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海禁那麼大的話題,語風驟然一變,變成了出海行商,聽在朱厚照耳裡莫名舒爽了很多,心理頓時鬆懈下來,露出一種豁然通暢的表情,就像在海邊披着潔白的薄紗夢幻般奔跑……
“你早說出海呀,嚇死朕了!”朱厚照恨恨瞪了秦堪一眼。
秦堪淡淡一笑,其實今日聊天他耍了一點小心眼,先把開海禁這個驚天提議說出來,生生嚇到了朱厚照,然後話鋒一轉,將開海禁變成私人性質的出海行商,驟起驟落之下,朱厚照的心理上自然容易接受。
“臣剛纔已說過了,欲賺銀子,必除倭寇。”
朱厚照聽懂了秦堪的意思:“因爲缺銀子,所以要賺銀子,因爲要賺銀子,所以要出海行商,因爲出海行商,所以必須將海上的倭寇剿除,你是這意思吧?”
“跟陛下說話和跟聰明人說話的感覺是一樣一樣的……”秦堪昧着良心誇了一下朱厚照的智商。
朱厚照被誇得咧開了嘴,隨即感覺有些不對:“私下裡出海行商不是違了祖制嗎?太祖皇帝曾下令片板不得下水,咱們這一出海起碼不是片板了吧?”
“陛下,太祖的法令是百餘年前的法令,如今時勢早已不同,臣所言開海禁和出海行商,其實都是同一件事,百年祖宗成法必須變一變了……”
還有句話秦堪憋在肚裡沒說,朝中手握權勢者無不與商賈勾結,大把的海運利潤已被文官們私下分髒,這筆利潤細算起來,每年至少超出國庫所得十倍以上,國窮民窮,真正富的卻是少部分官員,這種現狀若不改變,大明國祚能撐多少年?
查緝抓捕不是根本之道,就算把參與海運的官員全部抓光,用不了多久還會有人前赴後繼,海運的利潤太豐厚了,豐厚到任何人不能不動心,哪怕冒着殺頭抄家的風險,也有人豁出一切押上身家。
想改變它,治本之道只能參與它,掌握它,強大到一定地步時,便可以改變這個行業的遊戲規則。
秦堪接着笑道:“說開海禁畢竟太遙遠太不現實,陛下不妨想想如今的現狀,國庫每年所得不到一千萬兩,而且每一分每一釐都被內閣和戶部做好了安排,治河,修堤,充餉,發俸,除了天家重大慶典,戶部估計不會再給陛下多出一兩銀子了,陛下性喜玩樂,不論天下各地進貢珍奇異獸,還是豹房擴建和日常開銷,都免不了需用,僅靠每年那點礦稅銀子,怕是支撐不了多久,內庫總管高鳳恐怕在陛下面前哭窮不止一次兩次了吧?”
“陛下欲做一位繼往開來的明君,衆所周知,不論昏君還是明君,都需要銀子,沒銀子什麼事都幹不了,頂多只算個窮君,不僅事事掣肘,還要處處看內閣和戶部那些官員的臉色,臣記得去年陛下欲增建豹房殿宇四十間,金殿上話剛出口,便引得滿朝文武口誅筆伐,沒錢的皇帝當得多麼悲哀,陛下想必深有體會吧?”
這句話算是戳到朱厚照的心窩子上了,朱厚照臉色頓時變得跟天氣一般灰沉沉的,有種一文錢逼死皇帝的英雄氣短。
朱厚照轉過頭,放眼眺望眼前的蒼茫大地,面無表情地吸溜了一下鼻涕。
秦堪心中一喜,急忙鼓舞剩勇追窮寇:“陛下貴爲天子,然則如今臣權過盛,無論是興之所即還是日常用度,陛下處處受銀錢掣肘,如此既不放開手腳,還要受大臣們諸多斥責參劾,君不像君,臣不像臣,說到底皆是銀錢所誤。陛下試想,若內庫銀錢滿倉,陛下想建宮殿便建宮殿,想徵珍奇便徵珍奇,哪怕在兵部所制之外再建一支水師,只要不動用國庫帑費,陛下何須再看大臣的臉色?那些大臣有何藉口斥責陛下?”
秦堪今日耗費許多脣舌,唯有這一句話終於令朱厚照真正動容。
此刻朱厚照豁然開朗,秦堪沒說錯,如今君臣關係如此惡劣,除了君臣各自立場和利益的不同,國庫銀錢的支配也是一大原因,甚至可以說是主要原因。
若按秦堪所說,天家不聲不響參與出海行商,銀錢滿倉是必然的結果,國庫與內庫是兩個截然不同且互不干涉的體系,朝臣只對國庫銀錢有支配權,這種支配權甚至大於君權,銀子該怎麼用基本由大臣們說了算。然而如果內庫忽然有了銀子,甚至銀子比國庫還多,那時修園子,建宮宇,建水師,全由闊綽的內庫出錢,大臣們能說什麼?
只要有了銀子,以後朱厚照想幹什麼便幹什麼,雖然沒到百無禁忌的地步,至少建立在銀錢基礎上的君權會得到很大一部分的擴張,對於相持百年的君臣權力之爭來說,無疑是個極大的進步。
朱厚照眼睛漸漸散發出亮光,呼吸也不由自主粗重了,明君缺銀子,昏君更缺銀子,雖說整個天下名義上是皇帝的,實際上只是個口號而已。
“秦堪,朕若參與出海行商,內庫每年可入多少銀子?”
“如果臣時刻都像今日此刻這麼有良心,不做假帳不瞞不欺的話,內庫每年歲入應該不少於一千萬兩。”
朱厚照笑臉有些僵硬:“你的良心時刻都在嗎?”
“不一定,偶爾會被狗吃,然後等它慢慢再長出來,過程比較緩慢……”
朱厚照喜滋滋地回豹房了,出海行商一事算是徹底定了下來,剛開始朱厚照尚存顧慮,畢竟老朱家的祖宗定下禁海的規矩,而他參與海運行商無疑有違祖制,只不過秦堪給朱厚照描繪的未來藍圖實在太美好了,美好得令朱厚照立馬毫不猶豫地把祖制拋到了腦後。
說實話,秦堪特喜歡跟這種見錢眼開的皇帝做朋友,感覺太愉悅了。
當然,反過來說,如果秦堪是在天有靈的太祖朱元璋的話,一定不惜一切代價降下九天神雷劈死這個不孝子孫。
天色仍舊灰沉沉的,大雪已住,寒風卻愈發凜冽,天地間一片蒼茫,如同這個已漸生暮氣的帝國,看不清前路吉凶。
朱厚照走後,秦堪仍負手站在城外路邊,靜靜感受着寒風從臉上吹拂而過的感覺,刺痛中有一種隱隱的快意。
身後有輕悄的腳步聲,丁順恭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公爺,天津知府嚴嵩派人送信,如今天津東港日夜造船,第五艘兩千料的福船也快完工了,不過嚴嵩說造船花費糜巨,今年公爺批給他的四十萬兩銀子已然快花完了,銀子若花完,東港只能停工……”
秦堪心疼得吸了口涼氣,凜冽的寒風吸進喉嚨,像刀割般生疼。
“嚴嵩這人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怎地也是個敗家的性子?就不知道給我省點花麼?”秦堪感到有些牙疼。
丁順笑道:“嚴大人夠省啦,聽天津錦衣衛的密報,嚴嵩上任天津知府近一年,每日理事奔波勤勤懇懇,從未懈怠,不僅擴建了天津城牆和城區,更將公爺最重視的東港造船放在心上,凡造船一事,事必躬親,從用工到用料,皆由嚴嵩親自把關,沒有多花一分銀子,公爺,嚴嵩爲了在您面前爭個臉,這一年來着實受了不少苦呀。”
秦堪聞言點點頭,心中有些感動。
不論後對嚴嵩怎麼評論,在秦堪眼裡,嚴嵩至少是個非常務實的聰明人,勤懇踏實之外有那麼一點點野心,嚴嵩最聰明的地方在於他從不在秦堪面前掩飾自己的野心,而他表現出來的野心也非常適度,正好能被秦堪拿捏而不至於失去控制,讓秦堪能放下一切顧慮和猜疑重用他。
這正是嚴嵩的聰明之處,同樣都是有野心的人,相比之下,嚴嵩的表現比錢寧高出不知多少個檔次。
“沒錢是個麻煩啊……”秦堪頗爲頭疼,天津造船到目前爲止,都是秦堪私人在往裡面出銀子,幸虧秦堪不算什麼兩袖清風,這幾年東撈西撈,倒也撈了不少銀子。做官做到秦堪這般地位,根本什麼都不必做,每年每月總有人將白花花的銀子冠以各種名目送到他府上。
“公爺府上……銀錢不足了?”丁順非常體貼地開始出餿主意:“屬下願爲公爺分憂,京師裡富得流油的官員可不少,這些人屁股底下都有不少見不得人的事兒,屬下隨便逮一個進詔獄審兩次,絕對沒有冤枉的,要不屬下這就派人逮一個回來,順便把他的家抄了,少說也能湊個四五十萬兩。”
秦堪嘆氣:“丁順啊,你跟了我這麼多年,吃相一年比一年難看,你實話告訴我,你是爲了看起來高一點纔不情不願長了顆腦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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