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不信沒想到敵襲會來得這樣急,他甚至來不及猜測對面的身份,又有十餘支羽箭呼嘯而至。
他肋下中了一箭,但好在箭頭卡在甲葉中,沒能透入皮肉。與他同一撥掉下馬的十餘騎中,有幾個被射中門面,當即斃命。等第二撥亂箭射來時,他已經連滾帶爬,躲到了馬軍隊列的後面。
“狗日的賊慫!”廉不信直起身子,順手拔下羽箭,瞧了瞧,狠狠啐道,“原來是四川的賊娃子,給老子入他孃的!”廉不信走南闖北多了,看到箭柄的制式,就知道這支打冷槍的敵軍不是陝西兵,而是川兵。
這三百騎都是廉不信浴血帶出來的老弟兄,什麼風浪沒見過,在最初的驚悸過後,很快就有二十餘騎當先朝前方衝去。這一衝,卻忘了地面的起伏難行,當下就有數騎馬失前蹄,歪歪斜斜倒在了一邊。而後,還沒等廉不信調整戰術,急風驟雨般的亂矢接踵而至。連續射了三次,不說衝在最前頭的十餘騎皆體無完膚,就連後排的騎兵們也死傷十餘衆。
廉不信拔出插在腳邊的流矢一看,這三次射來的亂矢既粗且短,按規格,不是弓箭而是弩箭。他一拍兜鍪,暗呼不妙。因爲最開始,他已經認定了對面來的是官軍,既是官軍,不論好歹,火器的裝備率相對來說比較高,所以用弓箭打前哨後,多半會改用銃箭交雜的模式進行接下來的阻擊。而當下雨勢不絕,火繩槍絕難點火,所以即便道徑不寬,地面坑陷,廉不信還是有信心利用騎兵密集的慢步衝進來擊潰對方步卒。
但弩箭的出現,讓他想起了川兵中,倒有幾股官軍火器的覆蓋率並不高。川中多山地,川賊又喜歡縮在山坳坳裡打游擊。粗笨且操作繁雜的鳥銃等難以適應複雜的地形與突如其來的遭遇戰,是以川中許多官兵,都喜歡用強弩代替鳥銃。強弩可提前裝填,應急能力強,威力也很大。尤其是在疊嶂林掩的山地,射程的作用被消減到了最低,有時候空間狹小身體也難以舒展,近距離平射弩箭,一打一個準,效果遠遠好於弓箭與鳥銃。
雖說弩機的製造成本頗高,但對於橫行川中,各自佔地的將領們來說,倒不是什麼難以克服的問題。尤其是四川總兵侯良柱,憑藉着在川中的超卓地位與強大實力,部隊中強弩的裝備率已然超過了鳥銃。
判斷出了對方手裡拿的是強弩,廉不信不禁躊躇起來。他現在有兩個選擇,要麼知難而退,以損失部分兵力以及放棄趙當世給予的任務爲代價,保存實力;要麼就得當機立斷,趁着敵軍裝填弩機的空隙,趕緊抓住機會,組織人馬衝上去肉搏。
廉不信明白戰機轉瞬即逝的道理,心念電轉。他既然選擇了效忠趙當世,就不願意這首次被委任就鎩羽而歸,所以一咬牙,怒喝:“前面的,給老子衝!”
這些騎兵追隨廉不信多年,對遵奉他的命令早已習慣。內中不免有幾個沒聽清的,但他們坐下的馬兒聽到廉不信這再熟悉不過的命令後,都自己條件反射地跑了出去。
頭前呼喝聲交雜一氣,數十名騎手催馬同時起步。烏央央的人馬攢動,站在道上看去,幾乎將小道堵了個滿滿當當,就如同涌入山谷的洪水,順着道徑傾瀉涌動。
可山道畢竟狹窄,而且走個幾步,寬窄不一,兼地面坑窪不斷,這負責突擊前驅的數十騎始終難以加起速來。所以很快,新一輪的弩箭迎風撲面而來。道徑內無處閃避,這些騎兵只能或及時俯身,或揮刀格擋。但粗重的弩箭來勢實在太猛,還是有不少騎手慘嚎着栽下馬,滾在泥泊之中。
廉不信重新跨上了一匹馬,帶着剩餘的騎兵們駐馬而望。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在自己這邊,廉不信已經做好了死傷慘重的準備。但就算如此,他也得親眼看到對面的官軍被擊破,至少這樣,他還能對趙當世有個交代。
在又拋下十餘具馬屍人屍後,當先的那數十騎終於看到了遠處佇立雨霧中的官軍。看到敵人,呼吸着四周空氣裡彌散着的濃重血腥味,這些騎士不少爆發出強烈的怒意與殺戮欲。他們渾如一隻只猛獸,肆無忌憚地縱聲尖嘯狂呼,這樣癲狂的狀態不會出現在普通人身上,只有對於這些見慣了生死、雙手沾滿無數鮮血的人,隱藏在深處的獸性才能被激發的淋漓盡致。
官軍們不急不緩,在軍令下發出了最後一輪的射擊,這次射擊效果最好,當場射殺將近二十名趙營騎兵,繼續衝擊的騎兵只剩下不到五十,但他們全都已經進入一種空明的狀態,對身邊發生的一切都不再顧慮,只是等着那最激烈、最令人興奮部分的到來。
然而,當他們的馬蹄即將逼近官軍前列的那一霎那,官軍的陣內就像變戲法也似,突然從弓弩手隊列的縫隙中衝出無數的長兵手。他們雙手握持的,不是長槍,而是清一色的狼筅。這些狼筅長約一丈六七,四旁附枝,節節枒杈,一出現,就立竿見影,使正是“一往無前”的趙營騎兵衝擊戛然而止。
狼筅爲戚繼光於東南平倭所創,不同於北方平原常見的以長槍或戰車作爲阻擊衝鋒的裝備,狼筅的出現實是爲了更好的適應東南方多山地丘陵的地形以及實戰需要。西南的川軍等後來將狼筅引進後發現,狼筅對於西南方官軍的助力一樣很大。尤其是在這種狹窄的地帶,十餘條狼筅一集結,幾乎可以阻塞住全部的道徑寬度,形成戰術上的局部優勢。
趙營的這數十騎本來衝得就不快,而且廉不信也因此沒有下達遮馬‘眼的指令,如此一來,馬匹在看到橫擋在身前密密麻麻的狼筅枝椏後,出於本能,自然而然剎住了步伐,以至於完全停下。
作爲防守爲重的長兵器,狼筅的進攻能力不足,但當趙營的騎士們氣急敗壞在陣前極力催促喝罵坐騎的當口兒,狼筅後方的官軍弓弩手裝填再一次完畢,箭雨穿過一個個提前安排好的縫隙,無情地灑向侷促無助的騎士羣中。
不會動的騎兵就是一個個活靶子,七八名騎士厲聲慘叫着跌落馬下,剩餘的見勢不妙,立刻翻身下馬,操刀步戰。
這些騎士都是縱橫西北經年的老賊,不止馬上功夫了得,格鬥的技術也非比尋常。他們很少有人是一把一式的練家出身,就有,也在漫長的汰擇中演變成現在的風格——不求招式,只求殺傷。能一刀斃命,絕不再揮第二刀。
趙營的騎兵,絕大部分都使用的劈砍類武器,如馬刀、腰刀,極少使用如騎槍這般的刺擊類武器。造成這個局面的因素很多,但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訓練成本。要做到在馬上嫺熟使用槍矛,其訓練成本要比用刀高上許多,很多騎士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平日裡忙於生計,很難專門抽時間去系統學習馬上的槍術,所以每當肉搏時,更傾向於選擇便於操作的刀類。而且混戰時刀雖然威力小,甚至基本無法砍透質量稍好甲冑,但這些年來,騎士們面對的敵人大多都同爲流寇或素質低下的官軍,着甲率非常低,面對這些無甲的對手,劈砍依然行之有效。
第二,武器成本。騎槍分兩類,一種是一次性的消耗品,另一種則爲可複用型的重騎槍。所謂消耗品騎槍,一般只是簡單以山毛櫸或白蠟木將頭削尖或裝上簡陋的鐵頭,做工低劣,用之則壞。這些騎士們大多是走投無路的流寇,吃飯都成問題,誰還有閒情財力每戰過後還去搜羅或是製作下一場的消耗品;而可複用的重騎槍則以唐、五代間的馬槊爲代表,馬槊之後,如今存世的當屬一些重矛。此類武器製作繁雜,從來都是以昂貴珍惜著稱,就如馬槊,隋唐時都成了貴族專屬武器的代表,眼下的一些重矛雖然不比馬槊精緻,但因爲能用稱手的人不多,產量也不高,對於朝不保夕的流寇來說,想搞到一支,也不容易。
第三,安全性。衆所周知,騎兵若以衝鋒進行攻擊,在騎槍刺中對手的那一剎那,反作用力也是巨大的。這就要求騎槍的使用方法必須規範,要麼虛握衝鋒、要麼夾腋衝鋒。這還只是對消耗類的騎槍而言。可複用的一些重矛的矛頭和矛杆的連接部位,均裝有折鐵防止此部位被大力衝擊導致折斷,同時矛杆上還有揹帶,套於人身,以防長矛意外脫落。這樣的人矛一體,就要求使用者在擊中對手的一剎那,必須反應迅速,及時將矛頭向右側橫擺出去,甚至可以讓矛頭大幅度倒向自己的身後,避免巨大的衝擊力使矛杆折斷或令自身受到傷害。與此同時依靠馬速,將矛頭抽離對方的身體,回覆姿態準備下一次衝鋒。這一系列的操作,不繫統學習個三五年難有成就,成日東躲西藏的流寇顯然沒這個條件。反觀馬刀,它的刀背特意以夾鋼法制作很厚,在高速過程中只需拖刀橫擺,就可以預防手腕脫臼,而在原地混戰時,居高臨下地劈砍,顯然更爲有效。所以,沒有達到所需技巧的流寇們,爲了自己安全,還是更喜歡用刀。
以上三點使得現在戰場中下馬步戰的趙營騎士們全都是揮刀而上,而他們卻忘了,狼筅最初的製作意圖,就是用來限制倭刀的。且不說他們手上的馬刀、腰刀長度不及倭刀中的剃刀、野太刀,就連一向以銳利著稱的倭刀都難以斬破的狼筅,豈是他們手中缺口無數的刀可以對付的?
趙營騎士步戰正中官軍的下懷,在密刺如林的狼筅面前,這些騎士無力地揮舞着腰刀,但不管他們如何努力,官軍的陣型都未曾動彈一步。連續不斷的弓箭弩箭從官軍陣內掠出,不過多時,狼筅前方,趙營騎士死傷大半,血流成渠。剩下的少數肝膽俱裂,戰意完全崩潰,哭叫着上馬欲逃,而就在這時,狼筅分開,上百短小精悍的官軍刀盾手快步衝上,將這些還沒來得及逃走的趙營騎士們聚而殲之。
廉不信早已知道了前方的戰況,經過這一次嘗試,他始才相信,此刻此地,自己的人絕無勝算。將近三分之一的兵馬報銷,他既心痛,又害怕。
“走,走,快撤!”廉不信嘴脣發白,顫聲下令。趁着對面那撥官軍還沒攆上來的當口,多走一步,是一步。
小雨漸大,洗刷着山谷中的血腥,以及這些失魂落魄的人。
與此同時,二百多裡外的城固趙營中軍大帳,趙當世眼皮一跳。
同在帳中的,除了覃奇功與穆公淳,還有侯大貴、徐琿等趙營高層軍將。他們正在商議下一步攻打沔縣的作戰計劃。
“沔縣不比褒城,縣令茹進盛雖是儒生,膽略不俗。他手下縣兵千數,聽說皆是效仿戚少保擇兵標準選出來的良家子,熱血忠貞,作戰敢死。小紅狼等人就曾多次敗在他手上。”周文赫朗聲說着手下夜不收提供上來的情報,“要想強攻取城,只怕代價不比攻眼下的城固小。”
趙營駐紮在城固大半個月了,始終沒有主動進攻縣城,怕的就是一擊不中,自墮士氣。而沔縣更在一百五十里外,取之絕非易事。然而趙當世已經把話放給了武大定,說即日便下沔縣,達成約定,這時候當真有些騎虎難下的感覺。
衆人商討了好一會兒,都沒得出個靠譜的結果。穆公淳忽然靈光一現,道:“都使,屬下提一人,或許能在此事上爲咱們所用。”
趙當世正待問誰,孰料帳外先傳稟報:“都使,營外來了三人,自稱漢中孫老爺所派,特來拜見!”
穆公淳聞言,振袖而起,喜笑顏開:“說曹操,曹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