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立刻想起來,當初他們在大巖寺法會結束後,一道離開寺廟的時候,心證法師的確在山門前突然攔住準備離開的宇文愆,贈給了他一首佛偈。她輕聲念道:“成佛人稀唸佛多,念來歲久卻成魔。君今欲得自成佛,無念之人不較多。”
宇文曄點了點頭。
但立刻,他又像是回過神來,微微蹙眉瞪了商如意一眼,冷冷道:“你記性真好。”
商如意也蹙了一下眉,不知道他爲什麼又在這個時候陰陽怪氣的,但還是老實的說道:“這首偈子我一直記得,當時就覺得很奇怪,不僅是這首偈子奇怪,更奇怪的是心證法師,他那樣的人,竟然也能做偈子。”
宇文曄卻冷笑道:“不奇怪。”
“……”
“你覺得奇怪,是因爲這個和尚又老又醜,加上他爲人圓滑,長袖善舞,一點都沒有佛門衆人該有的清淨的樣子,所以你一開始就把他看成了一個只知道攀附權貴,趨炎附勢的人。”
“……”
“我不知道什麼佛理,但我知道和光同塵的道理。他若真的是個攀附權貴,趨炎附勢的小人,他這大巖寺主持,佛教領袖,是做不了這幾十年的。”
“……”
“所以,你或者可以把他假想成一個很英俊,又很年輕,風度翩翩,穿着白衣裳的和尚。”
商如意的臉又紅了一下,這一次是下死勁的瞪了他一眼,宇文曄卻勾了勾脣角,道:“那麼,他說的那首偈子,你是不是就覺得可以一聽,可以一思?”
“……”
雖然剛剛還不悅的瞪了他一眼,但商如意還是認真的想了一下。
只一想,她的耳朵就有些發紅。
還真是這樣……
看着她臉色似乎有些尷尬的樣子,宇文曄又瞪了她一眼,才又慢慢的念道:“成佛人稀唸佛多,念來歲久卻成魔……說起來,那個老和尚雖然油滑,但看人的本事是不錯的。不過一場法會,他就能看穿一個人,看透很多事。”
“……”
“只是,他還不夠透徹罷了。”
商如意擡頭看向他,宇文曄這話明顯是在說,相比起一個聰明又瑞敏銳的外人,他是纔是那個能看得更透徹的人。於是輕聲問道:“那你呢?”
“……”
“如果讓你來作這首偈子,你會如何作?”
“我?”
宇文曄沉默了片刻,道:“我會作——成佛人稀唸佛多,心魔唸佛亦無果。”
“……!”
商如意的眉心一蹙。
心魔? 這個時候,她突然又想起心證法師在念完那首偈子的時候,同樣也在山門外,已經準備離開的那個半截和尚姜愚也聽到了這首偈子,而他當時除了笑之後,還喃喃的說了一句話,他說得很輕,所以商如意都沒有聽見,但幸好有聶衝這個“順風耳”在,他聽到並且告訴她了。
姜愚說的是——佛心太過,也是心魔!
倒是與此刻宇文曄說的那句,正合上了!
商如意只覺得心跳越來越沉,甚至令她的呼吸都有些沉重侷促了起來,她神情凝重的看向宇文曄:“你是說——”
就在這時,長菀從外面匆匆的走了進來,對着他們行了個禮,然後說道:“秦王殿下,王妃,馬車已經準備好了。還有,裴大人和沈大人都到了宮門外等候,像是準備跟殿下一道去郡公府上吊唁。”
兩個人立刻對視了一眼,眼神變得嚴肅鄭重起來。
神武郡公的死,不僅僅是令朝堂震盪的一件事,更可能引起太子那邊強烈的反應,所以不只他們兩在爲這件事煩惱,沈無崢和裴行遠肯定也都有些焦急,所以這個時候就找上門來,是要跟他們兩商量應對之策。
一想到這個,商如意也不再去理會什麼心魔不心魔的事了,立刻道:“那我們趕緊去吧,天色也不早了。只是,你還沒用過晚膳。”
宇文曄已經站起身來,擺擺手:“回來再用吧,我不餓。”
“……”
“跟你說了這麼久,就是爲了等他們兩,我們最好在到郡公府之前把一些事情說明白,免得應對不妥。”
商如意點點頭,也扶着桌沿站起身來,雖然只是過了這幾天,但她的身子更沉了一些,肚子大得好像隨時要從身上掉下來一般,宇文曄神情凝重的看着她的連走路都比過去困難了不少的樣子,輕聲道:“等過了這一次的風波,就好了。”
商如意無奈的看着他:“人聚如海,豈能無波?”
聽到這句話,宇文曄微微一怔,再細細一品,隨即露出了一絲苦笑。
他何嘗不知道,人生在世,不可能有風波停息的一日,更何況是他這樣深處在權力中心的人,可以說他從小到大,就做足了準備去迎擊所有的風浪。
可是,即便清醒冷靜如自己,也會有一瞬間的軟弱,希望他的生活中能有一刻風波停息的時候,讓商如意能安寧一些。但他並不覺得自己的軟弱是不堪,又或者說,每個男人都希望有這樣的軟肋讓自己軟弱——一個自己所愛,也愛着自己的妻子,一個凝聚了他們的期盼,期盼早日降生的孩子,誰不想要有這樣的軟肋呢。
他在心裡嘆了口氣,然後道:“好了,走吧。”
商如意也點點頭,兩人再度整理了一下衣冠,便一起往外走去。
就在剛剛走到千秋殿門口的時候,一陣清涼的夜風吹來,讓商如意因爲剛剛的凝重心緒而有些沉悶的胸膛也暢快了不少,她突然轉頭看向宇文曄:“其實,男人也一樣。”
“嗯?”
宇文曄一愣,不知她爲什麼莫名其妙的冒出這麼一句,而商如意一本正經的對着他道:“不止是女子看着好看的男人,會往他身上加一些虛浮的好處,男人難道不也一樣嗎?”
“……”
“我從小到大聽那些傳奇,也有不少男子遇上狐妖變得女子爲他們紅袖添香,這也是你們男人的妄想吧?”
“……”
宇文曄看着她,一時語塞,沉默半晌才輕笑了一聲,道:“你是真的不肯吃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