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世出之名將

【孤軍之迷】

攻陷平壤後,李如鬆沒有絲毫遲疑,立即派遣軍隊,繼續出擊。

由於明軍總共不過四五萬人,很多部將都擔心兵力不足,然而之後的情景卻告訴了他們,什麼叫做聞風喪膽。

小西行長被擊潰之後,各地日軍紛紛得到消息,並採取了整齊劃一的行動——逃跑。

僅僅三天之內,黃州、平山、中和等地的日軍就不戰自潰,連明軍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就跑得一乾二淨。軍事重鎮開城,就此暴露在了明軍的面前。

駐紮在開城的,是日軍第三軍和第六軍,指揮官是黑田長政。

而攻擊開城的,是李如鬆的弟弟李如柏,他統帥八千騎兵一路殺過來,聲勢震天,黑田長政還是很有點骨氣的,開始表示一定要抵抗到底,但隨着逃到開城的日軍越來越多,明軍越吹越神,這位仁兄也坐不住了,還沒等真人現身,正月十八日,在城裡放了把火,一溜煙就跑了。

李如柏本想好好打一仗,沒想到是這麼個結果,積極性受到了打擊。便不依不饒,追着黑田長政不放,死趕活趕,還是趕上了,一通亂打,黑田長政毫無招架之力,帶頭逃跑。日軍後衛被重創,死亡達五六百人,明軍僅陣亡六人。

自正月初九至正月二十,僅用十二天,平壤至開城朝鮮二十二府全部收復,日軍全線崩潰,退往南方。

但李如鬆沒有滿足,因爲在他的面前,還有一個最後的目標——王京。

王京,就是今天的漢城。日軍全線敗退後,大部撤到了這裡,至正月二十日,聚集於此地的日軍已達五萬,而且看起來也不大想走。在這裡,李如鬆即將迎來他人生中的最大考驗。

雖然李如鬆一生打過無數惡仗硬仗,但這一次,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孫子先生告訴我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此外,他還告訴我們: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

綜合起來是這麼個意思,打仗的時候,最次的打算,是攻城,而攻擊時,如果人數十倍於敵人,就圍他,五倍,就攻他。

城裡,有五萬日軍。

李如鬆的手上,也就五萬人。

在守城戰中,防守方是很佔優勢的,平壤戰役中,李如鬆用四萬打兩萬,耍了無數花招,費盡力氣,才最終得以攻克。

五萬人攻五萬人,任務是艱鉅的,困難是突出的,勝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王京之時,一場意外卻徹底攪亂了這個困局。

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六日,李如鬆發佈了一道命令:

總兵查大受、副總兵祖承訓、遊擊李寧,率三千精兵,前往王京探路。

僅僅半天之後,他接到了明軍送回的戰報:

我軍於半路遇敵,大受(查大受)縱兵急擊,斬獲六百餘級。

自平壤之後,日軍毫無戰力,這種打落水狗的報告,李如鬆已經習慣了。

如果一個人長期聽到同一類型的消息,他就有可能根據這類信息,做出自己的判斷。

所以一貫謹慎的李如鬆,做出了一個決定——親自前往偵察。

其實就李如鬆而言,這個行動並不算大膽,平壤激戰時,他就敢騎馬四處逛,現在自然更不在話下。

但他絕不會想到,一切都將因這個決定而改變。

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七日,李如鬆率副將楊元、李如柏、張世爵,統領兩千騎兵向王京前進。

部隊的行進速度很快,沒過多久,便到達了馬山館,這裡距離王京,只有九十里。

李如鬆突然拉住了繮繩。

長期的戰場感覺告訴他,前方可能不像自己想得那麼簡單。

於是他想了一會,下了一道命令:

“我帶一千人先行,副將楊元率軍一千,隨後跟進。”

就是這道命令,挽救了他的性命。

分兵之後,李如鬆繼續出發,很快他就到達了另一個地方,這裡據王京僅四十里,名叫碧蹄館。

在這裡,他終於看見了遍地的屍體和兵器,很明顯,這裡就是查大受所描述的戰場,而震耳的廝殺聲告訴他,這場戰鬥還沒有結束。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帶兵衝了進去。

衝進去後,才發現事情壞了。

一天前,查大受得意樣樣地發出了捷報,事實上,他也確實打了勝仗,殺了人家幾百口子,還不肯罷休,非要全殲不可,結果追着追着,追出問題來了。

要知道,這是在王京附近,就算日軍再怎麼怕事,好歹也是大本營,有好幾萬人,你帶三千多人過來鬧事,還想趕盡殺絕,實在是有點過分了。

於是緩過勁來的日軍開始穩住陣腳,發動反擊,據史料記載,此時聚集在碧蹄館的日軍來源複雜,除第一軍外,還有第四軍、第六軍、第八軍若干,基本上在附近的,能來的,全都跑來了(悉衆而來)。

由於之前日軍表現過於疲軟,查大受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等到他砍過癮,追夠本,才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被包圍了。

殺退一批,又來一批,到二十七日晨,外圍日軍人數已達兩萬,查大受這才明白大事不好,左衝右衝無法突圍,派人求援也沒指望,於是心一橫,抱定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的精神,帶領士兵與日軍殊死血戰。

就在這時,李如鬆衝進來了。

這也算是“他鄉遇故知”了,查大受卻沒有絲毫喜悅,因爲眼下這種環境,在兵法中基本屬於“死地”,而他是李成樑的家丁,看着李如鬆長大,感情十分深厚,如果因爲自己的疏忽,把李如鬆的命也搭了進來,別說活着回去,就算到了閻王那裡,也不好意思見李成樑。

日軍的反應也相當迅速,很快發現衝進來的這支隊伍人數並不多,於是在短暫混亂後,便開始堵塞缺口,重組包圍圈。

看着漫山遍野的日軍,李如松明白,自己這次是衝錯了地方,一般說來,在目前敵衆我寡的情況下,他有兩個選擇:

其一是趁日軍包圍圈尚未圍攏,突圍出去,然後逃走。

其二,與查大受合兵,尋找有利地形防守,等待援軍。

包圍圈的缺口越來越小,四千人的生死,只在李如鬆的一念之間。

在片刻猶豫之後,李如鬆做出了抉擇——第三種抉擇。

李如鬆手持長刀,面對全軍,發出了怒吼:

“全軍攻擊!如敢畏縮不前者,斬!”

這種選擇,叫做死戰不退。

有一種人是無所畏懼的,縱使寡不敵衆,縱使深陷重圍。

當然,李如鬆之所以無所畏懼,除了膽大外,也還是有資本的。

他的資本,就是身邊所帶的一千人。

列寧同志說過:寧可少些,但要好些。這句話用在這一千人身上,實在是名副其實,因爲這些人都是李如鬆直屬的遼東鐵騎部隊。

而遼東鐵騎之所以戰鬥力強,除了敢拼命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武器裝備。

在日本戰國時期,有一個特殊的兵種,曾作爲日本戰爭史上的模範被大力宣傳,它的日文漢字名,叫做騎鐵。

所謂騎鐵,是騎馬鐵炮的簡稱,具體說來就是騎兵裝備火槍,在馬上發射火器,其主要使者者,是日本東北部的諸侯伊達政宗,由於兼具騎兵的突擊性和火槍的攻擊力,被譽爲日本戰國時期最強的兵種。

當然,這支隊伍也有着致命的缺陷,由於火槍不能連發,要一邊騎馬一邊裝彈,技術含量也實在太高,所以在打完一槍後,要換兵器才能接着幹。

如果按照日本人的標準,那麼遼東鐵騎應該也算是騎鐵兵種,只是他們的武器並非普通的火槍,還有個專業稱呼——三眼神銃。

三眼神銃,全長約120釐米,共有三個槍管,槍頭突出,全槍由純鐵打造,射擊時可以輪流發射,是遼東鐵騎的標準裝備。發起衝鋒時,遼東鐵騎即衝入戰陣,於戰馬上發動齊射,基本上三輪下來,就能沖垮敵軍。

但問題似乎也未完全解決,三槍打完後怎麼辦呢?

一般說來,換兵器是免不了的了,但中國人的智慧在此得到了完美的驗證,這把火銃之所以用純鐵打造,槍管突出,是因爲打完後,吹吹槍口的煙,換個握法,把它豎起來使,那就是把十分標準的鐵榔頭。

人騎着馬衝進去,先放三槍,也不用裝彈,放完掄起來就打,這麼幾路下來,估計神仙也扛不住,鐵騎之名就此橫掃天下。

順便說一句,這種三眼銃今天還有,就在軍事博物館裡。每次當我看到那些鐵榔頭的時候,都會不禁感嘆:科學技術,那真是第一戰鬥力。

有這樣的裝備,加上這一千多號人都是李如鬆的親軍,打起仗來十分彪悍,基本上屬於亡命之徒。聽到李如鬆的命令後,二話不說,操起火銃,向日軍發動了猛攻。

雖然李如鬆十分自信,但有一點他並不知道——這絕非遭遇戰,而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在平壤戰敗後,日軍對明軍產生了極大的心理恐懼,各地紛紛不戰而逃,且全無鬥志,爲防止全軍徹底崩潰,挽回軍心,日軍大本營經過詳細策劃,制定了一個周密的誘敵計劃。

具體說來,是先派出小股部隊,誘使明軍大部隊追擊,並在王京附近的馬山館設下埋伏,待其到來發動總攻,一舉殲滅。

據日本史料記載,參與該計劃的日軍爲第四軍和第六軍主力,以及其餘各軍一部,總兵力預計爲一萬五千人至兩萬人,其中誘敵部隊一千餘人,戰場指揮官爲小西行長、黑田長政、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等人,反正只要沒被打殘,還能動彈的,基本上都來了。

行動如期展開,在探聽到查大受率軍出發的消息後,誘敵的一千餘名日軍先行出發,前往馬山館,大軍分爲兩路,偃旗息鼓,悄悄的過去,打槍的不要。

日軍的預期計劃是,一千人遭遇明軍後,且戰且退,將明軍引到預定地點,發起總攻。

但事情的發展告訴他們,理論和實際總是有差距的。

由於之前日軍逃得太快,查大受一路都沒撈到幾個人,已經憋了一肚子勁,碰到這股日軍後,頓時精神煥發,下了重手窮追猛打,轉瞬間日軍灰飛煙滅,一千多人連個水漂都沒打,眨眼就沒有了。

這回日軍指揮官們傻眼了,原本打算且戰且退,現在成了有戰無退,更爲嚴重的是,查大受明顯不過癮,又跟着追了過來,越過了馬山館,而此時日軍的大部隊還在碧蹄館,尚未到位。

無可奈何之下,日軍指揮官們決定,就在碧蹄館設伏,攻擊明軍。

於是當查大受趕到之時,他遇到的,是兩萬餘名全副武裝,等待已久的日軍。

已經退無可退了,橫下一條心的日軍作戰十分勇猛,查大受率軍衝擊多次,沒能沖垮敵軍,反而逐漸陷入包圍,戰鬥進入僵持狀態。

事已至此,所謂誘敵深入、全殲明軍之類的宏偉壯志,那是談不上了,能把眼皮底下這三千多人吃掉,已經算是老天保佑了。

可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打得正熱鬧的時候,李如鬆來了。

這下日軍喜出望外了,原本想打個埋伏,挽回點面子,結果竟然撈到這麼條大魚,更讓他們高興的是,這位明軍最高指揮官竟然只帶了這麼點人。

小西行長頓時興奮起來,他立即下令,方圓四十里內的日軍,只要還能動彈,立即趕來會戰,不得延誤。

與此同時,他還命令,所有日軍軍官必親臨前線指揮,包括黑田長政、立花宗茂等人在內,總而言之,是豁出去了。

在小西行長的部署下,日軍發動了自入朝以來最爲猛烈的進攻,並充分發揚其敢死精神,哪裡的明軍最顯眼,最突出,就往哪裡衝。

不巧的是,在戰場上,最引人注目的人正是李如鬆。

這位仁兄實在過於強悍,雖被日軍重重包圍,卻完全不當回事,帶着鐵騎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這也似乎有點太欺負人了,於是日軍集中兵力,對李如鬆實行合圍。

事後,李如鬆在給皇帝的報告中,曾用一個詞形容過此時自己的環境——圍匝數重。

雖然說起來危險萬分,但事實上,當時他倒很有幾分閒庭信步的風度,據日本史料記載,李如鬆帶領騎兵左右來回,幾進幾齣,鐵騎所到之處,日軍無法抵擋,只能保持一段距離跟着他。所謂的包圍,其實就是尾隨。

然而歷史告訴我們,一個人太過囂張,終究是要翻船的。

正當李如鬆率軍進進出出,旁若無人之時,一位神秘的日軍將領出現了。

這位日軍將領出場就很不一般,史料上說他是金甲倭將,先不說是真金還是鍍金,穿不穿得動,敢扛着這麼一副招風的行頭上戰場,一般都是有兩下子的。

而之所以說這是個神秘的人,是因爲他的身份一直未能確定。

參加碧蹄館之戰的主力,是日軍第四軍,該軍以日本九州部隊爲主,九州是日本最窮困、民風最野蠻的地區,此地士兵大都作戰頑強,兇殘成性,是實實在在的亡命之徒。所以很多史料推測,此人很有可能是隸屬於第四軍的將領。

雖說哪裡來的講不清,但敢拼命是肯定的,這人一上來,就抱定不要命的指導思想,帶兵向李如鬆猛衝(博如鬆甚急),突然冒出來這麼一號人,李如鬆毫無準備,身邊部隊被逐漸衝散,日軍逐漸圍攏,形勢十分危急。

此時,李如柏和李寧正在李如鬆的兩翼,發現事情不妙,便指揮部下拼死向李如鬆靠攏,但日軍十分頑強,擋住了他們的進攻。

緊急關頭,還是兄弟靠得住,眼看李如鬆即將光榮殉職,弟弟李如梅出手了。

雖說在亂軍之中,但李如梅依然輕易地瞄準了這位金甲倭將(所以說在戰場上穿着不能太時髦),手起一箭,正中此人面目,當即落馬。

主將落馬後,士兵們也一鬨而散,李如鬆終於轉危爲安,但事實上,真正的危機纔剛剛開始。

此刻,雙方已鏖戰多時,雖然明軍勇猛,戰局卻已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此時日軍正陸續由四面八方趕來(接續愈添,沿山遍野),人數優勢越來越大,而明軍勢單力薄,這麼打下去,全軍覆沒,那是遲早的事。

不過明軍固然陷入苦戰,日軍的情況卻也差不多,日軍主將立花宗茂,性格頑固,在日本國內是出了名的硬骨頭,素以善戰聞名,這回也打得撐不住了,竟然主動找到小早川隆景接替自己的位置,退出了戰場。

仗打到這個份上,勝敗死活,只差一口氣。

關鍵時刻,楊元到了。

楊總兵實在是個守紀律的人,他遵照李如鬆的命令,延遲出發,到地方一看打得正熱鬧,二話不說,帶着一千人也衝了進去。

早不來,晚不來,來得剛剛好。日軍正打得叫苦不迭,楊元的騎兵突然出現,陣型被完全沖垮,混亂之際也沒細看對方的人數,以爲是明軍大部隊到了,紛紛掉頭逃竄。

小西行長見大勢已去,也只能率軍撤退。李如鬆驚魂未定,裝模作樣地追了一陣,也就收兵回去了,畢竟手底下有多少人,日軍不知道,他還是清楚的。

碧蹄館之戰就此結束,此戰明軍陣亡二百六十四人,斬獲日軍首級一百六十七人,傷亡大抵相當。

對於這場戰役,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撒網捕魚,魚網破了。

應該說,這並不是一場大的戰役,但在歷史上,此戰爭議卻一直未斷,其中最激烈的,是雙方的傷亡問題。

在日本的許多戰史書籍中(如《日本外史》、《日本戰史》),碧蹄館之戰是日軍的一場大勝,個別特別敢吹的,說此戰日軍殲滅明軍兩萬餘人,要這麼算,李如鬆除了全軍死光外,還得再找一萬五千個墊背的,着實不易。

雖然事情不容易辦,鬼子還是辦了,而且一直在辦,後來抗日戰爭裡的臺兒莊戰役,日軍磯谷師團(編制相當於一個軍)被打成了殘廢,死傷一萬多人,幾乎喪失戰鬥力,日本戰報卻說就損失兩千人,臉不紅心不跳,由此可見,其不認賬和亂記賬,那是有悠久傳統的。

說到底,碧蹄館之戰,不過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規模戰鬥而已。

但微不足道,並不代表不重要。事實上,這確實是一場改變了戰爭進程的戰鬥。

通過此戰,死裡逃生的李如松明白了兩點:首先,敵人是很難打垮的。

雖然日軍被擊敗,但戰鬥力尚存,以明軍目前的兵力,如要硬攻,很難奏效。

其次,朋友是很難指望的。

在碧蹄館之役發生前,李如鬆曾囑託朝軍隨後跟進,人家確實也跟着來了,但仗一打起來,不是腳底抹油就是袖手旁觀,仗打完才及時出現,真可謂是反應敏捷。

而更讓李如鬆氣憤的,是某些混人。

此時正逢朝鮮陰雨連綿,火器難於使用,日軍伏擊失敗後,全部龜縮於王京,打死不出來,還拼命修築堅固堡壘,準備死守。但凡稍微有點軍事常識的人都明白,如果現在進攻,那就是尋死。

可柳成龍偏偏裝糊塗,他多次上書,並公開表示李如鬆應儘早進攻王京,不得拖延。

出征之前潑涼水,不出頭,現在卻又跳出來指手劃腳,反正打仗的都是明軍,不死白不死,人混賬到這個份上,真能把死人氣活了。

李如鬆沒有理會柳成龍,他停下了進攻的腳步。

但停下來並不能解決問題,因爲作爲朝鮮的都城,王京是必須攻克的。

於是在經過縝密的思索後,李如鬆做出瞭如下部署:

總兵楊元率軍鎮守平壤,控制大同江;李如柏率軍鎮守寶山,查大受鎮守臨津,互爲聲援;李寧、祖承訓鎮守開城。

這是一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安排,因爲明軍本就兵力不足,現在竟然分兵四路,要想打下王京,無異於是癡人說夢。

所以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爲,李如鬆已經放棄了進攻計劃。

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

因爲要攻克一座城池,並不一定要靠武力。

命令下達了,進攻停止了,戰場恢復了平靜,日軍也藉此機會加強防守,整肅軍隊,等待着李如鬆的下一次進攻。因爲在被忽悠多次後,他們已經確定,眼前的這個對手,是絕對不會消停的。

這個判斷十分正確,很快,他們就等到了李如鬆的問候,但並非攻城的槍炮,而是一把大火。

李如鬆很清楚,憑藉自己手中的兵力,是絕對無法攻下王京的,於是他索性分兵各處防守,加固後方,因爲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更好的進攻目標——龍山。

龍山是日軍的糧倉所在地,積糧數十萬石,王京、釜山的日軍伙食,大都要靠此處供應。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李如鬆密令查大受,率敢死隊(死士)連夜跑到龍山,放了一把火,徹底解決了鬼子們的糧食問題。

這麼一來,事情就算是結了,因爲武士道再怎麼牛,也不能當飯吃,在這一點上,鬼子們的意識是清楚的,認識是明確的。

萬曆二十一年(1593)四月十八日,日軍全軍撤出王京,退往釜山。十九日,李如鬆入城,王京光復。

自萬曆二十年(1592)十二月明軍入朝起,短短半年時間,日軍全線潰敗,死失合計三萬五千餘人,其軍隊主力,第一軍小西行長部幾乎全軍覆滅,日軍的戰鬥力遭到致命打擊,疲憊交加,鬥志全無。

到了這份上,已經打不下去了。

四月下旬,日軍繼續撤退至蔚山、東萊等沿海地域,回到了一年前的登陸地點,全軍八萬餘人渡海回國,僅留四萬人防守。

至此,抗倭援朝戰爭第一階段結束,日軍慘敗而歸。

日軍退卻了,但李如鬆並沒有痛打落水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事實上,此時明軍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由於朝軍幾乎是一盤散沙,許多地方都要依靠明軍防守,李如鬆能夠調動的,僅有一萬餘人,靠這點本錢,想把日軍趕下海去,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不是缺人,而是缺錢。

要知道,刀槍馬炮,天上掉不下來,那都是有價錢的,而所謂打仗,其實就是砸錢,敵人來了,有錢就對砸,沒錢就打游擊,朝鮮戰爭也一樣。

明軍雖然是幫朝鮮打仗,但從糧食到軍餉,都是自給自足,而在這一點上,朝鮮人也體現出了充分的市場意識,非但不給軍費,連明軍在當地買軍糧都要收現款,拒收信用卡,賒賬免談。

李如鬆在朝鮮呆了半年,已經花掉了上百萬兩白銀,再這樣打個幾年,估計褲子都得當出去。

所以談判,是唯一的選擇。

【高檔次的忽悠】

第二次談判就此開始。

所謂談判,其實就是忽悠的升級版,雙方你來我往,吹吹牛吃吃飯,實在的東西實在不多。

客觀地講,明朝在談判上,一向都沒什麼誠意。相對而言,日本方面還是比較實誠的,他們曾滿懷期望的期盼着明朝的使者,等到的卻是火槍大炮。

說到底,這是個認識問題,因爲當時的明朝,管日本叫倭國,管日本人叫倭奴,而且這並非有意歧視,事實上,以上稱呼是一路叫過來的,且從無愧疚、不當之類的情感。

一句話,打心眼裡,就從沒瞧得上日本人。

第一次談判,是因爲準備不足,未能出兵,等到能夠出兵,自然就不談了。

現在,是第二次談判。而談判的最理想人選,是沈惟敬。

半年前,這位仁兄滿懷激情地來到李如鬆的大營,結果差點被砍了頭,關起來吃了半年的牢飯,到今天,終於又有他的用武之地了。

萬曆二十一年(1593)三月,沈惟敬前往日軍大營,開始了第二次談判,在那裡等待着他的,是他的老朋友小西行長。

雖然之前曾被無情地忽悠過一次,但畢竟出來搶一把不容易,死了這麼多人,弄不到點實在東西也沒法回去,日方決定繼續談判,平分朝鮮是不指望了,能撈多少是多少。

日軍的談判底線大抵如此,而在他們看來,事到如今,明軍多少也會讓一兩步。

會談進行得十分順利,雙方互致問候完畢,經過討價還價,達成了如下意見:

首先,明朝派遣使者,前往日本會見豐臣秀吉。其次,明軍撤出朝鮮,日軍撤出王京(當時尚未撤出)。最後,日本交還朝鮮被俘王子官員。

沈惟敬帶着談判意見回來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次,李如鬆和宋應昌都毫不猶豫地表示同意。

沈惟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悅,他認爲,一切都將在自己安排下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

但他並不知道,所謂談判和執行,那完全是兩碼事。

在第一次談判時,明軍只是爲了爭取時間,壓根兒不打算要真談判,而這一次……,似乎也沒這個打算。

因爲在戰後,宋應昌曾在給皇帝的奏疏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夫倭酋前後雖有乞貢之稱,臣實假貢取事,原無真許之意。”

這句話的大概意思是,日本人是想談和的,但我是忽悠他們的,您別當真。

這就是說,明軍從上到下,是萬衆一心,排除萬難,要把忽悠進行到底了。

但協議畢竟還是簽了,簽了就得執行,而接下來,李如鬆用行動證明了這樣一點:他除了會打仗,搞政治也是把好手。

根據協議,明軍要撤出朝鮮,但李如松紋絲不動,反而燒掉了日軍的糧倉,端掉了對方的飯碗。

日軍是真沒辦法了,打不過又鬧不起,明知李如鬆是個不守信用的傢伙,偏偏還不敢得罪他,就當吃了個啞巴虧,硬着頭皮派出使者。那意思是,你不撤我認了,但互派使者的事,麻煩你還是給辦了吧。

在這一點上,李如鬆還是很夠意思的,他隨即派出謝用梓與徐一貫兩人,隨同沈惟敬一起,前往日軍大營。

小西行長十分高興,因爲自從談判開始以來,他遇到的不是大混混(沈惟敬),就是大忽悠(李如鬆的使者),感情受到了嚴重的傷害,現在對方終於派出了正式的使者,實在是可喜可賀。

但他不知道的是,明朝派來的這兩位所謂使者,謝用梓是參將,徐一貫是遊擊,換句話說,這兩人都是武將,別說搞外交,識不識字那都是不一定的事。

之所以找這麼兩個丘八去談判,不是明朝沒人了,而是李如鬆根本就沒往上報。

這位仁兄接到日軍要求後,想也沒想,就在軍中隨意找了兩人,大筆一揮,你們倆就是使者了,去日本出差吧。

現在忽悠你們,那是不得已,老子手裡要是有兵,早就打過去了,還談什麼判?!

李如鬆沒當真,但日本人當真了,萬曆二十一年(1593)五月中旬,小西行長帶領沈惟敬、謝用梓以及徐一貫前往日本,會見豐臣秀吉,進行和談。

對於明朝使臣的來臨,豐臣秀吉非常高興,不但熱情接待,管吃管住,會談時更是率領各地諸侯權貴到場,親自參加,張燈結綵,搞得和過節一樣,儀式十分隆重。

當沈惟敬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他明白:這下算是忽悠大了。

雖然日本人糊里糊塗,但一路過來,他已經很清楚,身邊的這兩位使者到底是什麼貨色。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挺下去了。

沈惟敬就此開始了談判,雖然從名義上講,謝用梓和徐一貫纔是正牌使者,但這兩個大老粗連話都說不利索,每次開會口都不敢開,只能指望沈惟敬忽悠了。

於是每次開會之時,大致都是這麼一副場景:豐臣秀吉滿懷激情,口若懸河,謝用梓、徐一貫呆若木雞、一言不發,沈惟敬隨口附和,心不在焉。所謂的外交談判,其實就是扯淡。

就這麼個扯淡會,竟然還開了一個多月,直到六月底,才告結束。

在談判終結的那一天,豐臣秀吉終於提出了日方的和平條件,該條件也再次證明了這樣一點:

豐臣秀吉,是個貪婪無恥、不可救藥的人渣。

其具體內容如下:

一、明朝將公主嫁爲日本后妃。

二、明朝和日本進行貿易,自由通商。

三、明朝和日本交換誓詞,永遠通好。

四、割讓朝鮮四道,讓給日本。

五、朝鮮派出王子大臣各一人,作爲人質,由日方管理。

六、返還朝鮮被俘的兩位王子。

七、朝鮮宣誓永不背叛日本。

在這份所謂的和平條款中,除交還朝鮮王子外,沒有任何的友善、和睦,不但強佔朝鮮土地,還把手伸到了明朝,總而言之,除了貪婪,還是貪婪。

這樣的條款,是任何一個大明使臣都無法接受的。

沈惟敬接受了。

這位仁兄似乎完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當場拍板,表示自己認可這些條款,並將回稟明朝。豐臣秀吉十分高興。

其實豐臣秀吉並不知道,他已失去了一個過把癮的機會——即使他提出吞併中國,這位大明使者也會答應的。

因爲沈惟敬同志壓根就不算是明朝的使臣,說到底也就是個混混,胡話張口就來,反正不是自家的,也談不上什麼政治責任,你想要哪裡,我沈惟敬劃給你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我買單。

日本和談就此結束,簡單概括起來,是一羣稀裡糊塗的人,在一個稀裡糊塗的地方,開了一個稀裡糊塗的會,得到了一個稀裡糊塗的結論。可憐一代梟雄豐臣秀吉,風光一輩子,快退休了,卻被兩個粗人、一個混混玩了一把,真可算是晚節不保。

但在辦事認真這點上,豐臣秀吉還是值得表揚的,爲了把貪慾進行到底,他隨即安排了善後事宜,遣送朝鮮王子回國,並指派小西行長跟進此事。

小西行長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不久之後,他就會悔青自己的腸子。

和談結束了,沈惟敬回國了,他在日本說了很多話,幹了很多事,但在中國卻無人知曉,連李如鬆、宋應昌也只知道,這人去了趟日本,見了豐臣秀吉,僅此而已。

按說到這個時候,沈惟敬應該說實話了,在日本胡說八道也就罷了,但軍國大事,不是能忽悠過去的,鬼子雖然腦袋不好使,也不是白癡,想矇混過關,那是不可能的。

但這位兄弟實在是人混膽大,沒有絲毫政治敏感性,兵部尚書石星代表朝廷找他談話時,竟對日方提出“和平條件”隻字不提,只顧吹牛,說自己已經搞定了日方,爲國家做出了卓越貢獻云云。

這話要換了宋應昌,估計是打死也不信的,可石星同志就不同了,從某個角度講,他還是個比較單純的人,一頓忽悠之下,竟然信了,還按照沈惟敬的說法,上奏了皇帝。

明神宗倒不糊塗,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但石星一口咬定,加上打仗實在費錢,半信半疑之下,他同意與日方議和。

於是歷史上最滑稽的一幕出現了,經過一輪又一輪的忽悠,中日雙方終於停戰。

萬曆二十一年(1593)七月,在日軍大部撤出朝鮮後,明軍也作出部署,僅留劉珽、駱尚志等人,率軍一萬五千餘人幫助鎮守軍事要地,其餘部隊撤回國內。

無論有多麼莫名其妙,和平終究還是到來了,儘管是暫時的。

宋應昌升官了,因爲在朝鮮戰場的優異表現,他升任右都御史,兵部侍郎的職務,由顧養謙接替。

李如鬆也升官了,本就對他十分欣賞的明神宗給他加了工資(祿米),並授予他太子太保的頭銜。

三年後,遼東總兵董一元離職,大臣推舉多名候選者,明神宗卻執意要任用李如鬆,雖然許多人極力反對,但他堅持了自己的意見。

李如鬆走馬上任,一年後他率軍追擊敵軍,孤軍深入,中伏,力戰死。

在所有的戰鬥中,他始終是身先士卒,衝鋒在前的,這次也不例外。

他不是一個與人爲善的人,更談不上知書達理,他桀驁不遜,待人粗魯,但這些絲毫無損於他的成就與功勳,因爲他是一個軍人,一個智勇雙全、頑強無畏的軍人。在短暫的一生中,他擊敗了敵人,保衛了國家,在我看來,他已經盡到了自己的本分。

其實很多人並不知道,他雖是武將,卻並非粗人,因爲在整理關於他的史料時,我發現了他的詩句:

〖春來殺氣心猶壯,此去妖氛骨已寒。

談笑敢言非勝算,夢中常憶跨徵鞍。〗

我認爲,寫得很不錯。

四百年華已過,縱馬馳騁之背影,依稀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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