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平壤,血戰

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八,明軍整隊出營。

李如鬆一如既往地站在隊伍前列,審視着眼前這座堅固的城池,他知道,一場偉大的戰役即將開始。

〖李如鬆,天賦異稟,驍果敢戰,深通兵機,萬曆二十六年(1598)四月,土蠻寇犯遼東。率輕騎遠出搗巢,身先士卒,中伏,力戰死。〗

此時距離他的死亡,還有五年。

李如鬆的人生並不漫長,但上天是厚待他的,因爲他那無比耀眼的才華與天賦,都將在這光輝的一刻綻放。

拂曉,明軍開始進攻。

此時,小西行長正在西城督戰,如他所料,明軍的主攻方向正是這裡。面對城下的大批明軍,他卻並不慌亂。

之所以會如此自信,除了早有準備外,還因爲他得到了一個十分可靠的情報。

在開戰之前,日本曾試圖調查明軍的火器裝備情況,但由於信息不暢,無法得到第一手資料,之後七彎八繞,才得知明軍也有許多火槍,但殺傷力比日本國內的要小,先進更是談不上。

而日本國內使用的火槍,雖然都是單發,且裝填子彈需要相當時間,射程爲一百五十步至二百步,但用來對付武器落後的明軍,實在是太容易了。

此外,在兩天前的那次進攻中,明軍確實沒有大規模使用火器,這也驗證了小西行長的想法。

所以,小西行長認定,在擁有大量火槍部隊守衛,且牆高溝深的平壤城面前,只會使用弓箭和低檔火器的原始明軍,只能望城興嘆。

據《明會典》及《武備志》記載,自隆慶年間始,明軍使用之火器,摘錄其一如下:

〖火器名:五雷神機,隆慶初年裝用,有槍管五個,各長一尺五寸,重五斤,槍口各有準星,柄上裝總照門和銅管,槍管可旋轉,轉瞬之間,可輪流發射。〗

如此看來,這玩意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左輪手槍,還是連發的。

上面的只是小兒科,根據史料記載,明軍裝備的火槍種類有二十餘種,且多爲多管火器,打起來嘩嘩的,別說裝彈,連瞄準都不用。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火藥發明之後,西方人用來裝子彈,中國人用來放鞭炮。

我可以說,至少在明朝,這句話是很不靠譜的。

以小西行長的知識水平,竟能如此自信,也實在是難能可貴。

然而滑稽的是,從某個角度來說,小西行長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爲根據史料記載,雖然當時明朝的火槍相當先進,援朝明軍卻並未大規模使用。

當然,這是有原因的。

很快,小西行長就將徹底瞭解這個原因。

辰時,號炮聲響,進攻正式開始。

西城先攻。

站在西城的小西行長嚴陣以待,等待着明軍的突擊,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炮聲響過很久,明軍卻既不跑,也不架雲梯,反而以兩人爲一組,在原地架設一種兩米多長,看似十分奇怪的裝置。

正當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卻聽見了驚天動地的雷聲——天雷。

伴隨着震耳欲聾的巨響,明軍陣地上萬炮齊鳴,無數石塊、鉛子從天而降,砸在西城的城頭之上。

日軍毫無提防,當即被打死打傷多人,小西行長本人也被擊傷,在被扶下去包紮之前,他大聲喊出了這種可怕武器的名字:

“大筒!”

在日語中,火槍被稱爲鐵炮,而被稱爲大筒的,是大炮。

謎底就此揭曉,明軍之所以不用火槍,是因爲他們用火炮。

跑了幾百里路遠道而來,自然要拿出最好的禮物招待客人,藏着掖着,那是不地道的。

不過確切地講,明軍剛剛使用的那玩意,不能稱作大炮,按今天的軍事分類,應該算是手炮或是火箭筒,它的真實名字,叫做佛朗機。

嘉靖初年,一次海上遭遇戰中,海道副使汪鋐擊敗了自己的敵人——葡萄牙船隊,戰後,他來到對方譭棄的戰船上,發現了一批從未見過的火器,經過演示,他發現這玩意威力很大,值得推廣,於是他決定,將此物上交中央,並建議仿照。

這是明代火器發展史上的一個轉折點。

由於在明代,從外國來的人,大都被統稱爲佛郎機人,所以所有從外國進來的火器,無論是走私的,偷來的,還是搶來的,統統被稱爲佛郎機。

而汪鋐所繳獲的這批佛朗機(即船炮),是當時世界上較爲先進的火炮,朝廷十分重視,立刻派人進行研究。

要知道,中國人一向善於研究,但凡世界上弄出個新東西,甭管是不是自己研製的,拿過來研究研究,幾天就能造個差不多的出來,仿製且不說,往往質量比原件還要好。

佛朗機就是如此,從葡萄牙人的船上卸下來,裝上彈藥射上兩發,別說,還真好用,於是乎先用再改,先改再用,再用再改,再改再用。原本放在船上用的大傢伙,體積越改越小,種類越改越多。

到嘉靖二十六(1547)年,明代佛朗機成功實現國產化,完全使用國產料件,自主研發,填補了國內空白,並能批量生產,達到十六世紀國際先進水平。

明朝軍事工作者們也用實際行動證明,國產貨的品質是有保障的。

比如明軍裝備的大樣佛郎機,全長僅兩米,有準星供瞄準,炮身可左右旋轉。具有極強大的殺傷力。

兩米的大炮,一兩個人就能用,按說是差不多了,但中國人的改造精神實在厲害,很快,明朝又研製出了小佛郎機。

小佛郎機,全長僅九十釐米,炮身附有鋼環,可供隨身攜帶,打仗的時候一個人就能揣着走,到地方把炮筒往地上一架,瞄準了就能打,比火箭筒還火箭筒。

這玩意現在還有,實物存放於北京軍事博物館,本人曾去看過,個頭確實不大,估計我也能扛着走,有興趣的也可以去看看。

除了這些步兵炮外,明朝還發明瞭騎兵炮——馬上佛郎機,這種火炮的尺寸比小佛郎機更小,僅七十釐米長,可隨騎兵在快速移動中發炮,具有很強的威懾力。

總而言之,明代佛郎機極易攜帶,操作簡便,實在是攻城拔寨,殺人砸牆的不二選擇,有了這玩意,那真是鬼才用火槍。於是幾萬明軍就扛着這些要命的傢伙來到了平壤城下,並讓日軍結結實實地過了一把癮。

但小西行長不愧久經戰陣,他很快鎮定下來,並帶傷上陣,召集被打懵了的日軍,告訴他們不必懼怕,因爲明軍火炮發射後必須重新裝彈,可趁此時機,整頓隊伍,加強防守。

根據小西行長的經驗,大炮與火槍不同,每次發射後,都需要較長時間重新裝彈,才能再次射擊,所以他放心大膽地集結部隊,準備防禦。

這個說法看上去,是對的,實際上,是錯的。

正當日軍剛剛回過點神,準備在城頭上重新冒頭整隊的時候,卻立刻遭到了第二輪炮擊!石塊、炮彈從天而降,日軍被打了個正着,損失極其慘重。

日軍莫名其妙,可還沒等人緩過勁來,第三輪炮擊又到了,又被打得稀里嘩啦,然後是第四輪,第五輪……

小西行長徹底糊塗了:這一打還不消停了,難不成你們的大炮都是連發的不成?!

沒錯,明軍的大炮確實是連發的。

應該說,小西行長的觀點是對的,因爲明朝時的大炮,所用的並不是後來的火藥炮彈,一打炸一片,而是先塞入鐵砂,石塊,然後再壓入鉛子,並裝藥(火藥)點燃發射,其作用類似於現代的鋼珠彈(將鋼珠塞入炮彈,炸響時鋼珠四射,基本上碰着就完蛋,屬於禁用武器),殺傷面極廣,不死也要重傷,不重傷也要成麻子。

當然,相對而言,缺點也很明顯,要往炮膛裡塞那麼多雜七雜八的東西,還要點火裝藥,這麼一大套程序,等你準備好了,人家估計都下班了。

可當年沒有現成的炮彈,想快實在力不從心,但歷史告訴我們,古人,那還是相當聰明的。

明朝的軍事科研工作者們經過研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子母銃。

所謂子母銃,其原理大致類似於火箭炮,母銃就是大炮的炮筒,子銃就是炮彈,其口徑要小於母銃,在出徵前先裝好鐵砂、石塊、鉛子、火藥,封好,打包帶走。

等到地方要打了,把子銃往母銃裡一塞,火藥一點,立馬就能轟出去,放完了,把子銃拉出來,塞進去第二個,就能連續發射,裝填速度可比今日之榴彈炮。

所以明軍的佛郎機,那是不鳴則已,一鳴不停,爲保持持續火力,普通佛郎機都帶有四個子銃,在幾分鐘內可以全部發射出去,足以打得對手擡不起頭。

而此次入朝作戰,爲了適應國際環境,明軍還特意裝備了新型產品——百出佛郎機,而它的特點也很明顯——十個子銃。

在明軍幾輪排炮的攻擊下,日軍損失極大,城頭上黑煙密佈,四處起火,屍體遍地。

此時明軍的大規模炮擊已經停止,西面三路大軍開始整隊,向各自的目標挺進。在這短暫的瞬間,喧囂的戰場如死一般的寧靜。

隨着又一聲炮響,平靜再次被打破,三路明軍在楊元、張世爵、李如柏的統領下,分別向小西門、七星門、大西門發動猛攻。

炮彈可以飛,人就不行了,要想破城,還得老老實實地爬牆,明軍士兵們開始架起雲梯攻城。而此時的西城城頭,已看不到大羣日軍,接下來的事情似乎順理成章:受到沉重打擊的日軍失去抵抗能力,已四散而逃,只要爬到城頭,就能攻佔平壤!

然而,正當明軍接近最後勝利之時,城頭卻忽然殺聲震天,日軍再次出現,向城下明軍發射火槍,掀翻雲梯,明軍受到突然打擊,死傷多人,進攻被迫停止。

在遭到明軍連續炮擊後,日軍雖然傷亡慘重,卻並未撤退。

經歷了短暫的慌亂,日軍逐漸恢復了秩序,在小西行長的統一調配下,他們以極強的紀律性,開始重新佈陣。

著名抗日將領李宗仁曾評價說:日軍訓練之精,和戰鬥力之強,可說舉世罕有其匹。用兵行陣時,俱按戰術戰鬥原則作戰,一絲不亂,作事皆能腳踏實地,一絲不苟。

應該說,這是一個十分客觀的評價,因爲日本人最大的性格特點就是一根筋,還有點二桿子,認準了就幹到底,且有尋死光榮傾向,像剖腹之類的工作,還是武士專用的,普通人沒這資格。說是亡命之徒,那是一點也不誇張。

而在平壤之戰中,其二桿子精神更是發揮到了極致,在打退明軍進攻後,日軍士氣大振,向城下傾倒煮沸的大鍋熱水,投擲巨石、滾木,並不斷用火槍弓箭射擊明軍。

面對日軍的頑強抵抗,在職業道德(愛國情操)和物質獎勵(五千兩啊)的雙重鼓勵下,明軍依然奮勇爭先,爬梯攻城。

但日軍的戰鬥意志十分堅定,明軍進攻屢次受挫,個把爬上去的,也很快被日軍亂刀砍死,戰鬥陷入膠着。

七星門的情況最爲嚴重,日軍的頑固程度超出了許多人的想象,眼看這五千兩不容易掙,沒準還要丟命,一些人開始調轉方向,向後退卻,明軍陣腳開始隨之動搖。右軍指揮張世爵眼看形勢不妙,急得破口大罵,但在混亂之中,毫無用處。

就在右軍即將敗退之際,李如鬆到了。

戰役打響後,李如鬆即披甲上陣,帶領兩百騎兵圍城巡視,眼看張世爵壓不住陣,便趕了過來。

但他沒有理會張世爵,而是直接來到了城下,攔住了一個敗退的明軍,揮起了馬刀。

手起刀落,人頭也落。

敗退的士兵們驚恐地看着這恐怖的一幕,看着這個揮舞着帶血馬刀的人,聽見了他一字一字吐出的話:

“後退者,格殺勿論!”

敗退的明軍停下了腳步。

在這槍炮轟鳴,混亂不堪的吵鬧中,他們無一例外地聽見了李如鬆那音量不大,卻極爲清晰的聲音。那一刻,他的眼中充滿了堅毅,以及激昂:

“殺盡倭奴,只在今日!”

在西城激戰的同時,北城明軍發動了進攻。

北城,是平壤地勢最高的地方,日軍盤踞於牡丹峰高地,居高臨下,並設置了大量火槍弓箭,等待着明軍的進攻。

兩天前,當吳惟忠第一眼看見北城的時候,他就認定,要想攻克這裡,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

打了幾十年的仗,這點軍事判斷,吳惟忠還是拿得準的。

但一天之後,李如鬆告訴他,你的任務,是攻擊北城,而你的全部兵力,是三千人。

吳惟忠很清楚,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李如鬆的真正意圖,是要他去牽制日軍,所謂犧牲小我,成全大我,往俗了說,就是當炮灰。

然而他回答:聽從調遣。

沒有絲毫的猶豫。

所以現在他面對的,是人數佔優的日軍,密密麻麻的槍口和堅固防禦,還有必須擡頭仰視,才能看見的日軍城壘。

吳惟忠回過頭,看着手下的士兵,只用一句話,就完成了所有的動員:

“倭寇,就在那裡!”

對於這些在浙江土生土長的士兵而言,倭寇兩個字,無異於興奮劑,且不算什麼父母被殺,家裡被搶的帳,單是從小耳聞目睹的傳統教育,就足以讓他們對其恨之入骨。所以打這仗,基本上是不需要動員的。

更何況,他們是戚家軍!

四十年前,戚繼光在義烏,組建了這支特別的軍隊,從那時起,他們就和這個光榮的名字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並在他的光芒籠罩之下,奮戰十餘年,驅逐了那些無恥的強盜。

現在,他們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代,面對着同樣的敵人。所以,他們也只需要同樣的舉動。

於是,在吳惟忠的親自率領下,三千戚家軍向北城牡丹臺高地發動了衝鋒。

事實證明,吳惟忠的判斷是正確的,北城易守難攻,說實誠點,是根本沒法攻,地勢險要,日軍還不斷向下發射火槍,雖說戚家軍有豐富的作戰經驗,比較靈活且善於隱蔽躲閃,傷亡不大,但兩次進攻,剛衝到一半,就被打了回去。

吳惟忠沒有放棄,他知道,自己的攻擊越猛烈,敵軍的注意力就越集中,越容易被死死拖住,而真正的突破,將在那時開始。

第三次衝鋒開始了,這一次,吳惟忠站在隊伍的最前列,揮刀,向着那個不可能攻克的目標衝去。

這是一個太過生猛的舉動,很快,一顆子彈便擊中了他的胸部(鉛子傷胸),頓時血流不止。

但吳惟忠沒有停下腳步,他依然揮舞着軍刀,指揮士兵繼續衝鋒,因爲在他看來,自己的使命尚未達成。

直到攻克平壤,日軍逃遁,北城才被攻陷。

但在戰後,所有的人都認定,攻擊北城的士兵們,已經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在歷史的長河中,吳惟忠是一個極不起眼的名字,在之後的朝鮮史料中,這位將軍也很少出場,撤回國內也好,朝鮮養傷也好,似乎無人關心。這倒也正常,在這場大戲中,和李如鬆相比,他不過是個跑龍套的。

一位國民黨的將軍在戰敗後哀嘆:國民黨之所以戰敗,是因爲都想吃肉,而毛澤東的軍隊之所以戰勝,是因爲有人願意啃骨頭。

吳惟忠就是那個啃骨頭的人。

所以在歷史中,他是個跑龍套的,卻是一個偉大的跑龍套的。

當西城和北城打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南城的守軍正在打瞌睡。

南城,即平壤的正陽門到含毯門一線,地形平坦寬廣,不利於部隊隱蔽和突襲,很難找到攻擊重點,所以日軍放心大膽地將這裡交給了五千名朝鮮軍。

說起來,X奸這個詞還真並非專利,而某些朝鮮人的覺悟也實在不高,平壤才失陷幾個月,就組建出這麼大一支朝奸部隊,也算不容易了。

當然,這五千人的戰鬥力,日軍是不做指望的:一個連自己祖國都不保衛的人,還能指望他保衛什麼?

不過,讓這批朝軍欣慰的是,西城北城打得震天響,這裡卻毫無動靜。

但很快,朝軍就發現,自己註定是不會寂寞的,一支軍隊正悄悄地向城池逼近。

朝軍十分緊張,但片刻之後,當他們看清對方的衣着時,頓時如釋重負,興高采烈起來。

因爲那批不速之客穿着的,是朝鮮軍裝。

事實證明,帶着X奸名頭的部隊,有着如下共同特點:沒戰鬥力,沒膽,還特喜歡藐視同胞。

這幫朝奸部隊也是如此,看見朝鮮軍隊來了,就喜笑顏開,因爲他們知道朝軍戰鬥意志十分薄弱,且一打就垮——當年他們就是如此。

那支朝軍攻城部隊似乎也如他們所料,不緊不慢,慢悠悠地靠近城池,看那架勢,比慢動作還慢動作。

但當這些同胞兄弟擡出雲梯,開始登城時,朝奸們才發現,大事不好了。

城下朝鮮同胞們的行動突然變得極爲迅速,眨眼的功夫,幾十個人就已經爬上了不設防的城頭。

還沒等朝奸們緩過勁來,這幫人又開始換衣服了,這也可以理解,外面套件朝鮮軍裝,實在有點不太適應。

很快,朝鮮軍的慘叫就傳遍了城頭:“明軍,明軍攻上來了!”

坦白講,要說他們算是攻上來的,我還真沒看出來。

昨天夜裡,當所有人都散去之後,李如鬆交給祖承訓一個任務:給明軍士兵換上朝軍軍服,不得有誤。

祖承訓自然不敢怠慢,就這樣,第二天,城頭上的朝軍看見了自己的同胞。

攻上南城的,是明軍的精銳主力,包括駱尚志統率的戚家軍一部和祖承訓的遼東鐵騎,這幫粗人當然不會客氣,上去就抽刀砍人。朝奸部隊也就能欺負欺負老百姓,剛剛交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小西行長的機動部隊倒是相當有種,看見朝軍逃了,馬上衝過來補漏,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如狼似虎的明軍一擁而上,徹底攻佔了含毯門。

戰鬥的過程大致如此,和西門、北門比起來,實在不甚精彩,當然傷亡還是有的,只不過有點滑稽:由於進展過於順利,又沒有人射箭放槍,基本上是個人就能爬上城頭,於是一萬多人拼了命的往前擠,比衝鋒還賣力。

不過這倒也正常,五千兩白花花的銀子,不費吹灰之力,擠上去就有份,換了誰都得去拼一把。

南城並不是防禦的重點,城防本來就不堅固,加上大家又很激動,這一擠,竟然把城牆擠塌一塊,恰好駱尚志打這過,被砸個正着,負傷了。

當然,也有些史料說他是作戰負傷,具體情況也搞不清,就這樣吧。

無論如何,總算是打上來了,明軍的大旗插上了平壤的城頭,南城告破。

但這對於西城攻擊部隊而言,實在沒什麼太大的意義。

南城之所以很好打,是因爲西城很難打,日軍在城頭頑強抵抗,放槍、扔石頭、倒開水,導致明軍死傷多人,而明軍也打紅了眼,雲梯掀翻了再架,摔下來沒死的接着爬,爬上去的就舉刀和日軍死戰。

雖然南城被破,但平壤並不是個小城市,要從西城繞到南城,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兒,而且仗打到這個份上,對明軍而言,哪個門已經不重要了,砍死眼前這幫龜孫再說!

不過日本鬼子實在有兩下子,戰鬥力非常之強悍,也不怕死,面對明軍的猛攻毫不畏懼,無人逃跑,佔據城頭用火槍射擊明軍,如明軍靠近,則持刀與明軍肉搏,寧可戰死也不投降。就戰鬥意志而言,確實不是孬種。

由於日軍的頑強抵抗,明軍久攻不下,傷亡卻越來越大,小西門主將楊元帶頭攻城,被日軍擊傷,部將丁景祿陣亡。大西門主將李如柏更懸,腦袋上捱了日軍一槍,好在頭盔質量好,躲過了一劫(錦厚未至重傷)。

主將李如鬆也沒逃過去,由於他帶着二百騎兵四處晃悠督戰,目標太大,結果被日軍瞄上,一排槍過去,當場就被掀翻在地。

在李如鬆倒地的那一刻,在場的人都傻眼了,主將要是被打死了,這仗還怎麼打。

就在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時候,李如鬆卻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並再次詮釋了彪悍這個詞的含義。

雖然摔得灰頭土臉,還負了傷——流鼻血(觸冒毒火,鼻孔血流),形象十分狼狽,但李司令員毫不在意,拍拍土,只對手下說了四個字:

“換馬再戰!”

領導都這麼猛,小兵再不拼命就說不過去了,明軍士氣大振,不要命地往城頭衝,但日軍着實不含糊,死傷過半也毫不退縮,拿刀與登城明軍對砍,很有點武士道的意思。

戰鬥就這樣進行了下去,雖然明軍已經佔據優勢,但始終無法攻陷城池,進入南城的明軍也遭到了日軍的頑強阻擊,傷亡人數越來越多,如此拖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站在七星門外的李如鬆並不慌張,因爲眼前發生的這一切,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把那玩意兒拉上來!”

這是李如鬆最後的殺手鐗。

所謂那玩意,是一種大炮,而當時的名字,叫做“大將軍炮”。

大將軍炮,炮身長三尺有餘,重幾百斤,前有照星,後有照門,裝藥一斤以上,鉛子(炮彈)重三至五斤,射程可達一里之外。

由於這玩意體積大,又重,沒人願意扛也扛不動,但李如鬆堅持一定要帶。所以出征之時,是由騎兵裝上車架拖着走的。李如鬆不會想到,他已經無意中創造了一個記錄——世界上最早的馬拉炮車部隊。

但李司令把這些大玩意拉到朝鮮,不破紀錄,只爲破城。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玩意兒雖然威力大,問題也很多,比如說容易誤傷自己人,且準頭不好,來個誤炸那可不好玩,加上由於技術含量不夠,這種炮十分容易炸膛(該問題一直未解決),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是不用的。

現在就是萬不得已的時候。

明軍炮兵支炮、裝彈、瞄準,一切就緒。

隨着李如鬆一聲令下,大炮發出了震天的轟鳴,沒有炸膛,沒有誤傷,準確命中目標。

七星門被轟開了,平壤,被轟開了。

【信用】

七星門的失陷徹底打消了日軍的士氣,紛紛棄城逃竄,楊元和李如柏隨即分別攻破了小西門和大西門,三萬明軍亮出了屠刀,睜着發紅的眼睛,殺進了城內。

一般說來,劇情發展到這兒,接下來就是追擊殘敵,打掃戰場了,可是鬼子就是鬼子,偏偏就不消停。

在城門失守後,小西行長表現出了驚人的心理素質和軍事素質,絲毫不亂地集合部隊,佔據了城內的險要位置,準備打巷戰。

這就有點無聊了,要說保衛自己的領土,激戰一把倒還無所謂,賴在人家的地盤上,還這麼死活都不走,鬼子們也真幹得出來。

日軍盤踞的主要地點,分別是平壤城內的練光亭、風月樓和北城的牡丹臺。這三個地方的共同特點是高,基本上算是平壤城內的制高點,明軍若仰攻,不但難於攻下,還會損兵折將,只要等到自己援兵到來,翻盤也說不定。

這就是小西行長的如意算盤。

李如鬆雖然不用算盤,但心算應該很厲害,到城內一看,就揮揮手,讓士兵們不用打了,幹一件事就行——找木頭。

噼裡啪啦找來一大堆,丟在日軍據點附近,圍成一圈,然後放話,也就一個字:燒!

這下子日軍麻煩了,本來拿好了弓箭刀槍準備居高臨下,再搞點肉搏,沒想到人家根本就不過來,圍着放起了火準備烤活人。於是一時之間,火光沖天,濃煙滾滾,高溫烘烤加上煙燻,日軍叫苦不迭。

但李如鬆認爲還不夠苦,於是他派出五千人,攜帶大批火槍、火箭、佛郎機,也不主動攻擊,只是站在火堆之外,對準日軍據點,把帶來的這些東西射出去。

於是一時間火箭火炮滿天飛,據點被點燃,煙火大作,要救火沒處打水,日軍被燒得鬼哭狼嚎,本來是高地,結果變成了高爐。

鑑於剛剛入城,還要營救平壤居民,救治傷員,事務繁雜,李如鬆司令員安排好圍剿部隊後,就去忙別的事了。

但值得稱道的是,奉命圍剿的部隊很有責任心,雖然領導不在,還是盡職盡責地放火、射箭、放槍放炮。

整整一夜,他們加班加點,沒有休息。

第二天(正月初九),查大受的家丁查應奎起得很早,來到了北城要地牡丹臺,昨天,這裡還是日軍的堅固據點,然而現在,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幕真正的人間地獄。

牡丹臺以及其甕城,已被燒得面目全非,昨天還槍聲炮聲不斷的地方,現在已經寂靜無聲,他走入據點,看見了無數倒斃的屍體,手腳都纏繞在一起,卻沒有一具能夠辨認,因爲他們已經被燒成了黑炭。

查應奎隨意數了一下,發現在狹窄的甕城裡,竟有四五百具日軍屍首,很明顯,他們大多數是被燒死或活活薰死的。

當然,家丁查應奎沒有感嘆戰爭殘酷的覺悟,他只是興高采烈地跑了回去,向自己的領導查大受彙報,並就此被記載下來,成爲了那幕場景的見證。

事實上,查應奎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在初八的那天夜裡,平壤城內火光沖天,明軍在外面放火,日軍在裡面叫苦不迭,被燒死者不計其數,屍體的烤焦味道傳遍全城,史料有云:焦臭沖天,穢聞十里。

幹掉殘暴的敵人,就必須比他更加殘暴,在某種情況下,我認爲,這句話是對的。

但日軍的耐高溫能力還是值得稱道的,硬是挺了一夜,沒有出來投降。

挺到了第二天,挺不住了。

盤踞在據點的敵人終於崩潰了,被槍打、炮轟不說,還被火烤了一夜,別說武士道,神仙道也不好使了。除小西行長所部幾千人,由於據點堅固,防禦嚴密,尚在苦苦支撐外,城內日軍全部逃散。

但逃散也得有個目標,平壤已是明軍的天下,往哪裡逃呢?

要說日軍逃起來也很有悟性,一看,西城、南城、北城都有人守,只有東城,防禦十分鬆懈。

於是日軍大喜過望,紛紛向東城逃竄。

事情似乎十分順利,敗軍一路往東逃,雖然明軍在後緊緊追趕,但在求生的慾望驅使下,日軍竟然成功地逃出了東城的城門。

但很快他們就將發現,其實戰死在城內,倒未必是一件壞事。

當初李如鬆佈陣之時,取兵法圍師必缺之意,空出了東邊。但是很多人可能忽略了這樣一個問題:爲何是東面?

而當日軍蜂擁逃出東城城門的時候,我相信他們已經找到了答案。

東城城門外,是一條大河,波浪寬。

誰要選這裡當攻擊陣地,只怕真是腦袋進了水。

於是日軍麻煩了,要繞着城牆跑,只怕是沒個頭,要回頭跑進城,估計明軍不讓,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百般無奈之下,只剩下一個選擇——跳河。

我記得,那一天是正月初九,北風那個吹……

朝鮮的天氣,大概和東北差不多,一般說來,這個時候是很冷的,估計起碼是零下幾度,然而日軍依然勇敢地跳了進去。

雖然氣溫到了零下,但我可以肯定,當時的江面還沒有凍住,因爲在朝鮮史料中有這樣一句話:溺死者約有萬餘。

先被烤得要死不活,然後又跳進冰水冷凍。古語有云:冰火兩重天,想來不禁膽寒。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不死的,只有超人了,很明顯,日軍缺乏這種特種人才。

逃出去的基本上都死了,不淹死也得凍死,而呆在城內的小西行長更不好過,他很清楚,自己已經完蛋了,現在他要考慮的,不是封賞,不是守城,而是怎麼活下去。

在生死的最後關頭,日軍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在小西行長的指揮下,明軍的數次進攻被打退,看那勢頭,不拼個魚死網破、同歸於盡決不算完。

雖然明軍佔據優勢,且人多勢衆,但畢竟打了一天一夜,就算不領加班費,喘口氣總還是要的,何況勝局已定,賞錢還沒領,在這節骨眼上被打死,也實在有點虧。

日軍雖然人少,卻敢於拚命,生死關頭,什麼都豁得出去。用今天的話說,這叫雙方心理狀態不同,所謂窮寇莫追,就是這個道理。

於是,一個奇怪的情景出現了,在經歷了一天一夜的激戰後,城內再次出現了短暫的平靜。

接下來,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情發生了。

之所以說神秘,是因爲直到今天,這件事情也沒全搞清楚。

關於這件事,在史料中,大致有如下四個歷史版本。

按照明軍監軍及部將戰後給皇帝的總結報告,事情的發展是這樣的:日軍殘部由於抵擋不住明軍的攻擊,全軍主動撤退,李如鬆將軍神機妙算(料賊計已窮,必遁),設下埋伏,並派兵追擊,大敗日軍。

第二版本是朝鮮大臣柳成龍給國王的報告,說法也差不多,李如鬆料敵如神,在日軍逃遁之後發動攻擊,大敗日軍。

第三版本,是朝鮮國王給大明神宗皇帝的報告(他算是明神宗屬臣),這份東西可作爲上下級的規範文本,說到自己的看法,都是“臣竊念”,說到明朝,都是天兵、天朝,大明皇帝英明神武,大明總兵神兵天降,從頭拍到尾。

而開戰後,明軍是“天地爲之擺裂,山淵爲之反覆”;自己(朝軍)是“小邦袖手駭縮,莫敢助力”;日軍則是“螳臂據轍,無敢抵敵”。照他的意思,日軍是礙於明軍的神威,一觸即潰了。

而講得最詳細,也最實在的,是第四個版本。

根據朝鮮《李朝實錄》記載,事情是這樣的:

在戰鬥陷入僵局後,李如鬆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派出了使者,去找小西行長談判。

對於這個決定,很多人並不理解,人都圍住了,還要談什麼判?

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很明智的決定,因爲此時日軍主力已被殲滅,平壤也已攻克,戰略目的已經完全達到,目前最需要的,是爭取時間修整,以防敵軍反撲,而城裡面放着這麼一羣亡命之徒,硬攻不但耗費精力,傷亡也會很大,時間一長還可能生變,所以還是談判最划算。

李如鬆的談判條件是這樣的:

“以我兵力,足以一舉殲滅,然不忍殺人命,姑爲退卻,放你生路。”

這意思是,我可以滅了你,但無奈心太軟(其實是太費力),就放你們走了吧。

小西行長是這樣回覆的:

“俺等情願退軍,請無攔截後面。”

他的意思是,我認輸了,麻煩逃走的時候高擡貴手別黑我。

如此看來,也算是皆大歡喜,雙方達成協議,明軍撤去包圍,日軍在萬分警戒之下,手持武器逐步退卻,撤出了平壤城。

局勢發展到此,看似平淡無奇,但怪也就怪在這裡,既然事情圓滿解決,爲什麼在官方報告中,卻都沒有提到這件事呢?

這大致有兩個原因,其一、跟敵人談判,把敵人放走,無論出於什麼目的,有什麼樣的結果,似乎都是不大好宣揚的。

而第二個原因,應該算是人品問題。

如果小西行長了解李如鬆,或者聽說過半年前寧夏叛亂的經過,相信即便打死他,也絕不會和李如鬆談判。

因爲根據李如鬆的性格,以及寧夏叛軍首領哱拜的最終結局,我們大致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李如鬆,至少在這方面,是個不守信用的人。

幾乎就在小西行長帶領日軍退出平壤的同一時刻,李如鬆叫來了查大受,交給他一個任務:領兵三千,趕赴江東小路埋伏。

困獸是不好鬥的,但只要把它放出來,就好鬥了。

於是,當小西行長帶隊遠離平壤,終於放鬆所有警惕,放心大膽逃命的時候,查大受出現了。

據史料分析,此時日軍的兵力,大致在五千人左右,如果敢拼命,查大受手下這三千人應該還不夠打,但經過李司令員這麼一忽悠,日軍已經滿心都是對和平的祈望,鬥志全無,一見明軍不用人家動手,撒腿就跑。

查大受隨即命令追擊,大敗日軍,擊斃日軍三百餘名,但畢竟部隊作戰時間過長,十分疲勞,日軍又跑得賊快(奔命),明軍追趕不及(不及窮追),只能到此爲止了。

平壤戰役就此結束,明軍大勝,日軍大敗。

此戰,明軍陣亡七百九十六人,傷一千四百九十二人。

而日軍的傷亡數字,就有點意思了,據記載,此戰中明軍斬獲日軍一千六百四十七人,看起來似乎並不多。

應該說,這是個很準確的數字,但它並不是日軍的傷亡人數,而是日軍的人頭數。

由於戰前李如鬆命令不許搶人頭,所以對於這一寶貴資源,明軍並沒有過於關注,也沒有妥善保存,加上後來火攻水淹,不是燒成黑炭,就是凍成冰,要提取人頭,實在有點困難。於是挑來揀去,只撈出一千來個,已經很不容易了。

至於日軍的實際傷亡數,朝鮮和明朝史料都沒有明確記載,只有幾句“萬餘”、“千餘”之類不靠譜的話,這就是管殺不管埋導致的惡劣後果。

說到底,還是鬼子們最實在,既然沒人幫着數,就自己數。在《日本戰史》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萬曆二十一年(1593)三月二十日,日軍在漢城集結殘兵,統計結果摘錄如下:第一軍小西行長部,原有人數18700人,現存6520人。

雖然入朝的日軍數量共計十餘萬,但很多都是來自於各地的軍閥,並不是豐臣秀吉的人,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雜牌軍。而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第一軍小西行長和第二軍加藤清正,也就是所謂的嫡系。

因此這兩軍,纔是豐臣秀吉的精銳和主力部隊,其中尤以第一軍戰鬥力爲最強,之前攻擊朝鮮義軍時表現十分出色,打起來毫不費力。

但在朝鮮之戰時,該軍幾乎被全殲,具體數字大家做個減法就知道了,基本上算是被打殘廢了。

這還只是第一軍的損失人數,第二軍共損失八千人,其中相當部分戰死於平壤。

以上合計起來,朝鮮之戰,日軍的損失,至少在兩萬人以上。

當然,那五千朝鮮軍不在統計內,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應該還活着,因爲李如鬆雖然不大守信用,但還不怎麼殺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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