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上的氣氛極爲怪異,一衆文官的表情今日格外冷漠,雖然只有王僚一人在殿內大作文章,可其餘衆臣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的反應本身就很不正常,像一隻無形的黑手漸漸露出了原形。
朱厚照帶偏話題的計劃完全無用,小昏君有他的執着,每次殿上碰到棘手的事他總試圖轉移話題或直接逃避了事,結果沒一次迴避成功,可他似乎從來沒吸取過教訓,樂此不疲地一次次迴避,迴避的方式比劉良女當初指着他鼻子讓他滾更生硬。
“陛下,四百門佛朗機炮不見,此事非同小可,臣請陛下徹查!”王僚開始舞劍,其意不善。
從明面上說,王僚的請求並沒錯,不僅沒錯,而且非常必要。四百門火炮不是小事,它甚至可以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這種能把人間一切變成渣渣的大殺器必須只能掌握在朝廷手裡,若流失出去哪怕只有一門,都有可能造成不小的禍事,更何況整整四百門。
朱厚照急了,坐在龍椅上頗爲焦灼地掃了人羣中的秦堪一眼,然後摸了摸下巴,道:“查……這事當然要查,寧國公秦堪,朕命你遣錦衣衛好好查查這事,查清楚了速速稟報朕……”
殿內所有文武官員,不論知情的還是不知情的,他們的臉全都黑了。
這小昏君拉偏架未免拉得太明顯了,造作局的官員剛剛還親口承認是御馬監勇士營所爲,眼下只須將御馬監掌印苗逵召來當面對質一番,一切便真相大白,小昏君卻偏偏下令錦衣衛去查,緩兵之計實在是太拙劣不堪了。
王僚臉上浮出冷笑,大聲道:“陛下不必麻煩錦衣衛了,臣是言官給事中,有風聞奏事之權,臣說的每一件事皆有據可查,據臣所知,那四百門火炮已被御馬監運往了天津,在這金殿之上,臣想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問一下寧國公秦公爺,你可知這四百門炮用作何途?”
大殿又是一陣寂靜,所有人扭頭,無數道目光頓時投注到人羣中不顯山不顯水的秦堪身上。
王僚話至於此,許多大臣臉上露出喜色,終於指向秦堪這奸佞了,自劉瑾亡後,這一天他們已等待了很久。
被無數道目光注視着的秦堪卻面不改色,臉上不興一絲波瀾,雙目半張半闔如入定老僧。
等了許久不見秦堪回答,王僚不由愈發憤怒,向前跨了一步,冷笑道:“秦公爺能否放下架子,爲下官解惑?”
秦堪終於睜開眼,淡漠地朝王僚瞥去,隨即又把眼睛閉上,淡淡道:“王大人如此咄咄逼人,可是在審訊本國公?按律,刑部,大理寺,錦衣衛和東西二廠皆有緝拿審訊之權,但本國公可從來不知道言官也有審訊權,七品言官金殿指問當朝國公,是爲邀買直名還是以下犯上?”
王僚被秦堪拿話一頂,臉色頓時鐵青,還沒說話卻見朝班中又站出一人,正是右都御史掌院事屠滽。
“哼!王僚品階微末,問不得秦公爺,不知本官可有資格問一問?”
秦堪暗暗一嘆,屠滽爲人清直,或許並未參與文官勾結海商一事,但從劉瑾亂政時期開始,屠滽便一直對八虎和他不假辭色,固執地認爲秦堪和劉瑾一樣都是禍國奸佞,是以處處針對。
於是秦堪當即浮起笑容,道:“屠大人自然問得,本國公當知無不言。”
“那好,本官敢問秦公爺,王僚所言四百門火炮之事,秦公爺可知去處?”
秦堪笑容忽隱,白眼一翻:“不知道。”
這句回答令滿朝大臣非常無語,實可謂無賴之極,屠滽被噎得差點背過氣去,指着秦堪抖抖索索。
正是大出風頭的王僚不甘寂寞地又開口了,嘿嘿冷笑道:“秦公爺揣着明白裝糊塗,下官索性代您說了吧,那四百門佛朗機火炮已被連夜送往天津,天津港口正在造船,眼下已造了五艘大福船和若干千料戰船,四百門火炮就是爲了列裝這些船隻,而這些船足以組成一支強大的艦隊出海遠赴藩國,秦公爺,據下官所知,這些新船正是奉你的命令建造,從去年便開始動工了,下官敢問公爺,你建這支艦隊意欲何爲?”
秦堪再次沉默,雙目半闔不言不動,彷彿睡着了一般,在殿內無數不善的目光注視下,沉默許久方纔淡淡道:“造船當然是爲了出海,不然還能幹什麼?”
“出海何爲?”
“出海打魚……”
“噗——哈,咳咳咳咳……”朱厚照很不合時宜地噴笑出聲,才笑了一聲頓覺場合不對,急忙用咳嗽掩飾。
王僚被激怒了:“這裡是金鑾殿,秦公爺請莊重,艦隊列裝四百門佛朗機火炮難道也是爲了打魚嗎?當王某和滿朝文武公卿是傻子不成?”
秦堪嘆道:“本國公真不知王大人的進士是如何考中的,《莊子.內篇》有云:‘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王大人試想想,幾千裡的大魚,用四百門火炮轟它,過分嗎?過分嗎?不過分啊!少於四百門火炮,你把鯤的驕傲和尊嚴置於何地?”
“哈哈哈哈……”龍椅上的朱厚照再也忍不下去了,終於破口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眼淚直流,不停地用拳頭捶着龍椅扶手,渾然不顧殿內羣臣越來越難看的臉色。
幾名頗中禮儀的老臣看不下去了,同時站出朝班,朝龍椅子上那位笑得完全沒正形的皇帝沉聲道:“陛下請莊重!”
朱厚照依依不捨地收斂了笑容,眼底裡的笑意仍舊揮散不去。
王僚被秦堪連番無賴的做法深深激怒了,猛地向前跨了一步,拳頭攢得緊緊的,似乎想對秦堪動粗。
大明官員打架鬥毆已是百年來的優良傳統了,而且他們打架鬥毆從來不分時間和場合,哪裡遇上哪裡解決,先辯再罵,罵不過便打,打不過便順手抄離自己最近最趁手的兵器繼續打,除了罵人時比較文雅以及不拜關二爺以外,從本質上來說,這幫傢伙跟後世街上爭地盤收保護費的古惑仔沒什麼太大的區別。
眼下王僚雙手握拳蠢蠢欲動,大抵便是動了想揍秦堪的心思。七品言官揍當朝國公算不得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代宗時期曾有過滿殿大臣將一位錦衣衛指揮使當着皇帝的面活活揍死的先例在前,可見明朝的文官們是何等的幸福。
秦堪將王僚的動作看在眼裡,當即便非常利落地將插在身後玉帶裡的象牙芴板抽了出來,眼皮下垂靜靜地站在殿中央,一隻手輕輕撫摩着芴板,目光專注且癡迷,彷彿一位絕世劍客在愛撫着他的寶劍,整幅畫面令人格外瘮的慌……
打算動手的王僚頓時一滯,猶豫了片刻終於索然一嘆,放棄了動粗。
不可否認秦堪是狠角色,手底下攢着幾千條人命。今日若金殿上貿然動手,且不說日後秦堪會對他怎樣報復,僅看現在這孽畜一副絕世高手的風騷姿態,王僚也不見得能打得過他,萬一動了手反而被對方一頓胖揍,那就太沒面子了。
“秦堪,當着滿朝文武公卿的面,你連一句實話都不敢說嗎?從去年到如今,你令錦衣衛從大明各地調集造船工匠上千人,在天津東港日夜不停打造船隻,招募水師將士,不是爲了出海與藩國貿易卻是爲了什麼?”王僚冷笑:“我大明自太祖皇帝開始便有旨意,嚴令禁海,片板不得下水,違者以大逆論處,如今你公然造船,募練水師,敢問秦公爺,你置我大明律法和祖制於何地!王某敢問殿內諸同僚,私自造船出海行商該當何罪!”
王僚話音剛落,二十多名監察御史和給事中如同商量好了似的呼啦一下同時站出朝班,人人臉上一副義憤填膺怒不可遏的表情,異口同聲道:“果有此事,論罪該斬!”
與其呼應的還不止這二十多人,更有數十名官員站了出來,人人臉上或震驚或凝重,彷彿秦堪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極度罪惡之事一般。
“若此事不虛,實爲我國朝大案!”
“懇請陛下下旨嚴查!”
“出海行商,違我祖制,實爲大逆,請陛下將秦堪削爵罷職,下獄拿問嚴審!”
“…………”
彷彿陰沉的天空裡忽然炸響一連串驚雷,久抑的金殿頓時沸反盈天,指責斥罵聲如山崩海嘯,忽然之間秦堪便成萬夫所指的目標。
秦堪仍舊神情鎮定地站在人羣裡,不悲不喜如悟大道。
從昨日王僚將矛頭直指造作局官員,並引出四百門佛朗機火炮開始,秦堪便預感到今日必有一場風暴,所以他才參加了今日的早朝,衆臣的反應亦已在秦堪的預料之中。
該來的總會來,開海禁任重而道遠,不可能沒有波折,而且他也非常清楚,事態這麼發展下去,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面等着他。
龍椅上的朱厚照終於變色,直到此刻他才察覺到,今日的朝會似乎不是那麼簡單,王僚參劾造作局只是個由頭,他們真正針對的竟是秦堪。
當初朱厚照剛剛即位之時,滿朝文武忽然發動,異口同聲請求誅除八虎,今日此情此景,與當初何其相似。
朱厚照急了,略帶慌張的目光在人羣中掃來掃去,最後停留在秦堪那張古井不波的臉上,見秦堪仍舊鎮定,朱厚照不由暗暗氣苦,這傢伙如此鎮定,也不知是有把握解決這樁麻煩還是故作鎮定的裝佯。
作爲朋友,朱厚照還是頗講義氣的,不管秦堪此刻有沒有法子應付,該幫的忙一定要幫,哪怕暫時解圍緩議也好。
朱厚照眼睛眨了眨,立馬有了主意。
此時殿內喧囂吵鬧不休,文官們彷彿一羣發起搶劫信號的山賊棒老二似的,紛紛跳出來對秦堪指責斥罵,聲浪一陣又一陣,如驚濤拍岸,一浪接一浪。
羣情激憤之時,秦堪嘆了口氣,打算站出來說話時,卻見龍椅上的朱厚照忽然站了起來,身軀搖搖欲墜,臉色不知怎地變得有些潮紅,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下,眼睛更是充血通紅。
滿殿喧囂聲頓時一靜,所有人驚恐地看着朱厚照,眼睜睜看着朱厚照的身軀搖晃幾下,最後像個炸完碉堡後的英雄一般,非常壯烈地往左側一倒,旁邊嚇得小臉煞白的值日太監搶步上前,伸手將朱厚照的身子及時接住,然後扯着尖細的嗓子大叫,開口猶不忘推卸責任:“陛下被你們氣暈啦,趕緊宣太醫!快,快!”
滿殿文武大驚失色,平日裡吵架也好,指責皇帝也好,那都是爲臣的權利和義務,怎樣都無可厚非,但若臣子真把皇帝氣出個好歹來,那可就是真正的大逆不道,其罪簡直可以和行刺皇帝相提並論了,絕對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於是滿殿大臣撲通跪倒一地,異口同聲道:“臣等萬死,陛下保重龍體。”
最心焦的莫過內閣大學士楊廷和,他和朱厚照既是君臣也是師生,有時候師生關係簡直比親父子更親。
“都楞着幹什麼!殿外大漢將軍速速去請太醫赴乾清宮給陛下瞧病,殿外內侍太監將陛下小心擡回宮裡,快!十萬火急!”楊廷和沉聲喝道。
衆人呆楞片刻,接着如夢初醒,忙不迭按楊廷和的命令執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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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演技見長,人羣中屹立不動的秦堪此刻也擔心起來,心中忐忑不已。
這傢伙到底真暈還是假暈?
暈過去的朱厚照被哭嚎着的太監們七手八腳擡走了,值日太監踮着小碎步跟在後面,想了想又轉身走了回來,手中拂塵狠狠一揚,匆匆說了句廢話。
“百官退朝——”
…………
…………
一場如黑雲壓頂般的朝爭,剛剛開了個頭兒便被朱厚照暫時化解了,百官各懷心思離開皇宮,朱厚照則被太監們匆匆擡往乾清宮。
轉過奉天殿,直入謹身殿,剛轉過殿外迴廊,軟榻上不省人事的朱厚照忽然醒了,一個鯉魚打挺蹦了起來,神采奕奕精氣十足,擡着他的太監們腳步一滯,呆呆看着朱厚照許久,然後衆太監嚇得急忙跪地頻頻磕頭不已。
朱厚照面帶得色,仰天哈哈笑了幾聲,然後垂頭呸呸吐了兩口,兩片黃色的薑片被吐到地上。
“這東西發汗猶可,只是太辣了,辣得朕舌頭都麻了……”
“派個人秘密將秦堪請到乾清宮來,唉,麻煩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