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能要秦堪老命的罪名,被朱厚照大包大攬背在自己身上,這下大臣們傻眼了,就像一羣狗看見了一隻抱成團的刺蝟,想咬卻沒法下嘴。
大明的國公不少,在京的都有十幾個,扳倒一兩個,弄死一兩個,對文官們來說毫無心理壓力,更何況這個寧國公不僅是公認人人得而誅之的奸佞,而且還很不講究地無視遊戲規則。
國公可以弄死,但皇帝卻只有一個,犯了再大的錯你也不能把皇帝關進牢房。大明的政治格局雖說是君弱臣強,但也沒有無法無天到大臣可以隨便更換皇帝的程度,皇帝昏庸時,不作爲時,大臣可以上上奏疏斥責幾句,痛罵幾句,甚至指着皇帝的鼻子罵昏君,這些都是可以的,因爲他們有聖人之言做爲武器和道德標杆,但聖人可從沒教過他們換皇帝,哪朝哪代都是大逆不道的。
嘴仗打到這一步,可以說是朱厚照和秦堪這一對君臣在耍無賴了,但他們合夥耍的這個無賴無疑卻是非常簡單有效的,士子們從小讀的《詩經》裡有一句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早在春秋時期,文人前輩們便將皇帝的產權做好了登記,歷代皇帝連過戶費都不用交,整個天下便自動是屬於他的,這位理論上擁有整座江山的合法產權人想在自己家裡造幾艘船出海賣幾件特產,充實一下乾癟癟的內庫,誰能拿他怎樣?
有心拿“違反祖制”來拿捏他,可他剛纔也說了,此舉確實違反祖制,認罪態度非常爽快。甚至主動要求太廟請罪,話說到這份上,大臣們還能怎樣?
殿內大臣們像活吞了只蒼蠅般噁心,只覺得這隻蒼蠅已順着喉道落入肚中,在五臟六腑之間遊走撲騰。還唱着愉悅的歌兒……
朱厚照笑得很暢快,他並不介意背這個黑鍋,對他來說,是非黑白已是次要,只要能給這些滿口仁義道德實則男盜女娼的大臣們添點堵,任何黑鍋他都願意背。
“嗯。今日朝會便散了吧,朕做了違反祖制的錯事,這會兒得趕着進太廟告罪……”朱厚照眼睛眯起,像只狡猾的小狐狸,臉色卻分外沉痛:“君臣一體,共治江山。朕進太廟請罪,諸位愛卿是不是也……”
大臣們眼皮猛地跳了幾下。
楊廷和及時截斷了朱厚照的話,沉聲道:“造船出海既是陛下所爲,臣等無話可說,至於太廟請罪,依臣之見,免了也罷……”
羣臣鬆了一口氣。不論朝中文武涇渭,何等派系,此刻卻異口同聲,紛紛表示就此揭過。
這又是啞巴吞下的黃連,有苦說不出口。
今日朝爭形勢大家看在眼裡,秦堪已佔據了絕對的上風,就算朱厚照今日太廟罪己反省,對文官們來說也沒有絲毫好處,再說文官們沒患失憶,太廟罪己這種事朱厚照不是沒幹過。而且乾得很缺德,滿朝大臣被他和秦堪合起夥兒整治得差點脫了一層皮,好些個人都是豎着進去橫着出來,臨了還被劉瑾那老混帳扔了個毒氣彈加餐……
想想那生不如死的感覺,大臣們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於是這一刻成百上千號大臣全部像菩提樹下的佛陀般頓悟了,豁然了。
造船出海一事就算是陛下爲秦堪背了黑鍋,可是這裡面的內幕顯然不是表面上看去那麼簡單,陛下肯心甘情願背這個黑鍋,除了他與秦堪的情分外,十有八九海運這事裡面還真有陛下的份,有皇帝給秦堪那孽畜撐腰,而且撐得這麼明目張膽,秦堪加入海運一事已然無可改變,若真逼急了他,只消對錦衣衛一聲令下,嚴守海防,痛剿私船,誅殺不法海商,大家的財路可就真正從此斷絕了。
殿內反對太廟罪己的聲音此起彼伏,從骨子裡透着誠懇,朱厚照卻頗有些遺憾地咂摸着嘴,很不甘心地問道:“真不要朕去太廟罪己?朕這次犯的錯不小啊……”
“陛下不用了,去歲休沐至今,朝中積壓國事甚多,陛下若真有心的話,多批閱一些奏疏比太廟罪己更有意義。”楊廷和斬釘截鐵地爲朝臣爭福利,消禍患,滿殿大臣頓時對楊廷和投去感激的目光。
大勢如此,徒勞無益,看着秦堪雲淡風輕的模樣,樑儲頹然嘆了口氣,默不出聲回到朝班,他知道今日已參不倒秦堪了,這傢伙顯然不是短命福薄之相。
君臣互相謙讓了一陣,朱厚照意猶未盡地環視一圈,值日太監很有眼力,揚了揚手中拂塵,正待宣佈百官退朝之時,殿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天津府八百里急報——”
朱厚照和殿內大臣們楞了一下,原本老神在在的秦堪臉色也不大對了,神情忐忑起來。
“宣。”
報信的軍士自然是沒資格進金鑾殿的,一名大漢將軍捧着軍報跪在殿門外,沉聲念道:“遼東都司參將,天津水師提督楊德全遙叩吾皇萬歲,正德四年正月初八,天津水師出海,臣楊德全率八艘新艦首航試水,離港兩日後,海面生濃霧,觸目不可見五指,濃霧整整三日不散,水師迷失航向且給養漸殆,三日後濃霧散盡,水師艦隊卻無意中漂流至日本長崎海域,臣原意靠港補充給養後回航,未料日本長崎竟遣大小艦數百艘,並悍然向我水師率先開炮進攻,因日本乃我大明不徵之國,臣遂令水師節節退讓求全,奈何日本艦隻步步逼近,欲置我水師於死地,臣萬般無奈,遂下令還擊。斯役也,日本數百艦隻全軍覆沒,我大明水師大部無損,水師將士傷者三百餘……”
大漢將軍還沒念完,殿內君臣一齊倒吸口涼氣。臉色各異,分外精彩。
沉寂許久之後,殿內傳出一道怒吼聲。
“楊……楊德全好大膽!罪當抄滅九族!”樑儲再次出班,厲聲吼道。
“樑公所言正是,亂我大明祖宗法度,私自與不徵之國開啓戰端。罪不容赦!”
“請陛下速速下旨懲處楊德全,以儆天下武將效尤!”
附和聲在大殿內迴盪不休,秦堪和朱厚照的臉色卻分外難看,好不容易風平浪靜,沒想到這楊德全一道軍報再次將他捲入風暴之中。
朝班裡,楊廷和見秦堪臉色難看。心中一動,滿殿喧譁之時,楊廷和站了出來,對殿外大漢將軍沉聲道:“這份軍報有頭沒尾,你是不是沒念完?”
大漢將軍見殿內羣情激憤,正是緊張之時,聞言急忙道:“回楊大學士的話。軍報確未……確未唸完。”
楊廷和沉聲道:“繼續念!”
殿內瞬間安靜,大漢將軍接着念道:“……日本艦隻全軍覆沒之後,長崎港方向駛來扁舟一隻,因我水師剿滅日本數百艦隻之舉震懾日本,長崎港大名派使者向我水師投降,並交出長崎軍政之權,恭請我大明王師入駐長崎,臣百般推脫不肯,僵持兩日後,日本國主後柏原天皇。大名細川氏,大名大內氏均遣使者至長崎,願向大明朝貢,三方使者今已乘我水師戰船至天津,載日本貢禮若干向京師而去。臣位卑言微,不敢擅專,請陛下及朝中諸大人定奪。”
大漢將軍唸完,見殿內鴉雀無聲,羣臣彷彿被使了定身法似的呆立不動,不由小心翼翼道:“天津軍報念……唸完了。”
仍是一片寂靜,連秦堪都呆呆站在殿內久久無語,其餘的大臣們更是腦袋被寺廟裡的銅鐘撞過似的嗡嗡作響,許久回不了神。
軍報寫得很亂,文白摻雜句不成句,但是大概的意思大家都聽懂了,簡而言之,楊德全這傢伙領着大明艦隊誤打誤撞跑到日本長崎,被日本戰船挑釁,忍無可忍之下把日本幾百條大小戰船給打沉了,於是日本這隻軟柿子嚇壞了,以爲大明天朝軍方要對日本動手,再加上見識過大明船堅炮利,勢不可擋,索性心一橫,腿一軟,長崎港向大明水師投降。
也就是說,楊德全領着八艘鉅艦,稀裡糊塗征服了日本一座城池,而且日本的天皇和勢力最大的兩位大名也嚇到了,於是派遣使者來大明朝貢,自土木之變後,日本斷絕了近百年的朝貢,這次被楊德全一陣大炮轟去,竟又重新恢復了,而且是他們自己恬着臉主動要求恢復的……
朱厚照呆住了,滿殿大臣呆住了,這份軍報如果換個說法,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捷報,而且是大明永樂之後罕見的大獲全勝捷報,雖說打的是不徵之國,但人家被打趴下後半點脾氣沒有,反而沒皮沒臉蒐羅貢禮進京朝覲天顏,徹底臣服在大明天子腳下……
萬萬沒想到啊,日本這個民族欺軟怕硬到這般地步,這下令滿朝文官想借此事興風作浪都沒了藉口,人家都已經奴顏卑色進京朝拜了,你拿什麼理由懲罰楊德全?
無聲沉默許久之後,朱厚照率先回過神來,臉上肌肉跟中了風似的不停抽搐,神情複雜古怪,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有意無意瞟了秦堪一眼後,朱厚照清了清嗓子,聲音夾雜着幾絲興奮的抖顫,道:“這個……這個楊德全太胡鬧了……”
說着朱厚照小心翼翼看了看殿下衆臣的反應,而衆臣很給面子的繼續處於呆滯狀態,朱厚照大喜,急忙加重了語氣道:“嗯,他太胡鬧了!必須下旨申飭,令他閉門思過!”
一句“胡鬧”,算是給這件事定下了基調,輕飄飄跟撓癢似的。
待到大臣們反應過來想駁斥時,朱厚照卻將話鋒一轉:“今日天色不早,先退朝吧,內閣兩位大學士和司禮監張永,嗯……還有寧國公秦堪,你們馬上來御書房商議一下日本朝貢之事,拿個章程出來。”
說完朱厚照趕着投胎似的站起身,身形從龍椅後方一晃,便閃身進了後殿不見蹤影,值日太監急忙揚了揚浮塵,扯着尖嗓子說了句“百官退朝”,然後屁顛顛跟着跑進後面的謹身殿侍侯皇上更衣去了,殿內大臣還在楞神之際,殿後忽然傳來一聲狼嚎似的大笑聲:“哇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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