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很快,夜色褪去後不久,整個大興皇宮都沐浴在了晨光當中。
文武大臣們自含光門魚貫而入,沿着甬道往前,穿過承天門,最後到達了太極殿西側的承慶殿外,再聽着管事太監傳話,一個一個走進去。
這裡,便是如今盛國公理政辦事的地方。
剛過卯時,這裡已經來了好幾批官員上報了各地的文書,宇文淵坐在最上方,與中書、門下的幾個官員共同商議之後,做出了相應的決斷,再由他們草擬文書下發各方,人雖多,事雖雜,卻不見慌亂。
反倒比之前皇帝上朝處理政務的時候,更高速有效。
不一會兒,已經有一批官員拿着文書走了出來。
其中一個低頭看了一眼手中文書上墨黑端正的字跡,忽的輕笑了一聲,道:“不知道這回的瘟疫,到底什麼時候能完。”
旁邊的官員道:“你還關心這個?這件事,不是交給兩位——公子在處理嗎。”
那官員笑道:“我關心的是這字。”
“字?”
“等到瘟疫結束,這字,也該變紅了吧。”
“……”
那個官員頓時明白過來什麼,兩人都不再多說,只意味深長的一笑,然後相攜離開了承慶殿。
他們剛一走,一個高大的身影慢慢從旁邊走了上來。
正是剛剛在客棧與沈無崢和裴行遠商議完今日大事的宇文曄,而跟在他身後的,正是因爲徹夜未眠,眉宇間還帶着一絲憔悴之色,卻神情凝重的商如意。
就在二人正要走近承慶殿的時候,一個熟悉的人影從裡面走了出來。
是剛從盛國公手中領命的虞定興。
一看到他,宇文曄和商如意不約而同的往後退避了一步,只是,這一步退得並不快,讓虞定興剛一走出殿門,便正正好看到了他們兩。
兩相照面,神情彷彿都是一怔。
虞定興那雙又大又深的眼睛似藏在深深的陰霾當中,很難看清那雙眼睛裡的真實的情緒,但這一刻,卻能清楚的感覺到那雙眼中閃過了一道精光,他人立刻迎上前來,拱手行禮:“二公子。”
宇文曄也拱了拱手:“虞大人。”
“二公子前來,是有什麼事嗎?”
“是……有些事,要稟報。”
“那二公子快去吧。”
“好,虞大人也去忙吧。”
兩人不鹹不淡的一陣寒暄,原本就該各走各的,可虞定興又看了一眼宇文曄和商如意彷彿有些閃爍的眼神,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然後笑道:“我想起來還有些事要稟報國公的,剛剛忘了,不如一道去吧。”
宇文曄面色微微一沉,但並未露出太多喜怒的表情,只說道:“這樣,好吧……”
說完,便帶着商如意,而虞定興也微笑着一擡手,轉身與他們一道往前走去,只幾步路的功夫,便進了承慶殿。
這座宮殿,最初是文皇帝藏書,閱讀的地方;之後經歷了楚暘的遷都,此地荒廢不少;雖然宇文淵擁立了幼帝楚成斐,可他自然沒有看書的愛好和習慣,這裡便只做藏書所用,直到這一次宇文淵將此地作爲起坐辦事的地方,才讓這座寬大的宮殿重見天日。
一走進去,便聞到了空氣中一股濃郁的油墨香。
宇文曄一擡頭,就看到大殿的正前方,宇文淵正端坐在上,正提筆寫字,面前的書案上擺放了好幾摞文書尚未批閱完成。左右手下方分別是中書和門下的官員,也一個個伏案勞作,奮筆疾書。
直到聽到了宇文曄的腳步聲。
衆人擡起頭來,一看到他,臉上都露出了一絲古怪的神情,卻沒有人說話,只低下頭去,卻又齊齊將目光聚焦到了宇文淵的身上。
宇文淵直到寫完最後一個字,才慢慢的擡起頭來。
宇文曄立刻上前:“父親。”
商如意也急忙擡手正要行禮,卻見宇文淵不動聲色的將手中的文書合上,放到了右手邊已經批閱完成的那一摞上,然後道:“這裡,沒有你的父親。”
宇文曄回過神,立刻跟商如意同時俯身拜道:“拜見丞相。”
宇文淵這才鬆了鬆緊蹙的眉,又看到去而復返的虞定興,於是道:“虞大人怎麼還沒走?”
虞定興立刻道:“剛剛,還有一件事未及稟報丞相。”
“何事?”
“這——既然是大將軍先來,請大將軍先說。”
“……”
宇文淵看了他一眼,也不繼續追問,只又看向宇文曄,才說道:“我聽說,你的人昨晚差一點把東市給燒了,是怎麼回事?”
宇文曄的眉心微微一挑——其實他也並不奇怪這件事這麼快就上報到宇文淵的面前,只是下意識的看了一眼立在旁邊的虞定興,這位前些日子從城外找回了不少病患,之後便一直留在宮中宿衛的左驍衛大將軍,此刻微微的低下頭去。
宇文曄立刻道:“是個誤會。”
“誤會?怎麼誤會?”
“是裴行遠,他囤積的藥已經耗光,所以昨天長樂坊纔會險些鬧出民變。之後,他在黑市找了一個商人想要買藥,只是沒想到對方竟設下陷阱謀財害命,更要將他燒死。”
宇文淵眉頭一擰:“有這樣的事?”
“是。”
“那,裴家那小子——”
“人已救下,暫時無恙,但他家的藥已經用盡。今天——長樂坊只能暫時用一些緩解寒症的湯藥應付病患。這件事,我們還要再想辦法。”
“……”
“至於說火燒東市,那是沒有的事。”
“……”
“畢竟,現在整個東城還在大哥——還在兵部侍郎的下轄,末將再糊塗,也不會去給他搗亂。”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見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不錯。”
衆人下意識的回過頭去,只見一個修長俊逸的身影從殿外走了進來,正是剛剛還被宇文曄掛在嘴邊的兵部侍郎,他的兄長宇文愆。
一看到他,宇文曄和商如意立刻側身讓開。
宇文愆走了進來,他手上拿着一份文書,先對着端坐上方的宇文淵行了個禮,宇文淵道:“你來了。”
“是,”
宇文曄說道:“啓稟丞相,昨夜的事已經有人上報,的確是幾個黑市商人侵佔了他人的庫房,想在那裡加害裴公子,謀財害命。幸好天策上將將人救下,纔沒有釀成大禍。”
說着,他轉頭看向宇文曄,和站在他身後的商如意。
兩人也立刻對着他拱手行禮:“大哥。”
宇文愆點了點頭。
而聽到他的話,宇文淵又沉默了一下,才說道:“既然沒鬧出大事那就好。不過,這件事也必須徹查清楚,如今城中瘟疫肆虐,還有那麼多的病患等待救治,竟然有人敢在此時借售賣藥材之名謀財害命,務必嚴查!”
宇文曄立刻道:“是。”
聽見他應答,一旁的虞定興立刻看了他一眼,而宇文淵已經看向宇文愆,道:“對了,你一大早過來,是做什麼?”
宇文愆聞言,立刻道:“延祚坊中病患經過這十天的治療,今日已有三百二十一名病患痊癒,特向丞相稟奏,懇請放他們還家。”
“哦?”
宇文淵聞言,頓時面色一喜:“都有人痊癒了?”
旁邊的侍從立刻上前接過宇文愆手中的文書奉到他面前,打開來一看,宇文淵滿意的點頭道:“好。”
只一個字,令承慶殿內的氣氛又是一變。
尤其站在一旁的虞定興,那雙深凹的眼睛裡,此刻已經浮起了一點完全無法掩飾的喜色,而他看向宇文曄和商如意,只見對方二人面色平靜,雖然看不出任何的喜怒,但大殿中不算明亮的光線還是讓兩個人的臉色看似有些陰霾。
不過,在最初的喜悅之後,宇文淵還是面色嚴肅的道:“這三百多人是真的已經痊癒了?可要查清楚,萬不可讓他們帶着疫病出城。”
“……”
“哪怕有一個帶着疫病出城的——你應該知道後果!”
“下官明白,”
宇文愆立刻說道:“所以,下官特地請求丞相,今天讓太醫署的醫官——所有醫官,前往南城明德門前聯合會診,每一個人在出城之前都要經過這些醫官的診斷,確定他們都已痊癒,再放其出城。”
宇文淵聞言,猶豫了一下:“這樣,會不會太興師動衆了?”
宇文愆道:“雖興師動衆,卻也別有他用。”
“哦?你說。”
“這是第一批痊癒的病患,而且,都是城外鄉村中的百姓,患病時間最長,病情也最重。只要他們都能痊癒出城,後面的病患,相信治癒的機會就會很高,此舉,也能給這些病患一點信心。”
聽到他的話,商如意站在一旁,眉心不由得一蹙。
宇文愆說的的確有道理。
有的時候,疫病的治療,不僅僅需要針石、湯藥,也在病患自己的信心,若信念堅定,一些輕微的病痛甚至都不需針石湯藥就能痊癒;可若信心崩毀,哪怕一點小病痛,也會造成難以預料的影響。
只是——
就在她眉頭緊皺,卻又無法言語的時候,宇文淵沉吟半晌後慢慢的合上了手中的文書,又看向大殿上的幾個人,道:“你們認爲,如何?”
說話間,目光已經落到了宇文曄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