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與那個人的相遇,竹錦終生難忘。
其實爺爺奶奶辦的那個什麼酒席,他自己倒是一點都不買賬。坐在爺爺奶奶身邊,被一撥又一撥的來客圍着恭維,說什麼他是文曲星下凡啊,又是什麼人中之龍啊,他聽着都膩歪。
文曲星下凡?文曲星早就下凡了,沒看當年小學生差不多人手一個文曲星了。
人中之龍?難道說他還能當皇上啊?他現在不想當人中之龍,他想當“人中之聾”,可讓他耳朵清靜半刻吧。
就在這時候兒,媽還穿着警服呢,從外頭急匆匆趕進來,一個勁兒道歉,說晚了晚了,怠慢了各位。
對此,他一點都不奇怪,媽忙起工作來那是刻不容緩的。就算今兒是給他慶祝當中考狀元,媽一樣請不下假來。
跟在媽身後的還有個男人,也穿着警服,看樣子是媽的同事。身材昂藏的男子,卻不多言,只是坐下來安靜地喝酒吃菜,也不跟身邊人攀談。
可是竹錦的目光就是被這個人給吸引過去了。看人看眼睛和肢體細節,那男人雖然不跟身邊人攀談,可是他卻一點沒有害怕孤單的那種侷促,彷彿自得其樂;他的眼睛裡就更是丘壑縱橫,彷彿藏着波詭雲譎。
竹錦的胃口被吊起來了,下了酒席扭着媽問,那人是誰。
媽便偷偷說,是顧還山。說他身份是保密的,不能當着衆人的面介紹,只因爲他們二人私交甚篤,所以特地來道賀。坐一坐就會走的。
果然,竹錦扭頭回望,顧還山已經離席而去。竹錦就悄悄墜在後頭。
爺爺家是前清的將軍府,本是五進的院子,前頭的衙署交公了,後頭裡外裡還三層院子呢,一般人還真容易走暈了。可是顧還山腳步堅定,顯然根本就不會迷路。
走到側院影壁夾道那的時候,顧還山停住腳步,都沒回頭,只笑着說,“小子,你跟着我大半天了,有事兒說吧。”
兩人坐下來,顧還山就樂,“你小子,倒是瘦了。冷不丁一看,都看不出是當初那個胖小子了。當初你還騎在我脖頸子上尿過尿呢。你媽媽要打你,你還說是幫我洗脖子,說我脖子黑……”
竹錦就驚訝了,“原來伯父您當初就認得我啊!”
顧還山笑起來,“我女兒還跟你同學過幾天呢。有天回家都跟我哭了,說被你給親了,沾了一臉的口水……”
竹錦當時就是大驚,這才知道原來兜兜轉轉竟然是認錯了人!那個女孩兒竟然是顧還山的女兒!
心瞳聽竹錦竟然說到的人是爸,也驚得忘了呼吸。
原來爸竟然是認得竹錦的,可是爸爲什麼在她面前從沒提到過?因爲爸,所以竹錦纔對她的一切都似乎瞭若指掌的,是不是?
想起爸,心瞳的心裡還是一絞一絞地疼。之前答應了竹錦,不許激動,也不許傷心,所以她攥緊了手指,努力輕描淡寫地問,“那我爸當時還跟你聊了什麼?”
“不告訴你。”竹錦又開始臭屁。
“竹錦,求你給我講講……”心瞳還是難過地忍不住掉淚,“我想多知道一點有關爸的事情。這一段是爸從沒跟我提到過的,我求你,給我講講。”
竹錦低頭看見心瞳的淚,這才斂去了笑謔,“我講就是,你別哭了。要不我先陪你一起哭會兒再講。”
心瞳伸拳擂他,“講啊!”
那天竹錦是纏着顧還山講金三角的故事。在任何人眼裡,金三角都是那樣神秘的啊。那一年的沙琨將軍是世界最有名的大毒梟,經常在電視新聞裡出現,說他自己手下有武裝和僱傭軍,甚至跟圍剿他的政aa府軍公開交戰,那人簡直成了金三角的一個神話。
男孩子都是崇拜英雄的,儘管沙琨是個毒梟,但是那神乎其神的傳說還是讓竹錦很是神往。
顧還山因爲竹錦是徐木怡的兒子,所以也一改從來隻字不提金三角的習慣,挑外圍的事兒給竹錦說了說,聽着跟傳說故事似的,又不會透露什麼秘密。
竹錦聽了卻很難過,“其實無論是禁毒力量的圍剿,還是毒梟的武裝抵抗,其實受苦的永遠是夾在中間的那些老百姓吧。那個地方那麼貧瘠,種什麼都不生長,讓那裡的老百姓怎麼活呢?對於他們來說自然說不出來什麼毒品危害的大道理來,他們想的無非是養妻活兒,活下來是第一位的需要。”
竹錦記得那天顧還山望向他的目光,那樣深沉,裡頭卻似乎流溢着神奇的光彩。
顧還山問他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竹錦就偷偷樂,“我早瞄上我奶奶手裡頭那些傣藥的方子了。我是我奶奶的心頭寶,要什麼我奶奶都給,單就那些藥方子,奶奶是死活都不給;連看都不給我看,紙包紙裹地藏起來。”
“她老人家越是藏,我就越是好奇,然後每次來就都偷出來看。看了那藥方子我才知道,其實鴉片不光是毒品,它首先是藥品。傣藥裡頭好多方子裡都有鴉片。”
“我也查了很多資料,才知道對於貧窮的金三角那邊的山民來說,罌粟並不是邪惡的,它們在數百年裡曾經是山民們唯一可以依賴的藥物。”
顧還山聽着沉默下去,良久良久才說,“是啊,罌粟在古埃及曾經被稱爲‘神花’,可是到今天卻變成了罪孽之花。真是絕大的諷刺。”
“錯不在罌粟,而在以罌粟害人的那些人身上。”竹錦篤定擡眸望顧還山,“所以禁毒不應該僅僅是圍剿山民,燒光鴉片……而應該在懲治毒梟的同時,真的給那些山民找到能安身立命的依靠,讓它們不再只能依靠罌粟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