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白癡的誕生】
胡宗憲明白了徐渭的意圖,準備派出使者,請汪直前來談判,然而他沒有想到,汪直竟然不請自來了。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月,汪直率領數千軍隊,攜帶大量火槍火炮,突然開赴浙江沿海,並停泊於舟山岑港。
胡宗憲嚇了一跳,如此領兵來訪,必定不懷好意,當即下令加強戒備,修築堡壘,並實施了戒嚴,做好開戰的準備。
然而這一次他的判斷是錯誤的。
胡宗憲的行動大大惹惱了汪直,他派出了毛海峰,表達他的憤怒:
“我這次之所以前來,是決心履行協議,停止交戰,閣下你應該派使者遠迎,至少也應該請我吃頓飯,但現在你卻調集大軍,禁船往來,難道你是在忽悠我嗎(紿我焉)?!”
事實證明,汪老闆確實是很有誠意的,他不但親自前來,還帶來了幾個日本諸侯,卻吃了閉門羹,實在很沒有面子。
胡宗憲失算了,一貫耍詐的他沒有想到,汪直竟然如此實誠,慌亂之下,他立刻再次派出使者,表示歉意,希望汪直上岸談判。
但被傷了自尊的汪直不肯同意了,他表示雙方已經失去信任,自己不會上岸。
胡宗憲十分頭疼,思索良久終於想出一招,他找來了汪直的兒子(親生,非義子,軟禁於金華),讓他給自己老爹寫信,催他快點上岸談判,並且暗示,如果不乖乖就範,就要拿兒子開刀。
沒過多久,胡宗憲收到了回信,拆開一看,頓時目瞪口呆。
在信中,對於談判的事,汪直連提都沒提,只對他的兒子說了這樣一番話:
“兒子,你怎麼就笨到了這個份上?你爹在外面,你才能好吃好住,你爹要是來了,那就全家死光光了(闔門死矣)!”
胡宗憲,跟我鬥?你還太嫩!
計謀失敗了,胡宗憲清楚意識到,汪直的智商比徐海高得多,絕不在自己之下,是一個極爲難纏的對手。
然而面對如此強勁的敵手,胡宗憲並未放棄,卻更加興奮起來:
這場遊戲越來越有趣了。
胡宗憲相信,雖然汪直很強大,但他畢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點,就有容易攻破的軟肋,而汪直的軟肋,就是通商入貢。
汪直畢竟是個商人,不遠萬里趕過來,也不過是想談這個問題,而與此同時,胡宗憲也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雖然汪直表示不願談判,卻始終呆着不動窩。
於是,他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汪直很想談判,但礙於面子,也不信任自己,所以進退兩難。只要突破這層隔膜,引他上岸,必能將其操控於股掌之間。
但要獲取汪直的信任,談何容易?
在經過認真思考和仔細謀略之後,胡宗憲終於拿定了主意,和之前一樣,他又選中了一個人作爲突破口,但不同之處在於,這一次,他有必勝的把握。
很快,汪直船上的毛海峰就收到了胡宗憲的秘信,邀請他上岸一遊。
對於胡宗憲,毛海峰一向有着強烈的好感,但他畢竟是汪直的養子,所以在收到信後,他第一時間就交給了汪直。
汪直看完信後,沉思片刻,對毛海峰下達了指令:
“你還是去吧。”
於是在汪直的指使下,毛海峰駕船上岸,看到了滿面笑容,熱情迎接的胡宗憲。
毛海峰是來辦事的,他開門見山,詢問胡宗憲請他來的目的,以及打破目前僵局的誠意。
但胡宗憲似乎不是來辦事的,他拉着毛海峰,去參加一個接風酒局,並且表示,大家都是兄弟,先不要談這些,填飽肚子再說。
在酒桌上談事是我國的光榮傳統,毛海峰高興地去了。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胡宗憲說吃飯就真的只吃飯,啥也不談,他幾次想開口,都被胡宗憲有意無意地打斷。
天色越來越晚,酒越喝越多,胡宗憲似乎已經喝得不太清醒了,而毛海峰卻始終心神不定,他不會忘記,汪直親自交待給他任務——探聽虛實,摸清底細。
事實上,在這個酒局中,毛海峰並非唯一憂心忡忡的人,喝醉(疑似)的胡宗憲此時也非常地緊張,而從事情的後續發展看,在此之前,他應該讀過很多次三國演義——特別是書中的某一著名章節。
胡宗憲徹底喝醉了,他拉着毛海峰,表示大家都是兄弟,今晚你就不要住招待所了,一定要住到我那裡去。
毛海峰堅決推辭,胡宗憲堅持,毛海峰答應了。
拉着爛醉如泥的胡宗憲,毛海峰第一次進入了總督的臥室,他將不省人事的胡大人扶到了牀上,便徑自走向了一旁的書案。因爲在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發現,在書桌上堆積着許多公文,而他相信,其中必定有一些是與汪直有關的。
躺在牀上的胡宗憲也十分確信這一點。
很快,毛海峰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堆文件,而一一打開之後,他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首先是一大摞請戰的公文,主要作者是俞大猷和盧鏜,內容不外乎痛恨倭寇,要把汪直扒皮抽筋之類,但當毛海峰翻到這堆公文的最下面時,他發現了另一封截然不同的文書。
這是一封寫給朝廷的奏疏,文中反覆爲汪直說話,並表示應以和爲貴,不能動武,作者是胡宗憲。
看完了這封文書,毛海峰徹底放心了,他躺到了牀上,靜悄悄地平復着自己那緊張到極點的情緒。
當然他並不知道,就在他翻閱文書的時候,有雙眼睛一直在注視着他,這就是應該早已睡着的胡宗憲大人,事實上,他比毛海峰還要緊張——如果兄弟你翻不到,我就白忙活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定心丸的毛海峰高興地去向胡宗憲告別,胡宗憲並沒有留他,因爲他們之間已經不必再談些什麼了。
你不知道我爲什麼會如此興奮。毛海峰略帶得意地離開了這裡。
其實我全都知道。胡宗憲似乎更有得意的理由。
汪直終於相信了胡宗憲,因爲他相信自己養子的親眼所見,於是在猶豫片刻之後,他提出了最後的條件:
“派一個人過來做人質,我就上岸歸順。”
作爲胡宗憲的親信,夏正承擔了這個重任,他孤身前往敵船,以換取汪直的信任,遺憾的是,這位仁兄再也沒能回去,因爲一個愚蠢的錯誤。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一月,在打了幾年交道之後,胡宗憲和汪直這兩位老對手終於見面並坐在了一起,正如胡宗憲所承諾的那樣,他對待汪直十分客氣,且從不限制他的自由,這倒不是因爲胡大人堅持泱泱大國,誠信爲本,只不過是面對強者時的必然準則。
歷史告訴我們,所謂道德與公理,只有在實力相等的情況下才能拿出來討論,所以徐海死了,而汪直還活着。
對於這一點,汪直本人有着十分清醒地認識,所以他放心大膽地參觀旅遊,等待着朝廷開出的價碼。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
到目前爲止,參與這場智力遊戲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徐海、汪直、徐渭、胡宗憲,個個都不是等閒之輩。他們懂得規則,也願賭服輸。可惜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蠢人的。
吃飽喝足玩夠之後,汪直覺得悶了,這時胡宗憲對他說,你去杭州轉轉吧。
這是一個讓他後悔了一輩子的建議。
汪直高高興興地去了杭州,胡宗憲與徐渭商議多年,費盡心機的除倭大計將就此被徹底葬送,而這一切,只是因爲一個白癡的橫空出世。
這個白癡的名字,叫做王本固。
王本固先生的職位是浙江巡按御史,幾年之前,這原本是胡宗憲的工作,但要和他的前任比起來,這位繼任者的智慧水平足可以牢牢地定格在低能的標準線上。
我們之前說過,巡按御史只是七品,但是權力很大,可以負責監督巡撫和總督,並有權上奏,而這位王本固先生人如其名,本就是個固執的人,不見抗倭有何成就,但見口水飛濺橫流。
胡宗憲對這個人十分頭疼,但又不好得罪他,一直以來都是消極應對,這次汪直去杭州,胡宗憲怕這個二百五惹事,提前打了招呼,讓他妥善接待,安排住處。
當汪直到達杭州的時候,王本固履行了他的諾言,爲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了一個居所——牢房。
王本固先生的邏輯很簡單,汪直是倭寇,那就應該抓起來,況且這麼多年,自己什麼貢獻都沒做,現在這麼一條大魚送上門來,不拿去邀功還要等什麼?
胡宗憲氣壞了,他立刻派人找到王本固,要他放人,然而王御史打仗抗倭都是白癡水平,告狀卻是專家,他當即向朝廷上書,說自己做得沒錯,與此同時,他還極其無恥地進行了猜測——胡宗憲如此袒護汪直,是否違犯紀律,受了賄賂?
胡宗憲反覆上書,希望朝廷考慮實際情況,不要殺掉汪直,讓他爲朝廷效力,約束倭寇(系番夷心)。然而朝廷中的無數“正義凜然”之士立即慷慨陳詞,說胡宗憲竟敢公開放縱罪犯,其中必有內情等等,一時之間,大有把胡宗憲關入監獄之勢。
爲了不致跟汪直作鄰居,胡宗憲向現實妥協了,他上書修正了自己意見,並表明態度:同意處死汪直。
數年辛苦籌劃,就此全部毀於一旦。
在接到消息之後,毛海峰當即處死了夏正,並且殘忍地肢解了他,這也是他發泄憤怒的唯一方法。
一年之後,汪直被押赴刑場處決,與他一同被殺的,還有他的兒子。就如同那封讓胡宗憲瞠目結舌的信件一樣,汪直在這最後一刻,面對他的兒子,再次做出了一個判斷——他一生中最爲大膽的判斷。
“殺我一人無礙,只是苦了兩浙百姓(浙東和浙西),我死之後,此地必大亂十年!”
事實證明,這是一句十分靠譜的話。
【黑暗的降臨】
在汪直被抓之後,胡宗憲的情緒落到了最低點,自抗倭以來,他從未如此不知所措,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汪直的死將成爲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無數的倭寇將登上海岸,任意妄爲,燒殺搶掠,再也沒有人能夠束縛他們。而憑藉目前的軍力,根本無法阻攔他們的暴行。
最黑暗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無計可施,胡宗憲急忙去找徐渭,可徐師爺卻比他更激動,剛見面就操一口紹興話大罵道:
“王本固這個死捏子,該殺!該殺!”
這裡稍微普及一下紹興話,所謂捏子,大致相當於普通話中的白癡,呆子。
於是胡總督不急了,他靜靜地看着徐渭,等待着他,因爲根據以往的經驗,這位仁兄唾沫橫飛之後,總是會有主意的。
可這一次似乎例外了,徐渭罵完後,竟然陷入了沉默,一句話也不說。
胡宗憲終於坐不住了,他發言打破了寂靜:
“事已至此,縱罵也無益,眼前局勢危急,該如何應對?”
徐渭思慮良久,終於說出了一個回答:
“如今招撫不成,唯有一戰了。”
但這個答案,是胡宗憲不想聽到,也不能接受的,如果能打,早就打了,何必玩那麼多花樣,等到今天?
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
其實一直以來,胡宗憲都屈辱中忍耐着,無論汪直也好,徐海也好,海盜也好,漢奸也好,畢竟都是倭寇,並不是胡宗憲的客人,更不是他的朋友,他們帶領日本人燒殺淫掠,無惡不作,本不用跟他們客氣,之所以以禮相待,步步爲營,只是因爲實力不足而已。
但一忍再忍,一讓再讓,而今卻是青山依舊,血水長流。
實力不濟也罷,力不能支也罷,既然忍無可忍,那就無需再忍了。
胡宗憲終於拍案而起,發泄出心中所有的憤怒:
“開戰!不信我中國無人!”
一場驚天動地的決戰就此拉開序幕。
胡宗憲開始調兵遣將,儲備糧草,修築工事,他十分清楚,在前方等待着他的,將是長期而艱苦卓絕的持久戰爭,只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能成爲最終的勝利者。
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拉開這場戰爭序幕的,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慘敗。
所謂萬事開頭難,爲了搞個開門紅,胡宗憲派出了自己的最強部屬俞大猷,率領最精銳的部隊,進攻一個看似已然唾手可得的目標。
這個目標就是汪直的養子毛海峰,在汪直被捕之後,他殺掉了夏正,卻沒有能夠逃走,在岑港被明軍團團圍住,此時他的手下已逃散大半,只餘不到千人。
胡宗憲以數倍的兵力和名將出馬,準備一舉掃滅這個走投無路的餘孽。
嘉靖三十七年(1558)春,戰鬥正式開始。
此時的俞大猷已經升任都督僉事,手握軍權,身經百戰,連他也認爲,打敗毛海峰易如反掌。
但這個世界之所以豐富多彩,是因爲它總能帶給人們驚喜,俞大猷集結大軍進攻,遭到頑強抵抗,被敵方擊退。
所謂勝敗兵家常事,俞大猷並不以爲意,但不久後他就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勁了。
進攻從春天開始,一直打到了夏天,風景變了,天氣變了,每天的戰報卻從未改變,俞大猷拿出了看家本領,陸戰海戰,長矛火炮,挖坑耍詐,能用的都用了,岑港和毛海峰卻依然紋絲不動,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明軍的進攻。
毛海峰拼命了,不但是爲了求生,更是出於憤怒,在這場高水平的智力遊戲中,他曾無比信任胡宗憲,相信他的許諾,相信事情終究會有一個妥善的解決。
但是當汪直被捕的消息傳來時,他的所有期冀都變成了怒火,他認爲自己被欺騙了,在他眼中,胡宗憲和王本固都是朝廷的人,沒有任何區別。
俗話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這人要不怕死,也就沒啥怕的了,俞大俠雖然武功蓋世,也蓋不住這位玩命的哥們,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一通王八拳下來,橫掃少林的俞大俠也沒了辦法。
仗就這麼打了下去,日日打夜夜打,春天走了,夏天來了,又是一個深秋。俞大猷急了,胡宗憲也急了,這麼打下去,大夥就得在岑港過年了。
但他們終究沒有和毛海峰共慶新春,說起來這還要歸功於他們的一位共同領導——嘉靖。
上萬人打上千人,打得春去秋來,竟然還沒有個結果,嘉靖氣得腦袋冒煙:你們都是飯桶不成?!
他直接下達了命令:
浙江總兵俞大猷,作戰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總兵以下,全數撤職查辦!
這回俞大俠麻煩了,他去找胡宗憲,想請領導幫忙解決問題。
然而胡宗憲卻連連擺手,愁眉苦臉地告訴他:打仗我是不行的,這個問題只有靠老兄你自己了,希望你早日建功,不然兄弟我遲早要跟着你一起下臺。
找組織也不行了,俞大猷一跺腳,咬着牙又回了前線,督促軍隊日夜攻打,但毛海峰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發誓頑抗到底,攻了二十多天仍然沒有效果。
眼看日期快到,俞大猷百般無奈,只得用上了最後一招——開會。
在會上,俞大猷再次鼓勵部下奮勇作戰,而且絲毫不怕丟臉,當衆宣讀了皇帝罵他的那封諭示,然後明白地告訴大家,皇帝發怒了,後果很嚴重,你們還有什麼本事,趕緊使出來,要不然等老子完蛋了,你們一個也跑不掉!都得陪我下去!
這話是有來由的,嘉靖的旨意講明如不能按時殲敵,自總兵以下全數革職查問,總兵是俞大猷,下面還有好幾個級別,分別是副總兵、參將、遊擊將軍。俞大俠的意思是,這是個集體大黑鍋,我要背,你們也得要背!
大家都慌了,爲了保住飯碗,紛紛回營積極準備。就在這時,一個參將找到了俞大猷,自告奮勇地表示願意充當先鋒,剿滅毛海峰。
看着這位毛遂自薦的參將,俞大猷發出了疑問:
“你有把握嗎?”
參將信心十足地回答道:
“必盡全力,以獲全勝!”
俞大猷點了點頭,但心裡實在沒譜,自己都打不了的仗,誰能打?
不過火燒眉毛之際,也只能湊合了。
但這位參將領命之後,卻沒有立即行動,反而減少了進攻次數,只是每天派幾個小兵到敵軍陣前叫陣,除此之外啥也不幹。俞大猷多次催促,卻依然故我,從不動兵。
期限越來越近,皇帝也等不及了,還沒到一個月,就下令免去俞大猷等人的官職,末了還放了句話——暫不追究,戴罪立功。
免了職還叫不追究?照這意思,如果再打不下來,大家就要手牽手進牢房了,就在俞大俠心急如焚,準備親自抄傢伙出去拼命的時候,捷報傳來,岑港終於被攻克了。
一直以來,俞大猷的這位部屬並沒有消極怠工,因爲他使用的,是一種極爲巧妙的心理戰術,先減緩進攻的節奏,麻痹對方緊繃的神經,同時仔細勘查地形,選擇合適的突破口,待時機成熟,再一舉發動總攻,殲滅敵軍。
就這樣,歷時近半年的岑港之戰落下了帷幕,在此戰中,明軍傷亡近三千餘人,殲敵不到千人,並有部分倭寇成功突圍逃竄,可謂是灰頭土面,丟盡了臉。
但嘉靖同志還是很夠意思的,他兌現了承諾,沒有處罰俞大猷等人,並將他們官復原職。
逃過一劫的俞大猷感慨萬千,專程找到他的那位得力部下,由衷地感嘆道:
“慚愧,慚愧,我不如你啊。”
這話其實不新鮮,因爲俞大俠一向是個謙虛的人,然而後世之人幾乎一致認定,他的這句話並非謙虛,而是事實。
偉大的俞大猷終於遇到了一個比他更偉大的將領,因爲這位參將的名字,叫做戚繼光。
【生下來就是將軍】
洪武十四年(1381),名將傅友德、藍玉率軍遠征雲南,一路所向披靡,戰況十分順利,不久之後,元朝守將樑王自盡,雲南全境平定。
戰爭結束之後,傅友德依照慣例,向朝廷送交了陣亡軍官名單,以供追認。
而當朱元璋翻閱這份名單時,目光卻停留在了一個名字上——戚祥。
這是個他所熟悉的名字,二十八年前(元至正十三年,1353),當他剛與郭子興決裂,進軍定遠之時,這個人趕來投奔他,並作爲他的親兵跟隨他東征西討,立下了很多功勞。
於是他下達了一道影響深遠的命令:
“授戚祥之子戚斌爲明威將軍,任職登州衛指揮僉事,世襲罔替!”
所謂世襲罔替,就是說從今以後,這家人只要不死絕,能生兒子,這個將軍的位置就是他們戚家的,直到大明公司倒閉爲止。
於是自此之後,戚家一直揣着這張長期飯票,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歷代子孫才能實在有限,雖說勤勤懇懇,卻也沒出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直到一百四十八年後的那個深夜。
嘉靖七年(1528)十月初一,江南漕運把總戚景通在不安中等來了兒子的誕生,雖說出生時間是在子時,但等戚老爹忙完婦產科工作時,天已經亮了。
東方破曉,太陽初起,陽光射透雲層,耀眼的光輝映照着世間萬物,戚景通放下了手中的尿布,看着窗外陰霾盡去,光照萬里的一幕,給自己的兒子取下了名字:
“就叫他繼光吧。”
在日本的戰史書籍中,有一個用來形容戰爭結局的詞語,使用頻率極高,那就是玉碎。
但這裡的所謂玉碎,並沒有我們所想的那樣豪壯,因爲根據日本人的習慣,只要死在戰場上,無論你是戰死、病死、餓死、還是逃跑時不幸摔死,統統都叫玉碎。
比如當年孫立人在緬甸大敗日軍,活埋上千名日本兵,日本國內的相關標題就是大日本帝國緬甸皇軍英勇玉碎——雖然一點也不英勇。
如果把這個概念套用到戚繼光的身上,那他的外號就應該叫粉碎機,因爲根據統計,在那幾年,但凡遇上他的日本倭寇,玉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自嘉靖三十八年(1559)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戚繼光歷十三戰,每戰橫掃敵軍,幾近全殲,最大傷亡僅六十九人,敵我傷亡平均比例爲30:1,空前絕後,彪炳史冊。
戚繼光,這個名字將成爲倭寇們最可怕的噩夢。
自古以來,爵位可以世襲,但天才是不世出的,作爲天才的父親,戚景通實在是個能力很一般的人,但他也有着兩個不可多得的優點:
老實、肯幹。
所以雖然他沒有什麼特殊的才能,官運卻也不錯,從登州指揮僉事升任大寧都指揮使,最後還榮調進京,擔任神機營副將,成爲明軍中的高級將領。
一般說來,老爹是高幹,家裡自然差不了,然而戚繼光卻是個例外,從小他的生活條件就很一般,這都要歸功於他的父親。
戚景通是個老實人,而且爲人正直,從不搞灰色收入,曾幾次主動上交工作對象送來的紅包,屢次獲得上級表揚,幾十年如一日,只靠工資過日子,而在明代,這種行爲的唯一結果就是清貧。
但戚景通並不以爲意,相反,他還反覆教導兒子要學習自己的好榜樣,要爲官清廉,建功立業。
事實證明,戚繼光成功地達到了父親的要求——僅限於第二點。
和衆多讀書人一樣,戚繼光自幼苦讀私塾,由於他家境一般,且衣着樸素,許多富家子弟都瞧不起他。
然而在他讀到十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教書先生走進學堂,沒有講課,卻鄭重其事地告訴所有同學,從今以後,和戚繼光同學玩耍的時候要千萬當心,不要有危險動作,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是會有大麻煩的,因爲戚同學已經是四品將軍了。
戚繼光出生的時候,戚景通已經五十多歲了,到了嘉靖十七年(1538),他估摸着自己年紀大了,就退休回了家,按照朝廷規定和個人意願,他的職位將由十歲的戚繼光繼承,雖說手續還沒有辦,但戚繼光已經是名義上的將軍了。
一般人讀幾十年書,考中個進士,最多也就混個六七品官,還要苦巴巴熬資歷,戚繼光同學年僅十歲,已然官居四品。所謂的就是這樣煉成的。
但這對於戚繼光來說,卻並不是一件好事,很快,一個難題就將擺在他的面前。
因爲根據朝廷規定,象戚繼光這樣的中高級別幹部,出門必須要坐馬車,可是戚繼光家條件有限,買不起車,坐11 路車又太丟面子,無奈之下,只好改成家裡蹲了。
於是十歲的戚將軍被迫輟學,呆在家裡苦讀。此時,一位老師聽說了這件事,便主動表示願意上門教戚繼光讀書。
戚繼光自然十分高興,卻又擔心收費問題,那年頭,請個家庭教師比買輛車也便宜不了多少。
但是過了很久,這位老師卻從沒有提過錢的事情,每天自費來往,教完走人,連飯都不吃。
戚繼光十分納悶,也感到非常愧疚,一天,他花了點錢,準備了非常豐盛的飯菜,想請老師吃頓飯。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老師看見滿桌飯菜,竟然勃然大怒,不但不吃,還大聲訓斥道:
“你家境清貧,卻如此奢費,難道我到你這裡是爲了吃飯嗎?”
戚繼光一語不發,立刻撤走了飯菜,老師的面孔纔好看了些,他語重心長地對戚繼光說道:
“你雖是世襲將軍,卻如此勤奮好學,實在難得,我上門教你,只願你日後堅持不懈,早日成才,報效國家,便已不負我所望了。”
面對這位無私的導師,戚繼光無言以對,只能眼含淚水,鄭重地向老師行禮。
日子依然繼續着,家境依然清貧,老師依然來訪,依然分文不收,而戚繼光也依然苦讀不輟,但改變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着。
清苦卻堅持操守,嚴謹而不計得失,從父親和老師那裡,戚繼光確立了他一生的處事準則——以天下爲己任,豈計個人榮辱!
於是,在不久後的一個夜晚,秉燭苦讀之時,少年戚繼光揮筆寫下了一首千古名作,以及他一生的理想:
〖小築暫高枕,憂時舊有盟。
呼樽來揖客,揮麈坐談兵。
雲護牙籤滿,星含寶劍橫。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在此後的四十年中,他一直虔誠地堅持着這個偉大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