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國安本爲左家軍將佐,在當年左良玉受楊嗣昌調令入川追擊張獻忠、羅汝纔等賊期間多立功勳,因此獲授四川鎮總兵官。不過後來張獻忠等營復回湖廣,他又匆匆尾隨出川,因此無暇經營自己在四川的根基。
侯良柱死後,各部川將都覬覦着四川總兵的職務,明爭暗奪從來不斷。方國安籍貫東南一介客將,只由於左良玉的扶持才當上的總兵,自然難以服衆。方國安對此也很清楚,左良玉既死,他自知在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的四川難有立錐之地,便一直客戰湖廣、河南及南直隸等地,四處依附,靠着地方資助和劫掠補充軍需。
朱仙鎮之戰前,方國安原先的打算是依靠此戰功勳,在楚豫間謀得一塊可靠的地盤紮根下來,豈料天不遂人願,先是官軍兵敗如山倒,而後左良玉戰死疆場。他再度失去了依靠,沒奈何繼續靠給鳳陽總督衙門、河南巡撫衙門、安廬巡撫衙門等來回效力熬日子。但即便如此困頓的局面,也隨着孫傳庭敗回陝西宣告破碎。闖軍沒有了野戰官軍與開封府城的掣肘,勢力迅速在河南全省蔓延開來,並有向淮河流域推進的趨勢。淮河流域要是落入闖軍之手,那麼方國安就將失去賴以輾轉各地的通道,爲了生計,他不得不提早爲自己找好退路。此前他更傾向鳳陽總督馬士英,但去年年底,黃得功應詔歸屬湖廣提督衙門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亦隨之考慮起了投靠趙當世的可能性。
及至本年初,發生了援剿總兵劉超通賊叛亂的事,接替因病卸任的高名衡新官上任不久的河南巡撫王漢被劉超攻殺,馬士英隨即派遣兵馬鎮壓。方國安本也想趁機表現表現,誰想馬士英麾下牟文綬、劉良佐等將領不願方國安插手此事,合力排擠他,他鬱怒之下遂下定決心西奔湖廣,恰好趙營亦派人來接洽,一拍即合。
方國安的部隊趙當世早就注意到了,其部在川中時多敢戰,如今算起來亦有戰兵五千,若能拉攏到自己手裡,不失得力,由是讓外務使傅尋瑜親自出馬,說服其人來會。
“一如傅外使之前允諾的,貴軍從屬我湖廣提督衙門,駐紮黃州府。”
趙當世迎接方國安一行人回到範河城三軍府,坐定之後一句話直接安了方國安的心。
方國安目前亟需的只是“地盤”兩字,有了地盤,他就有了根基,就能繼續養他的兵繼續當他的官兒。坐觀數省,慷慨解囊給予他一府之地的人只有趙當世。比起快人快語的趙當世,方國安一想起去鳳陽總督府衙門來來回回的談判拉鋸就頭疼。
黃州府位處武昌府北部,兩府隔江相對,趙當世將方國安安排在那裡有他的用意。黃州府毗鄰英、霍山區,盜匪衆多,方國安有山地作戰的經驗,能夠從容應對。此外黃梅、麻城等縣更是豪右橫行,地方勢力交錯。譬如麻城縣有梅、劉、田、李四大強宗右姓,族中兇悍少年組成“里仁會”,兇蠻無道,地方官府莫敢制。針對這樣的情況,有必要專設一軍全力治理。方國安渴求地盤,黃州府雖有治理壓力但賦稅也頗不俗,他必定視若珍寶,精心打理,比起已經佔有豐都大邑的左夢庚自會上心許多。左夢庚守武昌府、方國安守黃州府,兩軍夾峙控防江面,可保楚東南穩妥。
“多謝趙太保厚恩。”方國安笑嘻嘻的,毫不掩飾內心的喜悅,“老方與左家公子有舊誼,左家軍那邊的軍將亦多熟面孔,今後也能互相照應。”
趙當世點點頭,轉目朝坐在另一側的那昂藏大漢看去,道:“袁大掌盤子,你做何打算?”頭前城外相見,方國安帶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即是這大漢,名叫袁時中,現在率一支軍隊流竄在鳳陽府北部與河南交接地帶,號“小袁營”。
闖軍在河南起勢之處,河南土寇紛紛舉兵響應。袁時中舉兵較晚,其人本爲北直隸滑縣貧農,逃荒到臨近的開州。崇禎十三年河南大旱,周邊的開縣也受到波及,土地荒蕪顆粒無收。袁時中因體格強健又有智計,頗得衆心,便在當年年底大聚貧農饑民造反,先克開州,旋即橫掃滑、濬、長垣等縣,土礦諸盜蟻附,聚衆數萬,強過諸寇。
早年勇衛營太監盧九德、鳳陽總督朱大典曾多次清剿小袁營,屢剿失利,小袁營則越發壯大。據最新的軍報,小袁營當前徒附幾近十萬,主力老本部隊也有一萬人,實爲淮上一股不容忽視的勢力,可謂後來居上。
趙當世對袁時中早有耳聞,倒不是因爲其部勢大,而是因爲其部往來各地頻繁,卻能做到不濫殺百姓、不掠奪婦女,甚至有“佛兵”之稱。橫向對比當下的各地賊寇、明軍,算得上是軍紀極佳了。
“小人不敢奢求地盤,但求存而已。”袁時中聲若洪鐘。
趙當世問道:“可我聽聞,你受李闖節制,怎麼?李闖虧待你了?”去年三月,繼土寇沈萬登等歸順闖軍,就有風聲傳說袁時中也對李自成俯首聽命了。世人皆認爲小袁營是闖軍附庸,而下闖軍氣焰熏天,袁時中卻說“求存”,照此推斷,只能是與李自成起了齟齬所致。
袁時中皺着臉道:“豈止是虧待,是要小人性命。”
方國安這時插嘴道:“趙太保,闖逆不仁,貪小袁營軍強,早有吞併之心。但袁大掌盤子不願屈服,便有脫離反正之志,只是礙於闖賊兵強馬壯,未敢動作。”
袁時中嘆氣道:“小人本期豫撫王大人收容,互通書信逾月。誰知運氣不佳,恰逢援剿總兵劉超給闖軍策反,卻殺了王大人。”
方國安接話道:“袁大掌盤子最初是通過我老方聯絡上的王大人。做事需有始有終,我老方既然來投趙太保,就也想求趙太保也給袁大掌盤子指條明路。”又道,“袁大掌盤子的部曲實力不俗,去年韃子進犯,好些都折在了袁大掌盤子的手裡。”
去年十月底,明廷與清國的和議不了了之。十一月,清國再次分兵破邊攻入明境,並迅速肆虐到京畿、山東等地。
阿巴泰等清將出兵前,黃臺吉曾對他們叮囑過要對大明境內的流寇善加撫慰,“申戒士卒,勿誤殺彼一二人,致與交惡。如彼欲遣使見朕,或有奏朕之書,爾等即許傳達”,欲圖打着匡扶施政無能的大明江山的旗號,拉攏流寇。
然而事與願違,清兵在大明境內攻城略地,橫行無忌,一支分隊卻於本年正月在海州爲小袁營兵馬襲擊而潰敗。回頭再看,這支清軍分隊實則當時人數並不多,駐紮海州城外收攏軍資並未料到小袁營兵會突然到來。因秉承黃臺吉“和睦流寇”的政策,當地清兵起先尚在動搖,戰意不濃失了先機,但小袁營有備而來,佔據人數優勢亦頗驍勇,輪番遞進接連不斷,清兵抵擋不住,退城據守,小袁營始才退卻。
小袁營這一戰規模收穫雖說都不大,但卻是清兵此番進犯以來的唯二的敗仗——清軍負責牽制遼東明軍的多鐸部去年底也被鎮守寧遠的吳三桂率軍擊敗——袁時中經此聲名大噪。
“袁大掌盤子劫富濟貧,怎麼還殺起了韃子?”趙當世笑問。
“俺們終究是漢人,殺韃子義不容辭!”袁時中朗聲迴應。
趙當世笑着說了聲好,心下當然知道袁時中驅逐外虜自是一份心,但希望藉着殺清兵的功績向大明朝廷獻媚求和恐怕也是重要意圖。此等不足爲外人道的事趙當世心裡清楚,自也不會主動將它戳破。
方國安道:“袁大掌盤子有忠貞之心,素聞趙太保仁義無雙,胸襟似海,看在袁大掌盤子報國心切的份上,能否爲小袁營就撫之事牽線搭橋呢?”說着看了一眼袁時中。
袁時中隨他聲落,立刻起身跪地,殷切道:“若得趙太保收用,俺小袁營一定全心爲國,不敢再生二心。俺袁時中願爲趙太保粉身碎骨!”
趙當世忙將他扶起道:“袁大掌盤子言重了,我等都有爲君爲國之心,理應同舟共濟,共紓國難。貴軍善戰之名趙某久仰,苦於無緣接觸。今日相見,大慰平生。國難當頭,自是全力相幫。”
袁時中聞言大喜過望,連忙再拜,趙當世臉上笑着,卻暗自思量對袁時中的安置。畢竟袁時中曾是李自成的人,要是投靠自己,相當於公然挖了李自成的牆角,李自成勢必不會善罷甘休,箕山大鴻寨辛辛苦苦走一趟便成了鏡花水月,從長遠看來不划算。可要不是不把袁時中庇護在趙營的羽翼下,就算替袁時中爭取來了朝廷的敕封,以李自成的秉性,自不會容忍小袁營繼續存在側畔,十有八九會發大兵攻擊,到那時,趙營無法援助、其他各路官軍定也不會趟這混水,小袁營覆滅可見,招安終究白忙一場。
坐回位上,趙當世沉吟不語,方國安與袁時中互相看看,皆忐忑不安。過了好一會兒,才由方國安出聲詢問道:“趙太保,可是還有什麼顧慮?”
袁時中咬牙堅聲道:“俺們小袁營報效朝廷之心天日可鑑,趙太保若還信不過小人,小人也認命了!”說着屁股一擡,拔腿就想走。
“且慢!”趙當世大手一立,“袁大掌盤子誤會了,招安的事,包在趙某身上。”
袁時中臉色這才緩和下來,正立堂中恭敬道:“趙太保要有什麼吩咐,但說無妨。只要是小人力所能及,絕無推辭!”
趙當世面凝如山,霍然起身,與他相視對立,兩人都是體態魁偉之輩,此時猶如兩株蒼松挺拔,直讓五短身材的方國安觀之自慚形穢,坐着不敢動。
“袁大掌盤子是真豪傑,我趙某信得過。”趙當世先說一句,“趙某說了招安可以辦到,那就一定可以,袁大掌盤子把心放在肚子裡便是。”
“小人遵命。”袁時中微微低頭。
“但要走趙某的路子,就要按照趙某的章程來。”趙當世肅道,“淮上非久居之地,袁大掌盤子要保存身家,必須另擇去處。”
“什麼去處?”方國安與袁時中異口同聲問道。
趙當世沒直接回答,而是起手向天一指,目光順看過去,方向卻在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