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
山上有風來。那寒涼的風越過圍牆,吹動禪寺庭院內的松柏枝葉,抖落蒼翠的枝葉上殘存的雪。雪沫子簌簌落下來,又被風裹挾起來,吹送過來,細細碎碎地落進梨本英男的脖領子裡。
大雪都未必有多冷,可是偏就這樣細碎的雪沫子帶來猝不及防的寒冷。那冷沿着梨本英男的脊背迅速滑開去,讓梨本英男控制不住地一個哆嗦。
那感覺,正像是面對眼前少年那看似吊兒郎當、實則薄如刀鋒的笑容。
梨本英男冷冷笑起來。也好,蘭泉兩個耳光徹底扇醒了他的迷夢。這世上的美少年多了,縱然沒人比得上蘭泉的清透凜冽,但是他也犯不着自己找抽!
尤其,蘭泉是當着全體梨本家的家臣,以及山田組成員,甚至還有受邀前來觀禮的其他貴賓的面來扇他!
兩個耳光事小,顏面掃地事大!
若有一天,他將蘭泉推下家主之位,恐怕還會有人舊事重提,說起今天蘭泉給他的這兩個耳光!——那時,他將如何自處,又將何以服衆!
“好,好!”梨本英男斂盡笑容,上前一步,狠狠凝注蘭泉,“第三代家主,好!”
梨本英男說“好”,本是憤恨之語。孰料還沒等他說出下面想要說的狠話來,蘭泉搶先一笑,伸手拍了拍梨本英男的肩頭,故作長輩般慈祥地笑米米,“乖~~,捱了打,你就要知道改過。這纔是好孩子。”
“你!”梨本英男真是要氣瘋了!蘭泉還真拿他自己當家長,而拿他梨本英男當小孩兒了啊!
蘭泉卻沒工夫搭理梨本英男的吹鬍子瞪眼睛,徑直走到梨本英男背後站着的嘍囉面前,長眸眯起,冷冷含笑,“雖然你們跟在英男身邊,但是別忘了你們終究都是梨本家的人!我今兒的話放在這兒,日後如果你們誰再膽敢狐假虎威,不敬本家、不敬主母,到時候你們領受的將不止是兩個耳光這樣簡單!”
一衆嘍囉全都噤若寒蟬。剛剛隨着英男衝進山門來的時候還一個個凶神惡煞狀,此時卻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目光晦暗下去。
蘭泉的話說得很明白:縱然是梨本英男,他都當着衆人的面抽了大嘴巴子,你們這些小嘍囉就更別想蹬鼻子上臉!
“聽見了嗎?”蘭泉說完,緩緩揚起下頜。
傲氣凜然。
“聽見了。”一衆嘍囉都被蘭泉的氣場壓住,訥訥着低聲回答。
“嗯?”蘭泉眯起眼睛來,鳳目裡一絲含光迸射,“你們都沒吃飽麼?還是——白白生爲男兒身,說話卻是個娘們兒腔!”
一衆嘍囉都是一哆嗦,急忙整肅而立,深深鞠躬,大聲齊喊,“聽——見——了!”
蘭泉滿意點頭,轉眸瞄了一眼滿臉灰暗的梨本英男,繼而呲牙一笑,“乖。果然都是英男調.教出來的兄弟,都跟英男一樣乖。”
梨本英男一副要瘋了的樣子,蘭泉卻沒心情去關懷英男的喜怒,轉身狂然一笑,跑回李淑蘭身邊去,昂然站在石階上,笑米米望李淑蘭,“奶奶,孫兒這樣處置,可得當?”
“家主英明。”李淑蘭含笑頷首,當着衆人的面,已是全然託付的神情。縱然下面的衆人不懂,李淑蘭自己又如何不明白蘭泉方纔所爲的用意?蘭泉方纔抽英男耳光、呵斥蘭泉手下不敬,其實都是在爲她出一口惡氣!
那孩子,雖然此時被她扶上了家主之位,但是與英男比起來,因爲隔着血緣的關係,明明自己的根基還未穩定,竟然只爲了給她出口氣,竟然敢這樣當衆打掉了英男的囂張氣焰!倘若換了他人定然會面上與英男和顏悅色,以求安撫,這世上有幾人有這孩子凜冽的勇氣與狂情!
李淑蘭當着所有人的面向蘭泉頷首下去,正是承情。
蘭泉含笑再度走下臺階,走到英男面前。英男一顫,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豈知蘭泉這次非但不是打人,反而伸胳膊摟住英男的肩膀,做兄弟親暱狀,“英男,我知道你忙。再忙也要敘天倫。每個週末回來吃飯,不許拒絕哦~~”
衆人看着都是傻眼,剛剛還針鋒相對的兩個人,此時勾肩搭背,倒真的像是一對好兄弟。
此前外界傳言再度襲上那些人心頭。英男少主是gay,而據說他心儀的對象正是這位三代家主。難道剛剛就是人家小兩口的打情罵俏?
蘭泉一邊跟英男勾肩搭背地說話,不時還冒出,“疼不疼啊”、“我幫你冷敷啊”之類的肉麻之語。在說話的過程裡,蘭泉眸光似乎不經意從衆人面上掠過,滿意地看見衆人面上的驚疑目光。
他要的,正是這效果。
也不能白白讓梨本英男爲他鐘情一場啊,他得利用上。讓梨本家人全部分不清他與英男之間的關係,這纔是最好的惑敵之計。
中國東北。山區。茂密的森林裡白雪皚皚。
有馬車遠遠掠過樺樹林而來。近了纔看清,那馬兒拉着的不是普通的馬車,而是雪滑犁。雪滑犁在雪上輕快前行,雪滑犁上坐着個男子。穿羊皮大棉襖,頭戴狗皮翻毛的棉帽子。那裝扮乍一看上去,像是《林海雪原》裡的楊子榮。
滑犁向樹林中去,那男子甩起大鞭子,鞭子在半空中清亮地一聲響鞭,脆生生地讓人心裡透着爽。
雪滑犁前方,就在雪地上,猛然躥起一個黃.色的身影,腳步輕靈地掠過雪地而去,跑進更密的山林中去。
雪滑犁上的男子笑起來。那是一隻被他的響鞭驚動了的狍子。男子以手扮作獵槍的模樣,眯起一隻眼睛來瞄準,口中輕喊着“啪——”
當然沒有飛出的子彈,只有男子自己的笑聲。如果手裡真的有一把獵槍,那隻狍子此時早已是他的獵物。狍子皮鮮美無比,他可以醃成肉乾給弄棋當零食;弄棋下棋的時候最喜歡一邊享受勝利的快樂,一邊口裡嚼着零食的美味。狍子皮可以做成很棒的皮衣和褥墊,輕暖薄軟,可以給弄棋隨身帶着,爲她驅寒防潮。
想起弄棋,滑犁上的男子終究斂盡笑意,輕輕嘆息一聲。
正是明寒。
明寒忙完了赫圖阿拉的事情,便啓程來了東北林區,一呆就是數月。對外他說去尋找行蹤飄忽不定的弄棋,卻沒人知道他根本與弄棋越走越遠。弄棋身在西南的香格里拉,而他卻在東北的老林區。正是地北天南。
此時的他只能努力警告自己,暫時不要想弄棋。
林區上網不方便,手機信號也是時斷時續,所以他已經很久沒能跟弄棋聯絡。最近的一封mail,已經都是一個月之前的。弄棋說“君問歸期未有期”,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在整件事沒有完成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離開這片林區。
老馬識途,馬兒自己停在了一片雪地上。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根本就看不出那片雪地下頭有個地窖。馬兒是因爲來了太多次,於是記住了位置。
明寒跳下馬車來走進地窖去。幾個男子正在忙碌,明寒將成品拿過來看,深深點頭,“幹得好!”
回程的馬車上,明寒扯了塊樺樹皮在嘴裡輕輕吹着。想起長春之行前,族長將他叫去,說過的那番話,“咱們生爲主子生,死爲主子死。雖然當年動亂,宣統爺自己個兒都忘了咱們的存在,但是咱們在主子面前發下的誓言卻不能丟。主子一天不給示下,咱們就一天不能壞了祖宗的規矩。”
那天祖宗的靈位前燭火搖曳,族長嘆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些工匠如果你想用,那就得在祖宗靈位前磕頭承了這份家業。因爲那些工匠可不是咱們家自己的工人,那是祖祖輩輩給主子服務的,咱們不可擅自調動。只有你承了這份家業,肩上擔起咱們給主子的那個諾言來,你才能用主子的人去幹事兒。”
明寒幾番猶豫,終究在祖宗靈位前叩下頭去。
其實時代變遷了,他終究比家裡的長輩要幸運些。家裡前幾代長輩接受這個家業,還都依照從前太監的例,淨身了的;他終究不用,只是他要鄭重發誓,這輩子絕不結婚……
回程的馬車走的很慢,明寒來時的歡快彷彿被大雪掩埋。
他怎麼可能放棄對弄棋的感情?可是他又如何能爲了兒女私情而不去做這件事?兩相權衡,他只能忍痛擔下更重要的責任……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他與弄棋,今生還有共剪西窗燭的緣分麼?
而他們明家延續了百年的這個承諾,終究還有沒有機會可以卸下責任?他自己的命運,還有沒有可能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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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繼續,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