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汪孚林知道這會兒王繼光的想法,一定會撇撇嘴說,老子不是濫好人,哪就真的這麼高尚。
衆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要他學趙應元和王用汲那般,非得和張居正硬頂,那他當然是不會幹的,所以陳炌叫上了他,說是要去郊迎張居正,他當然不會推託不去。可那並不代表着他就沒想過,如此聲勢浩大的排場落在如今年紀越來越大的朱翊鈞眼中,會是個什麼樣的觀感。
小皇帝難道不會認爲,六部尚書中的四個再加上左都御史,最重要的七卿之中,張居正的人佔據了四席,緊跟着科道大批附庸其下,再加上其他趨之若鶩的官員,張居正已經在朝中一手遮天了!
朱翊鈞又不是那位帝王心術運用到爐火純青,寵信的時候能夠縱着嚴嵩獨霸朝堂,可一旦失去信賴,卻翻手就能讓嚴黨覆滅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所以,說得功利一點兒,王繼光在面前突然一倒,汪孚林在手忙腳亂救助,而後又派人去向陳炌報信,甚至乾脆由得衣裳外衫染上不少血跡的時候,心中卻反而大大鬆了一口氣,不用去和那些高官似的去湊作堆。
他一直很不理解,如張居正這樣理應頗爲睿智的人,怎麼也會脫不了高調顯擺的毛病!
就比如那兩室一廳的十六人擡大轎,就比如戚繼光派的那一隊鳥銃手護衛,就比如堂堂親王出城迎接,張居正與其平禮相待,難道太祖舊制見親王的各種規矩全都給忘了?虧張居正口口聲聲說是要復洪武舊制!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犯忌的,張居正真的就不知道?還有今天,天子和兩宮皇太后派太監郊迎,這是可以預見的,就不能早點打招呼讓心腹別全都去迎?至少別全都去,少點排場會死啊!
“但凡大權在握時間久了,就一定會無限制地自我膨脹,古往今來幾乎無人擺脫得了這麼一個怪圈麼?”
這是汪孚林在次日晚間來到大紗帽衚衕張府時,心裡轉過的一個念頭。大約是天色已經太晚,而且張居正剛剛抵達京城,尚未回內閣辦事,往日這條車轎滿滿當當的衚衕,此時顯得非常寂靜。他到門前投了帖子,門房立時滿臉堆笑地說道:“老爺早吩咐了,如果汪爺來了就立刻請進去,您請。”
話歸這麼說,一個門房笑吟吟地把汪孚林往裡請,另外一個就一溜煙跑了進去通報。所以,汪孚林須臾就看到張嗣修迎了出來。兩人乃是老相識了,彼此拱手見過之後,汪孚林就問道:“昨日我被事情絆住,也沒來得及去相迎,就只張二兄一人陪着元輔回來?”
“母親還有大哥和弟弟們都在家陪着祖母,等暑熱退去後再上京。”張嗣修將汪孚林往父親的書房帶,隨即壓低了聲音說道,“祖母和祖父夫妻多年,此次驟經大變,身體自然不大好,父親請祖母進京來住,但祖母畢竟年紀大了,路途免不了要準備周全,所以之前就已經上奏了,之前陪大哥回鄉的魏朝魏公公現在還在江陵沒回來,就是爲了陪祖母上京。”
汪孚林當初就曾經去江陵府拜會過張居正之母,那位趙老夫人待人和藹,把他拉在身邊閒話家常,剝好了桔子塞到他手中硬是叫他吃,這林林總總的一幕幕如今如同走馬燈似的從面前晃過。他微微一恍惚,便笑着說道:“隆慶五年,我去湖廣時,曾經到江陵拜見老夫人,那時候老夫人留我用晚飯,你們卻因爲讀書沒法過來,我和你們兄弟幾個無緣一見。那時候老夫人拉我說了好多話,事後我都不大記得了,如今你一提,我竟是覺得全都想了起來。”
“咦,還有這樣的淵源嗎?”張嗣修當時和兄長弟弟們在江陵的張家老宅閉門苦讀,那是真心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所以對家中都有哪些客人來訪之類的事自是全然不知。此時此刻他好奇地一問,聽汪孚林說着那些細節,自然也不免百感交集。當聽說那時候才進學考中秀才一年的汪孚林去湖廣尋父,還捲入徽幫和洞庭商幫的一場衝突,和赫赫有名的雷稽古打過交道,他不禁笑了起來。
“雖說從前常聽你說各種各樣的事,但一想到你當時都明明到了我家來,我們卻緣慳一面,我還是覺得有些扼腕。”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一晃數年,不是最終還是結識了嗎?不過晚幾年而已。”
汪孚林眼見張居正書房就在不遠處,便笑着說道:“來日老夫人抵京,我一定再來拜見,只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我。”
“祖母記性最好,一定記得。”
等到張嗣修親自打簾子送他入了書房,自己卻沒跟進來,汪孚林就收起了剛剛閒話家常的輕鬆,徑直向書桌那邊的張居正走去。他剛剛卻沒告訴張嗣修,七年前他去拜見趙老夫人的時候,趙老夫人固然說希望他好好讀書,以後給張居正做個臂膀,可那時候他壓根沒往心裡去,甚至還覺得張居正用人也是用你的時候覺得不錯,討厭你的時候立刻棄若敝屣。可現在七年過去,人人視他爲張居正的心腹臂膀,而他也更正了原本的觀念。
只要你緊跟這位首輔大人的步調,別故意去招人厭棄,張居正素來是不吝惜提拔重用的,而且也頗爲護短!
“坐。”
來回奔波三個月,坐的是兩室一廳的轎子,帶的是大批軍士護衛,進江陵城時,萬人空巷看張郎,會葬父親時,湖廣文武幾乎齊至太暉山……可撇開這些煊赫的場景,張居正到底是一個喪父的兒子,哪怕不至於哀毀過度到形銷骨立,可仍然比離京時看上去又消瘦了一大圈。此時此刻,擺手示意汪孚林不用多禮之後,他言簡意賅地道了一個坐字,見外間書童出聲送茶進來,隨即悄無聲息退下,他卻足足良久方纔再次開口說話。
“高新鄭之事,我會和馮雙林去交涉,到此爲止。山西官員在朝中無論人數還是地位,全都相當不少,其中張四維更是其中翹楚,當年俺答封貢以及開馬市,他從中出力很大,所以哪怕明知道他和高新鄭私交甚篤,我還是引了他入閣。你和他雖有私怨,那次文華殿朝議上卻並未因私廢公,這才免去一場鬧劇,那封送給我的信也是敘述最公允的,沒有辜負我對你的看重。”
汪孚林知道張居正誇讚人全都是當真的,因此這會兒也沒有忙不迭地說上一堆自謙的話,而是欠了欠身道:“元輔之前不在,就猶如定海神針被人抽走,於是羣魔亂舞,現在一回歸,也就能風平浪靜了。”
“馮雙林那邊,會把徐爵送去代替自己到昭陵看守。”
汪孚林早就知道了張鯨和張誠分別如何,但這還是第一次知道徐爵的下場,心情不免非常古怪。誰不知道司香這活計全都是宦官去幹的,什麼時候輪到徐爵這麼個錦衣衛?而且,把人送到那地方去,馮保就不擔心徐爵大嘴巴說出點什麼來?可再轉念一想,他意識到徐爵會和張鯨在那邊直接碰上,不由得就有些懷疑馮保的惡意了。可不論怎麼說,這事情他沒有質疑的餘地,也就沒出聲。
“昨日你的頂頭上司陳炌來見我,說是要留你在都察院,而王紹芳也改了初衷,說是吏部文選司看似是肥缺,掌握銓選,權力頗大,但卻不大適合你。他二人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同時這麼說,想來是你在其中起了什麼作用吧?當初你幾次三番不肯呆在都察院,現在怎麼改了主意?”
哪怕陳炌和王篆在先後見張居正時,未必會透露這是出自汪孚林的陳情,但張居正是什麼人,又哪裡會意識不到這其中的奧妙?
而汪孚林也沒有瞞着張居正的意思,坦然說道:“元輔確實慧眼如炬,我確實改變了主意。但如果是從我自己的意見來說,去文選司,在王少宰下頭做個只要依從上意的員外郎,其實也並沒有什麼不好,只不過我得罪的人太多,銓選萬一有什麼差池,必定就會有人衝着我羣起而攻。”
嘴裡這麼說,汪孚林卻是一手端着茶盞來到了張居正書桌前,放下茶盞,直接打開蓋子,卻是蘸着茶水在書桌上寫起了字來。當他寫明,是宮裡來人,授意他留在都察院時,他的眼角餘光就瞥見,張居正的臉色一下子凝固了,當下就放慢了速度,將田義和自己的對話擇選要緊的一一寫了個清楚。
直到最終挑明田義代表的應該是皇帝,而非馮保,他才蓋上了杯蓋,誠懇地說道:“我也知道自己未免出爾反爾,可我雖是萬曆二年的進士,出仕卻已經是萬曆四年,至今就當了兩年的官,如果驟遷五品,讓別人情何以堪?既然有前後兩位陳總憲這樣體貼的上司,元輔又素來信任我,我在都察院多歷練幾年,也能夠消弭一些議論。”
張居正怎麼都沒料到,小皇帝剛剛親政,卻已經挖牆腳挖到他這兒來了,驚怒的同時,卻又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想當初嘉靖皇帝由小宗入繼大統,少年登基,楊廷和手掌內閣,宮中又有張太后,可謂是一內一外壓制着皇帝。嘉靖皇帝卻無師自通帝王心術,用大禮儀來試探朝中官員,果然便跳出了張璁和桂萼兩個支持他追尊生父的,雖說迫於楊廷和爲首的羣臣壓力不得不暫時把人外放,但隨即又看準時機重提此事,繼而用廷杖這一高壓政策硬生生突圍成功,最終驅逐楊廷和,把恪守禮法的清流君子打出了一個缺口,大權獨攬。
儘管後世人評述,無不在私底下說嘉靖皇帝那一頓廷杖大傷士林元氣,可從天子的角度來說,士林算什麼?掣肘自己的人都得掃地出門!
相形之下,他這個首輔這些年不也是這樣排除異己的?
如今小皇帝已經親政,雖說他本來做的就是內閣首輔做的事,談不上什麼歸政,可仔細想一想,他如今的境遇和楊廷和豈不是大有相似之處?
自始至終,張居正自己也沒有發現,他就從未考慮過,汪孚林有虛詞誆騙自己的可能。
抱萬曆皇帝的大腿,對於有些人來說,也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選擇,但汪孚林實在是覺得萬曆皇帝這條大腿不那麼牢靠。而且他是文官,積攢實力和皇帝對抗不現實。因此,他在張居正還沒回來之前就開始反反覆覆斟酌,最終決定冒險一記,對張居正挑明這麼一件事。
這從戰略來說,並不是最好的選擇,因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左右逢源纔是不敗之道,但從戰術上來說,給張居正提個醒,在今後做事的時候意識到頭上懸着達摩克利斯之劍,也就能多點餘地。
而且,如此一來,張居正對他就會更多幾分信賴。而他的心裡從早些年開始,就轉着某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在大明,文官篡位固然絕不可能,但其他事情未必不可能,只不過難度絕對是超高而已。但相比要把萬曆皇帝以及某些清流君子的三觀強行扭轉過來,那種難度只怕還要低點兒。
“我知道了。”
張居正輕輕吸了一口氣,嘴裡說着這四個字,卻是隨手粗暴地拿起一張紙將桌上水漬全都擦去,自己也同樣以手指蘸茶,在桌面上奮筆疾書了起來。
汪孚林從旁觀看,見張居正是授意自己——不論田義怎麼吩咐,都儘管答應下來,事後再和他商量;而張居正只會當成不知道這麼一回事,既不會對馮保透露田義的異動,也不會在小皇帝面前露出任何異樣——他就從容點了點頭,隨即語帶雙關地說道:“我能有今天,都是元輔提挈,既在掌道御史之位,自當舉薦賢能,彈劾宵小。”
“我沒看錯你。”張居正說這話的同時,心中頗多感慨。
今日白天,他去宮中見天子。朱翊鈞在文華殿西室接見的他,君臣二人一個問一個答,話題多半圍繞在他此行湖廣的見聞,包括稼穡,百姓,邊事,辭出來時,就和從前的習慣一樣,朱翊鈞又賞賚了銀幣羊肉御酒等物,這才讓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親自送他去慈慶宮和慈寧宮朝見兩宮太后謝恩。仁聖陳太后素來話很少,慰問過後就放了他離去,慈聖李太后卻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其中多有對朱翊鈞毫不留情面的指摘。
他那時候沒覺得什麼,可如今想想,李太后這個嚴母固然有些嚴得過分了,而他這個嚴師是不是也很討人嫌?
要是換成別的年輕才俊,只要尋思一下他這個首輔和小皇帝之間的年紀,就會義無反顧地站在皇帝那一邊,哪裡還會捅破這層窗戶紙來提醒他。
嘉賞汪孚林的時候,他才突然想到汪孚林危言聳聽的可能性,可再轉念一想,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汪孚林編造此事能有什麼好處?
鼓動他篡位?笑話,當初成祖皇帝以太祖四子的身份篡位都遭千夫所指,更何況他一個文官。楊堅趙匡胤之所以能夠成功篡位少主,那是因爲彼時天下未曾一統,有外敵在側,內部矛盾就容易壓下去。否則,君不見王莽的下場?
至於要藉此邀寵……汪孚林得他信賴的程度並不弱於那些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可不論如何,他張居正也不可能把人一下子拔擢到高位上。
既然其他可能都很微弱,那麼,他只能相信,汪孚林所言爲事實的可能性很大!
正事說完,汪孚林在張居正書房中又盤桓良久,聽張居正談了談丈量田畝之類的政令之後,這才最終告辭出來。走出書房時,他只見天色已經全都黑了。面前的院子已經不是上回他和王繼光翻牆之後的地方了。張居正聽從他的建議,調換了一下書房的位置。
張嗣修並沒有一直在外等待,偌大的院子裡沒有人伺候,他仰望天上,月色星光皆無,反而還有沉重的烏雲。
張居正固然回來了,但如今仍然遠遠算不上黎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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