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朝,端木守志腳步微微有些拖沓的往外走。
“四郎這一陣子都忙什麼呢?可有功夫陪老夫喝杯茶?”王相公輕輕拍了下端木守志的肩膀,親熱笑道。
“謹遵相公吩咐,這是小可的榮幸。”端木守志急忙長揖答應,心下惴惴,王相公日理萬機,要是沒事,他可沒有閒功夫叫他喝茶!
端木守志落後王相公半步進屋落了座,王相公親自點了碗茶推給他,“老夫象你這麼大的時候,這點茶的技藝還是很說得過去的,後來忙於俗務,這茶就點的越來越匠氣了,四郎可別嫌棄。”
“若相公親手點的茶有匠氣,那天下哪還有清雅二字?”端木守志恭敬欠身欣賞着茶湯答道。
王相公哈哈笑着,又隨意聊了兩句,就切入了正題,“四郎今年二十多了吧?”
“是,二十二了。”端木守志忙答了一句,心裡輕輕跳了下,問他多大做什麼?
“真是少年英才,這親事定下了沒了?”
聽王相公問的是親事,端木守志頓時心裡一鬆,“謝相公關愛,父母之孝未遠,小可還沒考慮過這些事。”
“這孝期也過去快一年了吧?聽說當日你父母在時,曾打算替你定下寧海侯府林二娘子?林家和靖海王府也算門當戶對,林二娘子和你青梅竹馬,倒也登對。”王相公幹脆直截了當一句話說到底。
端木守志頓時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急忙擺手,“相公莫信謠言,沒有這事!明月妹妹對我……和我……斷沒有這事,我父母之孝未滿,從沒考慮過這些事,相公不要玩笑。”
“男大當婚,再說……”
“實在是不敢!”端木守志急的打斷了王相公的話,“我越過兩位哥哥承了爵位,我家的事,相公必定也聽說了,實在是……我立過誓……我是說,父母之孝我得加倍……也不是加倍,我是說,父孝三年,母孝三年,這六年孝我不能不守滿,孝期未滿,這婚姻之事,實在是不敢!還請相公見諒!”
端木守志站起來,長揖到底;
“四郎,不要急,你坐。”王相公皺眉看着急的額角幾乎出汗的端木守志,心裡很是納悶,這守孝六年是藉口,真要守孝六年,那他現在還該閉門府裡!到底什麼原因讓他這麼堅決的拒絕?
“四郎,你坐下聽老夫說,”王相公緩和的聲音讓端木守志心情緩和了些。
“四郎,老夫雖說老邁囉嗦,可若沒有緣故,也不能這麼冒失的跟你提這婚姻之事,這事,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端木守志呆了呆,“願聽相公教導。”
“瑞寧公主一心想要玉成你和林家二娘子的親事,這,你總該知道吧?”
端木守志茫然的搖了搖頭,王相公彷彿沒看到他的搖頭,接着道“瑞寧極得官家寵愛,在官家心目中,甚至還在太子之上,如今你們兄弟沒有父母長輩,長兄如父,瑞寧公主要玉成你和林二娘子,自然要去尋你二哥,你二哥……”
王相公緊盯着端木守志的神情,拖長了聲音。
“相公是說,瑞寧公主去逼迫二哥了?請恕小子無禮,這事,是相公的猜測?還是?”端木守志心思單純,人卻不笨。
王相公目含深意的看着他,沒答他的話,“林家二娘子和你青梅竹馬,這是門難得的好親,何不順水推舟、周全各方呢?”
端木守志一動不動垂着頭,好半天才擡起頭,看着王相公,慢慢搖了搖頭,“我知道相公這是一片好意,可我……另有打算,一是要替父母守這六年之孝,二來……我與相公明說,我沒打算娶親成家,當初我在外遊歷,原沒打算再回京城……我自有打算,官家疼愛瑞寧公主,也不會因爲這個責怪二哥,相公的好意我心領了,可實在不能從命,小可先告退了。”
王相公擰眉看着倉惶而出的端木守志,心裡悶悶的夾着絲絲慍怒。
“我去勸勸他吧。”屏風後,李思清悄聲閃出,看着目光裡閃着慍怒的王相公低聲道。
“嗯?”王相公調轉目光看着李思清疑惑的‘嗯’了一聲。
“他有些心結,”李思清不打算多說,“我去勸勸他;”
“嗯,一定要勸下他!”王相公端起茶碗仰頭喝了茶,將茶碗重重放到几上,“蓮生和瑞寧公主不能生了罅隙!這必定是官家的意思,瑞寧雖是女子,可她姓黃!她是官家的血脈,在拱衛秦王的隊伍裡,一定得是瑞寧主導!主導蓮生,主導其它所有人,這纔是最合官家的心意,也是對秦最有利、最合適的安排!”
王相公目光銳利瑩亮,“瑞寧雖是皇室血脈卻是個女子,又嫁了人,待秦王長大親政,要想把她從後宮屏退出去簡直易如反掌!蓮生一定不能任性,不能讓官家覺出不妥,端木拓和林家的親事是試探也是考驗,一定不能有閃失!”
“我知道,先生放心。”見李思清答應的篤定,王相公輕輕舒了口氣,他這個放室弟子的脾氣他非常清楚,他能這麼篤定,那必是有了十成的把握。
“王爺!”端木守志的車子出來剛轉了個彎,車子被攔住,李思清的聲音從簾外傳進來。
“是大……大哥!”端木守志聽出李思清的聲音,急忙掀起簾子,一句‘大哥’就要脫口而出卻又急急咽回,剛嚥下又發覺不妥,一句‘大哥’還是可以叫的。
“果然是你,真是巧,王爺若不忙,不如一起喝杯茶?”李思清神情疏朗,站在車前笑道,端木守志連連點頭,急忙跳下車,客氣非常的讓着李思清進了路旁的茶樓雅間。
“王爺必定看出來了,我攔下王爺是有話要說。”看着茶酒博士煮好了茶,又擺滿了一桌子茶點出去,李思清直接切入正題。
“我視大哥如親兄長一般,大哥有話請講。”端木守志微欠上身以示恭敬。
“就是剛纔王相公說的事。”李思清神情坦誠非常,端木守志一臉怔忡。“你視我如親兄長,我也拿你當親弟弟一樣看,就是如此,這些話不能不和你說。”
李思清神情嚴肅,“你和林家二娘子的親事,牽連甚廣。自從林相走後,林氏一族後繼無人,眼看着一天比一天衰敗,官家憐惜瑞寧公主,自然也憐惜林家,這樁親事只怕是官家藉着瑞寧透的話,你若娶了林家二娘子,林家就和端木家重續了姻親,有了靖海王府做依靠,林家總不至於幾年內就被別人吃個乾淨,還有,最要緊的是,你二哥很疼你,你娶了林家二娘子,也許能替林家消解掉那些餘恨餘怒;”
聽到最後幾句,端木守志的臉色一下子煞白,二哥和阿孃有仇,因爲阿孃,和林家有仇無親,這份仇抵進去了阿孃的性命,林家的一半富貴和外翁的性命……
二哥的脾氣,誰知道這仇報的……他覺得夠不夠?
“大哥,我知道阿孃對不起二哥,對不起死了的長兄,阿孃已經……死了,這爵位我不想要,是二哥給我的,我早就打算好了,我不能不受,可我沒準備成親,也不打算生兒育女,等二哥有了兒子,等我老了,就把這爵位還給二哥,這本來就應該是二哥的。”端木守志聲音哀苦。
李思清聽的愣忡了片刻,“你竟有這樣的打算!這真是……荒唐!”李思清兩根修長的手指用力揉着眉間,好一會兒才接着道“真是荒唐!你要多替別人着想!你要想想……你若孤老終身,你二哥……二嫂心裡得多難過?就是我們,又如何能忍得下心?再說,”李思清看着垂着頭、彷彿沒什麼觸動的端木守志,聲音低下去,“你說你是爲了替母親贖罪,要還情給你二哥,可別人會怎麼想?別人豈不是怎麼想的都有?說你是……情傷?你這豈不是傷了不該傷的人?傷了人家的清名?再說,”
李思清緊盯被他一句話說的身子微微抖動的端木守志,打鐵趁熱,“你若真想幫你二哥,那就更應該好好結一門親,你是個聰明人,你二哥的處境該看的清清楚楚,你不肯結親,官家卻視爲你二哥從中作梗不肯順從聖意,這中間的兇險你難道想不到?若你執意不肯結這門親,你這不是報你二哥以恩,而是報仇,你二哥、二嫂,前程性命都不知道如何呢,那爵位,還要它有什麼用?”
那一晚的樹上還有另外一個人,李思清清清楚楚,這個人就是眼前的人,李思清也早就知道了,這中間的緣故簡直就是明擺着的,事急從權,他雖說覺得不怎麼合適,可還是拿來用了。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端木守志只覺得腦子凌亂如麻,他是個主意很定的實在人,打定了的主意,突然被人幾句話撼動了,可這份被撼動的難過卻遠遠不及李思清那話裡話外的意思,是那幾句話讓他瞬間心亂如麻。
他傷害了她?他這麼做會傷害她?他只願意看着她好,他最不願意、最不能做的事,就是傷害她!他寧可自己傷痛一生,也決不願看到她眉頭微蹙,他卻傷害了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