,自然是因爲京師連番變故的消息,經由各種渠道傳到了他的手中,無論是爲了安撫張四維這樣的高拱昔日密友,還是那些被高拱提拔起來,自己依舊沿用的督撫,又或者是寬慰馮保的神經,他都需要先把怨氣滿腹的高拱給安撫住。
作爲一個勝利者,他自認爲能夠許諾的東西很多,而且也很實惠。而就再一次會面的結果來看,他覺得垂垂老矣的高拱已經沒有昔日的氣性,因此態度就放得更加低,更加誠懇,給足了高拱面子。
和之前他啓程赴江陵送行時的大排場相比,當抵達京師城郊的時候,張居正便現,這一天來迎接的人同樣很不少。
某些特別有心的官員早早就打聽了他的行程,把休沐日定在了這一天,這其中便有和他來往甚密的吏部尚書王國光,戶部尚書殷正茂,禮部尚書潘晟,工部尚書李幼滋,左都御史陳炌。除此之外,還有之前剛剛從兵部侍郎轉戎政尚書,協理京營戎政的張學顏,吏部侍郎王篆,兵部侍郎曾省吾,此外再加上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等幾個給事中,湖廣道秦一鳴曾士楚等十幾個御史,以及衆多其他官員,自是熱鬧非常。
而閣臣因爲常駐宮中內閣,此時反而一個都沒有出場。
作爲內廷皇帝和兩位太后的代表,來的是司禮監太監何進,慈慶宮太監李琦,慈寧宮太監李用三人。雖說何進並不是司禮監秉筆當中排名最靠前的,但兼着秉筆兩個字,便意味着手掌批紅大權,這便已經顯示出了非同一般的規格。而除去迎接之外,張居正最滿意的是,這三人帶來的皇帝諭旨。
諭旨的內容很簡單,今日賜宴真空寺,明日面聖,朝見皇帝以及兩宮太后,再給假十日,然後回內閣理事。
一路鞍馬勞頓,哪怕張居正還不到六十,可來回奔波,也確實難以再立刻辦事,因此,在拜謝了聖諭之後,他對於來迎接的那些官員,也沒有時間說太多的話,不過是依照親疏遠近,各自打個招呼寒暄一二而已。等輪到陳炌的時候,這位左都御史滿臉笑容廝見過後,便立時低聲說道:“汪世卿原本也是要來的,可臨要和我一塊出來的時候,廣東道那邊突然出了點事情,一個監察御史就在他面前突然昏了過去,磕得頭破血流……”
“你不用說了,有心不在一件兩件小事上,他的爲人我知之甚深。”張居正立時止住了陳炌,點點頭道,“讓他明日晚間來見我。”
張居正因爲要十日之後再回閣辦事,剛剛和不少官員都定下了會見的時間,陳炌亦然。可是,聽到張居正不但不在乎汪孚林沒來,而且還騰出了明日晚上的空閒見人,隔開幾步的吏部都給事中陳三謨忍不住又嫉妒,又有幾分說不出的不安。果然,等到終於輪到他這個六科廊的領軍人物時,張居正卻只是淡淡地說了幾句,態度彷彿不是面對心腹,而是其他尋常官員一般,直叫他目送張居正跟着那三個太監離開之後,頗有些失魂落魄。
汪孚林此時此刻並不在都察院,而是在王繼光的家裡。馬朝陽和汪言臣分別出外巡按,而之前那位廣東巡按御史趙明賢還沒回來,廣東道所屬一下子就只剩下了王學曾、王繼光和顧雲程三人。這下子又倒了一個,算起來他手底下就只剩下兩人了,簡直是捉襟見肘到了極點。此時此刻,見王繼光腦袋上纏着嚴嚴實實的紗布,臉色蒼白形容虛弱,他在心裡嘆氣的同時寬慰了幾句,正要離開的時候,卻現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住了。
用盡力氣最後一點力氣揪着那袖子不放,王繼光聲音微弱地懇求道:“掌道大人,您千萬替我求求情,我不想病休,我這病能好的!我真不是故意耽誤您去迎接輔大人……”
汪孚林平日只覺得王繼光心術不正卻又野心勃勃,五個試御史之中最不待見的就是這傢伙了,可剛剛聽到大夫說這是疲勞過度,這才硬生生讓尋常風熱感冒變成了大病,再遲些就出大事了,又從王繼光那個隨侍小童那兒聽說,這個看似家境還殷實的下屬家裡出了點問題,已經連續三個月沒有收到家裡的資助,那點俸祿還不夠吃的,所以不得不緊緊巴巴過日子,連看病都是吃了幾帖藥就算數,還沒日沒夜在都察院拼命,他就又心軟了點。
“好了好了,別說了。”汪孚林見自己的衣袖還被人拽着不放,他就淡淡地說道,“以後記着不要逞強,你自己想想,今天要是倒在大街上怎麼辦?”
“我……”
“要想保住位子,就得先把身體養好,回頭我會推薦個大夫給你。那是常常給元輔一家子看病的太醫,手段高明,藥到病除,你就放心吧。”
王繼光心中一鬆,手也不知不覺鬆開了。眼看汪孚林往門口走去,他掙扎了一下,等謝謝兩個字出口的時候,人已經消失在了門外,只有那門簾還在晃動。
換成任何其他人,會爲了他這個不怎麼貼心的下屬,耽誤了去迎接最大上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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