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雖然嘴上討回了一些利,可商如意卻還是忍不住心中憤懣,走了許久,已經快要回到他們的房間時,才平息了情緒。
也聽到身後的腳步停了下來。
一回頭,就看到漆黑的夜色中,綠綃一雙柔情似水的眸子微微閃爍着,看着她。
商如意也立刻回過神來:“你——”
這時宇文曄已經走到了門口,正要推門,聞言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卻沒說話。倒是商如意想了想,轉頭對他說道:“我,我先陪綠綃姑娘回她的房間,晚些再回來。好不好?”
宇文曄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又道:“晚點,我讓人來接你。”
商如意點頭答應了,便轉身對着脣瓣微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們,眼神中又彷彿帶着幾分羨慕的綠綃道:“我們走吧。”
綠綃對着宇文曄行了個禮,便跟着商如意走了。
不一會兒,回到了安頓她的房間。
宇文家的這處宅子雖然遭遇了王紹裘和西突厥那些蠻人的洗劫,所幸房舍還在,宇文愆不僅自己住進來,也吩咐人收拾了許多房間,讓沈無崢等人居住,如今又將綠綃安置在府中,也算是對她這一番相助的回報。
不過,到底是臨時安置的,房間也十分簡樸,推門進去,只有一張牀和一個櫃子,因爲府上的人手不夠,連火盆都沒準備。
商如意道:“這太冷了,不行。我讓人給你送來。”
綠綃淡淡笑道:“我可沒說冷。”
商如意都要轉身出門了,聽到這話,又回過頭來看着她,只見綠綃扭着柳枝般的細腰慢慢走到還算乾淨的牀榻邊坐下,笑道:“男人給我獻殷勤就夠了,秦王妃不必如此,我會折壽的。”
她這話,不像自怨自艾,卻有幾分自暴自棄的意味。
商如意聞言,倒也並不堅持,關上門之後慢慢走進房間,也坐到了牀邊,看着綠綃垂下眼眸,伸手輕撫着乾淨綿軟的牀褥——想來,她這一生應該睡過不少精緻華美的牀榻,但這一刻,撫摸着身下樸實無華的牀褥時,動作竟有幾分珍惜。
商如意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你爲什麼?”
“嗯?”
這話來得莫名,綠綃擡頭看了她一眼,但立刻就像是明白過來什麼,淡淡一笑:“王妃是說,我向漢王尋求庇護的事?”
商如意道:“今早,我們在水神山腳下的時候,你跟我說想要我們庇護你一段時間,你明明是跟我說的。”
“……”
“怎麼一轉頭,又去找他了?”
“……”
綠綃卻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淺笑盈盈的看着她,過了許久,才慢慢說道:“我們回程的路上,我聽到軍中的一些人說話了。”
“說話?說什麼?”
“他們說,秦王殿下爲了秦王妃,不顧生死,強闖西突厥牙帳。”
“……”
“連太子之位,都拱手相讓了。”
說着,她又看着商如意,笑容中固然有着深入骨髓的媚態,卻也有一絲分明的羨慕:“賢伉儷鶼鰈情深,令人羨慕。”
商如意的臉微微有些發紅。
她跟宇文曄徹底的心意相通,也就是在這一段路上的事,不過聽見人這麼說,多少還是有些羞赧。
但一想,又覺得不對。
自己跟宇文曄的感情好,跟她向宇文愆尋求庇護,又有什麼關係?
不過不等她發問,綠綃已經自己說道:“這樣的感情,旁人看着,只羨慕,但我——我希望你們少些波折。”
“……”
“至少這波折,不要是我。”
“……!?”
商如意一愣,但低頭一想,隱隱有些明白過來,看着綠綃:“你,你是說鳳臣,秦王他,他對你——?”
“不,他沒有。”
綠綃立刻擺手,認真的道:“我只是,不想有這樣的萬一。”
“……”
商如意沉默下來。
綠綃這話,其實多少有些“自作多情”,可再看着她毫不羞愧,美而自知,更美得坦蕩的樣子,商如意明白,她的自作多情,應該是來自這半生的經歷,所以毫不扭捏作態,只直入主題。
她見識過太多的男人,也經歷過太多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其中,或許就不乏如同商如意和宇文曄這般原本鶼鰈情深的。
她太美了,這種美,就像一把鋒利的劍。
她不誘人,劍不傷人,但人會自失,會自己撞上這鋒利的劍刃。
她在路上聽到了宇文曄對商如意的感情,羨慕這樣的感情,又想到如果向他們尋求庇護,難免要跟他們有些來往,而她一旦與男人來往,結果往往不外如此,可她不願因爲自己而讓這份感情產生任何的齟齬,更玷污了商如意的幸福。
所以,她反倒想要遠離宇文曄和商如意,憑藉自己對宇文愆送出一套軍衣的獻策之舉,尋求他的庇護。
越是不幸的人,越是想要守護別人的美好。
思索半晌,商如意看向綠綃的時候,神情複雜,卻也堅定,道:“這——多謝你爲我着想。不過,你不必如此。” “……”
“我相信他。”
綠綃卻也沉默了片刻,才說道:“王妃,我說的已經不是我了——人,男人,是經不起考驗的。”
商如意微笑道:“我知道。”
“……”
“別說男人經不起考驗了,女人也經不起。”
“……?”
綠綃驀地睜大了雙眼,愣愣的看着她。
商如意淡淡一笑,說道:“其實動心很容易,且不說綠綃姑娘你這般傾國傾城之姿,我想,只要是美麗的人,不管男人女人,都很容易讓人動心。”
綠綃微微眯起眼睛,像是看透了什麼,道:“王妃說的是——”
商如意笑了笑。
宇文曄不問,她也不說,但曾經經歷過的騙不了人。她告訴楚暘:我心如燈君未燃,她的確沒有愛上楚暘,可那天人之姿,初見之下的驚豔,之後時時刻刻的溫柔庇護,甚至在江都宮中,那心有靈犀的劍舞……她又怎麼可能完全沒有動心過?
甚至,初次在大巖寺見到宇文愆,那僧袍下俊美無儔的面容,她很難說自己沒有心跳。
她,難道不是第一眼,就被宇文曄的俊美所俘獲的?
愛美之心,是天性。
商如意道:“動心,是人人都會的,很容易。”
“……”
“難的是——收心。”
“……”
“我並不認爲成婚之後就不能去欣賞美麗的人,若連美麗都不能欣賞,那成婚豈不反倒成了人性的枷鎖?再說了,我也沒有那麼閒,每天去把靠近他身邊的美人都掃開。”
“……”
“只是,動心之後,要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
“……”
“若男未婚女未嫁,自然可以隨行所欲,去相識,去親近,再結一段良緣;可若已有婚約,已有愛人,那就得懂得收心。”
“……”
“動心容易收心難,我自認自己能做到,更明白他。”
在宇文曄的眼中,最完美的女人是江太后,這一點她從不去與她相爭,一個伴隨了宇文曄寂寞童年的女人,她去爭,不僅自討沒趣,便是爭贏了,也無趣。
但,江太后的完美,已經和宇文曄無關了。
與他有關的,是自己的好,自己的不好,他享受一切,也包容一切,這纔是他們兩個人的人生。
大概是半生都習慣了被男人斥責,更被女人辱罵,綠綃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她美麗的臉上先是震驚,然後又有些惘然,再靜默許久,沉思許久,眼神中有些恍惚,恍惚中又有些清明。
她喃喃道:“動心容易,收心難。”
“……”
“說得真好。”
說着,她又看向商如意,微笑着道:“你好像知道,自己能讓自己的夫君收心。”
商如意也笑:“對,在這一次的經歷之後,我更相信了。”
“……”
“不僅是對他有信心,也是對我自己有信心。”
“……”
“所以綠綃姑娘,你也不用擔心這些。你的美,從來都不是罪過,若真的有男子因爲你而忘乎所以,辜負自己的愛人,那也是他自己心性不堅,與你無尤,也不怪那女子‘守’不住自己的愛人。”
聽到她這番話,綠綃突然長長的鬆了口氣。
那種感覺,好像長久以來綁縛在她身上,更壓在她心頭的一塊巨石被徹底的卸了下來,她的神情中透着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先是笑了笑,再看向商如意,笑意更深,還添了幾分欽佩和欣賞,道:“秦王妃,不愧是秦王妃,難怪你能讓——先帝都對你如此傾心,也讓如今的秦王爲了你,連太子之位都可以暫時拋卻。”
“……”
“更難怪,那位虞大人,那麼嫉恨你了。”
聽到“先帝”二字,商如意還是忍不住心頭一痛,但聽到綠綃的最後一句話,她微微一怔:“你看得出來?”
虞明月淡淡一笑:“這有什麼看不出來的?可能別的我未必能看透,但女人對女人的恨,我這輩子沒有比這更熟悉的東西。”
商如意微微挑眉,她倒不意外這一點,想來,綠綃這半生,應該都是活在那樣的敵意裡的。
可是,虞明月對自己的恨——
若說敵意,那她能理解,畢竟兩邊因爲太子之爭的關係,已經勢同水火。
但恨意——?
照理說,應該是自己恨她纔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