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到了未時。
長街上過往的行人仍舊寥寥無幾,斗膽開戶的商鋪面前也沒有多少客人停留,小販和店小二們的叫賣聲吆喝聲更是有氣無力,讓整個大興城仍舊陷落在一種無力,更無奈的沉靜當中。
直到,一陣腳步聲打破了這片沉靜。
那是一隊禁衛軍,從大興皇宮內魚貫而出,沿着長街往南行去。
整齊的隊伍和沉重的腳步聲驚得街上的衆人不住側目,許多關門閉戶的人家也都紛紛打開窗戶,小心翼翼的看着下面,不知道城中又要出什麼事,等到那支隊伍走遠,剩下的便是衆人猜疑的話語。
所有的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傳到了客棧二樓,一扇開了一條縫隙的窗戶裡。
沈無崢站在窗後,一雙溫柔沉靜的眼睛靜靜的注視着那支遠去的隊伍,又聽了樓下詫異而疑惑的議論聲,眼瞳中似也騰起一抹霧氣,將他所有的思緒掩蓋氤氳,看不清真實的心跡。
直到聽見身後的房間裡響起一聲長長的哈欠,他的眼中才浮起了一抹實實在在的笑意。
一回頭,就看到牀上的裴行遠坐起來,大大的伸了個懶腰。
明亮的光線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只看到了窗邊沈無崢模糊的身影,便迷糊的道:“怎麼這麼吵?你不睡嗎?”
沈無崢搖了搖頭:“我可睡不着。”
“爲什麼睡不着?昨晚咱們不是都折騰到大半夜?”
“我可不像你,心這麼大。醒了就趕緊下牀。”
“我是受傷了,什麼叫心大?”
裴行遠不悅他的奚落,嘀嘀咕咕的抱怨着,卻也乖乖的下了牀,不一會兒店小二便送來了熱水毛巾和青鹽,服侍他們洗漱一番,然後便將早就準備好的,已經是午餐的飯菜送了上來,雖不甚精美,卻也有魚有肉,滿滿的擺了一桌。
裴行遠坐下來,滿意的笑道:“不錯不錯,我受了傷,正要進補呢。”
沈無崢洗了手走過來坐下,拿起碗筷道:“快吃吧。”
一邊說着,一邊給他夾菜,裴行遠的手上雖然還有些隱隱作痛,但吃飯這樣的小事倒也還能行動自如,只見他用裹着繃帶的手捉着筷子,大口大口的扒飯,跟松鼠一般,沈無崢在旁邊看着,雖然極力的板着臉,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頓飯剛吃完,外面就響起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兩人聽那腳步聲熟悉,都下意識的轉過頭去,一看,果然是宇文曄推門走了進來。
看到他,裴行遠立刻笑道:“鳳臣你回來了,吃了嗎?”
宇文曄搖搖頭,走進來反手關上了門。
裴行遠還熱情的直招手,道:“這家客棧的飯菜不錯,我們也沒吃多少,給你添雙碗筷吧。”
沈無崢在旁邊嗔怪的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你問點正事行不行。”
裴行遠又笑了笑,才說道:“我是看他一去就大半天,怕他餓了嘛。那,你問他——”
宇文曄走過來,一撩衣襬坐到了沈無崢的對面,擡頭與他對視了一眼,沈無崢便道:“我剛剛好像看到有一隊禁衛軍的人馬出了皇宮,往南邊去了。那邊出什麼事了嗎?”
宇文曄搖搖頭:“是他們奉命去辦事。”
“辦事?辦什麼事?”
“剛剛進宮,我大哥向朝廷上報了一份名冊,是延祚坊中已經治癒的三百二十一名病患。”
裴行遠睜大眼睛:“他們都治好了那麼多了?”
宇文曄點了點頭,然後道:“他特地向父親請命,在南城明德門開啓城門,由太醫署醫官共同會診,確定這些人病癒後,放他們出城回家。”
沈無崢一聽,眉心微微蹙了起來。
相比起他的冷靜,裴行遠倒是立刻炸了,道:“這?他這麼一來,那不是做給延祚坊和長樂坊的人看?不,這還不止,那就是做給全城的百姓看的。”
“……”
“那豈不是,這場瘟疫好像是他治好的?”
他氣鼓鼓的又問:“大丞相怎麼說?”
宇文曄道:“父親已經答應了。輔明兄剛剛看到的禁衛軍,就是左驍衛軍的人馬,奉命去明德門鎮守,防止有人偷跑出去。”
裴行遠用力的皺起眉頭,還要抱怨什麼,又顧忌着宇文曄在場,自己總不好直接抱怨對方的父親,只能癟癟嘴忍住,倒是沈無崢沉吟半晌,沉聲道:“丞相答應,也有他的道理。”
“……”
“從城中出現瘟疫到現在,已經到了第十天,各個坊市間禁止通行,商戶,酒樓,客棧幾乎都沒什麼生意,百工歇業,百姓的耐性也到了一個極限,在這個時候讓他們看到開啓城門,有大批的病患治癒離開,能緩解他們焦躁的情緒,以免引出城中更大的民亂。”
“……”
“而且,聲勢越大,對百姓的影響就越大,這——的確是一件好事。”
“……”
“只不過——”
裴行遠聽得不悅,見他面露沉色,便問道:“只不過什麼?”
沈無崢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向同樣面色凝重的宇文曄,道:“令兄,是一個很會做事,更會表功的人。”
“……”
“這次放病患出城,天時、地利、人和,都恰到好處。”
“……”
“他一次,就把治理瘟疫的功勞提前都拿了。”
說話間,三個男人的氣息也都沉重了起來。
雖然他們那樣的計算,那樣的謀劃,可面對宇文愆,對方卻雲淡風輕,只一招,便幾乎將他們置於死地。
沈無崢的眼神也更深了幾分。
他沉聲道:“若這一次不能借這個機會把他背後的那個人找出來,我們損失慘重。”
說完,他看向宇文曄,鄭重的問道:“除了剛剛那件事之外,今天你進宮去,還有——”
宇文曄道:“太原,傳消息來了。”
“……!”
一聽這話,沈無崢眼中立刻閃過了一道光,而一旁的裴行遠按捺不住的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也顧不上兩隻手受了傷,還裹着厚厚的繃帶,兩手立刻撐在桌上,睜大眼睛看着宇文曄:“如何?”
宇文曄道:“黃公翼的親兵宋時延來報,太原,已經出現疫病。”
“……”
“我的三弟,也病倒了!”
裴行遠立刻深吸了一口氣。
相比起他的激動,沈無崢顯然要冷靜自持得多,但即便是冷靜自持,也壓抑不住這一刻他開口時聲音也比平常低沉了幾分,問道:“那這邊如何應對?”
宇文曄道:“宋時延奉命前來求藥,而且今天傍晚之前就必須啓程回太原。但是,長樂坊藥材告罄,是板上釘釘的事;而且,還有昨天那些病患鬧事,行遠爲了買藥也傷成這樣,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
“……”
“所以現在,唯一能找到藥的地方就只有延祚坊的那個人。”
“……”
“只是,我大哥一直沒有上報過這個人的身份,連那些湯藥的來歷,也一樣都沒有查清。”
“大丞相怎麼說?”
“父親之前都沒有詳糾過這件事,但他已經下令,在今天之內,要我大哥無論如何都要找到那個在延祚坊施藥的人,讓對方拿出藥來救治三弟,否則——”
似乎也是顧及父親的名譽,宇文曄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但即便他不說,在場的人也都明白,後面的話會是如何。
甚至,裴行遠只想了一下,就驀地打了個寒顫。
他喃喃道:“不過說起來也奇怪,這件事都到了第十天了,大丞相居然從來沒有過問過在延祚坊施藥的人,他也太大意了吧?”
沈無崢嗔了他一眼,道:“他若真的要查,第一個查的,就是賣高價藥的你!”
“是啊,那他——”
“你以爲,大丞相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聽到這話,宇文曄的眼底也閃過了一抹精光,但他沒說話,只沉沉的看着沈無崢,而裴行遠聞言,驀地睜大了眼睛,再想了一會兒,輕聲道:“你的意思是——大丞相其實早就知道,宇文大公子的背後有人,而鳳臣的背後也有,有咱們這些高人。他只是不問?”
聽到“高人”二字,沈無崢無奈的看了他一眼。
嘆了口氣,沈無崢才又說道:“這纔是大丞相的高明之處。”
裴行遠詫異的道:“什麼意思?”
沈無崢道:“他若過問,我們會束手束腳,宇文大公子背後的那個人,也未必會參與到這件事裡來。這樣一來,大丞相雖然把事情和人弄清楚了,可瘟疫,就沒人治了。”
“……”
“那這一次,延祚坊要死多少人?城中又會鬧出多大的亂子?”
“……”
“大興城一亂,東都那邊,和即將北上的王紹及,還有一直對着我們虎視眈眈的突厥,豈有不動手的?”
“原來,是這樣,”
聽見他這麼說,裴行遠立刻恍然大悟過來,輕嘆道:“我還以爲,是世伯老糊塗了——”
說到這裡,他又自覺失言,小心的看了看宇文曄,宇文曄雖沒說什麼,只瞪了他一眼,一旁的沈無崢再次無奈的搖了搖頭。
裴行遠嘿嘿一笑,又接着說道:“但沒想到,這個世上除了老糊塗,還有,難得糊塗。”
沈無崢道:“大丞相這樣,連難得糊塗都沒有。”
“……”
“我們的一舉一動,他顯然是完全掌握着,只要我們沒有真的鬧出大事來,他也就不多過問。因爲他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治理這一場瘟疫,同時通過這場瘟疫,甄別一些人的立場,審視一些人的能力。”
說着,他看向宇文曄:“我們所有人,都已經被他甄別,審視了。”
“……”
“而今天,他強迫你大哥一定要找到延祚坊中施藥的人拿出藥來解救太原和你三弟,一來是因爲大興城內的瘟疫已經可控,他有餘地揪出你大哥背後的人;二來,他也需要甄別你大哥背後的那個人,因爲——宇文大公子離大丞相的‘重賞’,只有一步了。”
宇文曄的眉心又是一緊。
裴行遠也哆嗦了一下,道:“我還以爲,我們已經想得夠深了。”
“……”
“沒想到大丞相——不愧是大丞相。”
沈無崢又問宇文曄道:“那令兄現在去哪兒了?去找那個人了嗎?”
宇文曄道:“從宮裡出來之後,他跟我同了一段路,我說我要來看行遠,他讓我幫他帶個好,而他要去延祚坊做事的。”
“他還回了延祚坊?”
“嗯。”
“沒有去找人?”
“我的人在長樂坊那邊,能看到延祚坊的情況,目前看來,他還在延祚坊內,並沒有離開,也沒有讓任何人去傳話。”
沈無崢和裴行遠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露出一絲疑惑的神情,半晌才聽見裴行遠喃喃道:“從這幾天的情況來看,那個人不可能藏身在延祚坊裡。他一定是在城裡的某個地方,能弄清我們的很多線索。”
“……”
“令兄去延祚坊,難道是不準備找能救你三弟的藥?”
宇文曄搖頭道:“這不可能。且不說父親的那些話,單說我大哥和三弟的感情,他也不可能放任三弟患病而置之不理。”
“……”
“所以,我猜測他有別的辦法,或者有別的人,能幫他通知到那個人。”
“……”
“而他不動,只是不想給我們漏出什麼蛛絲馬跡。”
沈無崢想了想,問道:“今天除了你們之外,還有其他人在場嗎?”
宇文曄點頭:“有。”
“誰?”
“左驍衛大將軍,虞定興。”
聽到這個名字,裴行遠的眼睛立刻一亮,道:“這個人,他跟令兄,可‘交情匪淺’。若不是他們提前勾搭——”他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看到一旁的沈無崢直搖頭的樣子,立刻嘿嘿一笑,改口道:“勾,勾結!若不是他們勾結起來,令兄也不可能那麼容易拿下大興城,立下那個大功。說起來,令兄跟他早前有過來往嗎?”
宇文曄搖了搖頭:“我們家跟虞家,從無往來。他和虞定興是如何相識,爲何能在這一次拿下大興城跟對方聯合,直到現在,我都沒弄清楚。”
“……”
“只是,從眼前的情況來看,他們之間,似乎有一道無形的聯繫。”
“無形的聯繫……”
沈無崢喃喃重複了一下這幾個字,目光微微閃爍着,輕聲道:“也許,就是一個一直沒現身的人呢?”
聽到這句話,房間內的氣氛頓時一凝。
一個人!
一個從不現身,但卻在每一件關鍵的事情上都有他的身影,步步爲營的謀算着。
所以——
一切,似乎都正好了!
沈無崢轉過頭去看向窗外,此刻已經過了未時,正當頂的太陽在慢慢的往西走着,彷彿他們的計劃,也在一步一步的走向終點。
他喃喃道:“看來,是成是敗,就在今日了。”
說完,他又看向宇文曄:“對了,如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