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顯祖的使者在趙營逗留的時間很短。負責今日轅門守衛的一些兵士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原本長着一張白白淨淨臉龐的這個使者,離去時臉色是多麼黑沉。等這個使者離開後,軍議很快也隨之結束。
次日一早,徐琿與覃進孝就率前、左二營同出,不一日,抵達西面的褒城,武大定出城相迎,小小的褒城縣一時間聚集了將近萬人的趙營兵馬。
二日後,漢中城郭外三裡,旌旗招展,人馬喧沸。
一身齊備甲冑的孫顯祖挺立在小丘上,往日裡的老邁姿態頓消,端的是一派神采奕奕。
柳紹宗端着一碗酒,慢吞吞地走上小丘,道:“孫總鎮,吃了這一杯餞行酒,晚輩祝你旗開得勝。”說着把酒碗往前一送,頭卻微微擺到了一邊。
孫顯祖斜眼瞭他,見他目光閃躲,眉宇間多有頹廢之氣,心中冷笑,口上朗言:“老夫謝安遠伯酒!”言訖,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柳紹宗敬過酒後,怏怏不樂地走了下去。接着劉宇揚也走上來,敬了他一碗酒後,說道:“孫大人不以年高,還親自掛帥出城剿賊,實爲我大明武臣之典範。”語中頗含讚許。
孫顯祖謙虛了兩句,親熱地握住劉宇揚的手道:“姓孫的不在城中,城中守備,還得多多倚仗劉大人統籌了。”
劉宇揚輕輕掙出手,面色一肅道:“我爲道臣,本便肩負護土之責。前番褒城丟失,痛苦早如萬箭攢心,如今守這府城,那便是耗盡最後一口氣,也不容賊寇染指。”說着又道,“只盼孫總鎮利鋒一出,頃刻便能蕩平府北諸醜,斷其覬覦我縣城之心,收其荼毒肆虐之土。”
日前,北面軍情急報,說一直盤踞城固的趙營羣賊突然分出數千人前往褒城一帶集結,眼下聚在褒城的賊寇幾達萬數,聲勢頗壯。劉宇揚這幾日本就褒城失陷的事日夜不寧,每時每刻所想,皆是如何收回褒城。這時候再聞趙營結兵,判斷其意向很可能在於沔縣,更是心急如焚。
郡主未救回,轄下縣城卻眼見將接二連三丟失,他正沒理會處,一向穩坐高臺的孫顯祖居然主動找上門來,要求出兵平寇。主動出擊,這是劉宇揚夢寐以求的,不管形勢如何,他認爲主動的姿態必須要有,不然不但賊寇不會再忌憚官軍,朝廷方面在忍無可忍下,也會治下消極瀆職的罪過。他可不想因此丟了官帽,所以孫顯祖的出現就像一根救命稻草,他無暇細思就將之緊緊攥住了。
“劉大人放心。老夫雖然不中用了,可這滅賊之心始終未曾消減過半分。此前靜觀其變,只因覺時機未到。而今趙賊欺我太甚,如再退避,不僅我姓孫的老臉,就連朝廷官軍的麪皮也得丟盡了!”孫顯祖暗笑劉宇揚實在是個書呆子,只會慷慨激昂而毫無深謀遠慮。只是逢場作戲幾十年了,他早已習慣了兩面對人。高大的身材,堅毅的國字臉,都爲他的虛言假語加分不少。
劉宇揚不疑有他,發自內心地對孫顯祖笑了笑,就撩袍轉身走了。邊走邊想,回去後是不是應該將書房那些早已擬好的劾奏都扔火爐裡燒了。
瑞王最後趕到,也是最後一個走到小土丘上來送行。他由家僕攙扶着,敬了孫顯祖兩碗酒,看着對方仰頭喝乾酒水,不由讚道:“孫總鎮雄風依舊,英姿不輸少年郎。”
孫顯祖搖搖手,苦笑道:“老了,老了,只不過在油盡燈枯前爲朝廷盡最後一份力!”
瑞王“嗯嗯”兩聲,小聲道:“那麼小女的事,還需多多仰仗總鎮了。”
孫顯祖正顏道:“王爺只管安心,姓孫的就算拿自己的命去填,也會保得郡主無恙。”同時心道:“你女兒沒死最好,若是死了,我爲國效力,你也怪不到我頭上。”
因爲華清郡主的事,瑞王這幾日沒了油光滿面的福態,整個人看上去都病懨懨的很是沒精打采,這孫顯祖私底下已經胸有成竹向他保證此次出兵定當救回他的女兒。他前番聽信了柳紹宗的言語,最後卻竹籃打水一場空,這時候沒其他路子可走,只得再信孫顯祖一次。是誰救出華清郡主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求自己的掌上明珠完璧回來,就心滿意足了。
孫顯祖這麼大張旗鼓地出兵,他本來很擔心會波及到女兒,但有了孫顯祖的承諾,加之身爲藩王實在沒有理由干涉城中軍務。所以無論是考慮到救出女兒的希望,還是明哲保身,他只能選擇支持孫顯祖的這一次行動。
“賊勢浩大,孫總鎮虎賁不足二千,是否足用?”瑞王躊躇了半天,始終放不下心,可又不好再纏問女兒的事,便這麼問了一句。他不懂軍事,只是單純認爲孫顯祖實力越強,救出華清郡主的可能性也會越高。
孫顯祖這次出去,就是要單幹,救回華清郡主的事,他決不容許旁人分羹,他聽出瑞王話中意思似乎想讓柳紹宗跟着自己出擊,心中着實忌憚,說道:“姓孫的行伍數十年,這點秤還是有的。我手下雖人不多,可個個驍勇無畏,都是在遼東打過韃子,塞上戰過套奴的百戰老兵,不要說他趙賊只有兩萬,就是再多一倍,姓孫的也不放在眼裡。”說到這裡,也許是感到瑞王有些疑慮,換言道,“川中侯帥手下侯遊擊、劉都司已入府境,昨日才接軍報,說是在寧羌州北擊潰了數百騎賊,斬首百數,戰力可見不俗。其等不日將北上與我會合,加上沔縣茹大人的千把縣兵,也有五千上下人馬可用,何懼褒城趙賊的烏合之衆?”
瑞王點頭稱是,又聞他道:“目前褒城賊衆,滯留於城固的依然不少。彼等虎視眈眈,日夜窺視我府城,倘城中空虛,恐怕中其調虎離山之計。王爺於此,不可掉以輕心。”他話說的很清楚,郡主是要救,但如果因此使得整個瑞藩陷於兵災,那就得不償失了。瑞王不傻,聽了這話,斂聲不言,又說了兩句後也下了小丘去。
孫顯祖看着丘下川流不息的兵隊,以及仰視過來的瑞王、柳紹宗、劉宇揚等人,久違的一股熱血不自覺涌上心頭——這一次,他志在必得。
徐琿與覃進孝在褒城縣休整了一日後,以徐琿爲前線總指揮即刻動身前往沔縣。武大定推說部隊整編未完,拒絕參與此次攻擊行動。只答應徐、覃二人在進攻期間提供後勤的保障以及後路安全的策應。
不是一個營的人,就算歸附過來,也很難一條心。以張妙手與趙當世的私交程度,兩營間尚且無法做到協調作戰,武大定這樣的二五仔,說實話,趙當世等人從一開始就壓根沒對他有什麼指望。再說了,按武營良莠不齊的素質,原地不動的作用反而比投入戰場大。一動,就難免出現破綻,只要被敵人乘隙而入,就容易造成連鎖效應,影響到全局。他老老實實待在褒城,一來可以作爲釘子,與城固的趙營、張營互爲犄角,震懾住漢中,二來也可以保證出擊沔縣的徐琿、覃進孝一旦失利,還有通路可供撤離。
沔縣的縣令茹進盛在徐琿軍離開褒城的當天就接到了消息,在他的動員下,沔縣上下總計一千三百名縣兵放棄外部所有據點全部收縮進了城內,城外也因爲早前的準備而做到了堅壁清野。在收攏兵力的同時,他不忘派人火速前往漢中求援,在他看來,在褒城已經丟失的情況下漢中府若依然坐視不理,那麼城內的官員一個也逃不過朝廷的制裁。
不出他之所料,漢中府迅速作出了反應,派出的使者還沒到漢中,就在半道上遇見了迤邐而來的孫家軍。使者轉回去將孫顯祖來援的消息通報給茹進盛,茹進盛安心不少。沔縣經過他大半年的勵精圖治,堅固程度早已非往昔可比,以千餘人堅守,再加上孫顯祖勁兵牽制,流寇倉促間絕不可能攻入城內。而且從以往的經驗上看,流寇們很少會死磕一座城不放,只要扛過這一波,讓流寇們知道沔縣不是好啃的,那麼對今後的守禦無疑有着很大幫助。
看着城上下絡繹不絕最後加緊趕工着的兵民,茹進盛深吸幾口氣,努力將自己的緊張情緒消減到最低。
“爹!”一聲清脆的呼喚透過茹進盛的重重焦慮,將他的注意力立刻拉了過來。茹進盛不看也知道,定是自己那個好動的寶貝女兒來了。
他嘆了口氣,轉目看去,出現在他面前的,卻不是昔日那個窈窕纖細的身影,反而是一名甲束在身的兵士打扮。
“你,你這是做什麼?”茹進盛還是看清了兜鍪下那張熟悉的臉龐,“女孩子家家,穿成這樣,成何體統!”
誰知那盔甲裹着的小小人兒撇撇嘴道:“爹爹看不起憶兒嗎?憶兒雖是女流,但大敵當前,也沒有理由深藏家中,任由老父赴湯蹈火!”
茹進盛又嘆一口氣,搖搖頭,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是江西人,早前在京爲官,後來因爲被誣告爲閹黨,革官歸鄉。近兩年託在朝爲官的同鄉洗罪,才又被舉用,然而沒能回中央而是調到地方上來,“再作觀察”。他父母早亡,赤貧出身,憑着幾個親戚救濟以及自身的努力讀書,才得以棄農入仕。基礎不好加上天性節儉,所以當去年原配妻子去世後,家中無多積蓄,丁口也不旺,除了一個女兒就別無他物了,這幾個月也沒有續絃,就把孤苦無依的女兒一起帶到了沔縣。
說起這個獨生女,他心裡是又愛又氣。愛的是自己這個掌中寶聰明伶俐,十分懂事,從不需他操心,反而會提前幫他將許多家事都料理得服服帖帖;氣的是女兒雖貼心,卻不愛做個淑女。《女範》、《女則》這樣書從來都是嗤之以鼻,更喜歡的則是成日裡舞槍弄棒,將花木蘭、梁紅玉這類的女將奉爲圭臬。去年更是將自己起的茹憶這樣一個溫婉的名字擅自改成了茹平陽,以示其崇仰唐初平陽公主的巾幗事蹟。
“真打起仗來,不是小孩過家家把戲,千軍萬馬中你這樣一個弱女子又濟得甚用?徒然折卻性命罷了。”茹進盛性格溫和,從不會苛責子女,尤其是對自己這個唯一的至親,他更是從未粗聲相向過,無論心中多不痛快,都希望以道理來說服,“憶兒,聽爹的話,脫了這身,好好待在家裡。這樣,爹就放心了。”
“哦……”茹平陽雖有個性,卻很聽他的話。這個溫潤如玉的爹說話從來都是細聲和顏,沒有半分逼迫,卻總給人一種無法拒絕的感覺,“憶兒聽爹的話,回家去。不過在家裡,憶兒也拿着寶劍,要是有人敢欺負爹爹,憶兒就將他斬了!”
茹進盛哭笑不得,只能連連點頭道:“好,好,我的憶兒真是個孝順的孩子。”隨即又言,“你相信爹,沒有賊寇能入城,也沒有賊寇能欺負到你爹的頭上。”
茹平陽朝他扮了個鬼臉,就拖着寬大的一身甲冑撞撞跌跌下了城頭。茹進盛滿臉慈愛地望着那個身影消失不見,口中喃喃:“始終是小孩心性,靜不下來。恐怕也是時候給她找個合適的夫家,定定心了……”
想到這裡,忽然又想起不日將至的趙營兵馬,愁容衝散慈笑,佔據了整張面容。他清楚,只有挺過了這一次劫難,所有的以後,纔有實現的可能。
茹進盛雙手緊緊撐着堅實的女牆,咬脣注視着天際那逐漸西沉的紅日。
次日正午,徐琿、覃進孝兵臨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