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在低頭極爲認真地寫字,任良還是可以聞到那入鼻的陣陣淡淡清香,“你可是又拿寒食節時我們外出踏青採摘的金銀花來泡了茶?”
端着茶垂眼恭恭敬敬地走到任良的書桌前,把好看的青花瓷茶杯放在任良伸手可及的地方,麗姚才輕聲細語地答,“是,公子。正是今年我們去城外踏青時所採摘的金銀花,雖然喝着沒有別的好茶口感那般好,但老大夫說喝了可清熱降火,暫時緩一緩你眼睛範疼的毛病。”
任良擡頭去看了眼麗姚,他的眼睛並不疼了,但麗姚卻依舊泡金銀花茶給他喝。只見她低着頭在整理被他弄亂的桌面,任良脫口問,“麗姚,你可識字?”
手裡的動作並未停下,麗姚把裁剪的剛好合適的浣花箋收拾好,“麗姚出身低賤,哪裡識得什麼字。”
垂首又偷瞄了眼那色澤好看的薛濤箋,那是任辰今日過來讓任良教她臨摹詩詞落下的。
麗姚心裡泛過一絲酸楚,她該說她是識字的。可她究竟識得的字是滿文,還是她不該忘記的朝鮮文?
任良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淡黃好看的茶水,移眼瞥見她的手並不似一般女孩那般白皙。
微微地吸了吸鼻子,麗姚漸漸地習慣了那茶水的氣味,並不似剛到任府時的那般排斥了。
這也怪不得麗姚聞不得茶味,只因高麗末年時朱元璋曾批評高麗因爲尊釋輕儒,可能導致亡國。因此朝鮮立國後,歷代國王通常是崇儒廢佛,舉國上下皆要拆毀佛教寺院。
廢佛時,寺院的土地也予以沒收,並對僧侶徵收重稅。與此同時,高麗時期僧院的飲茶傳統也被禁止,茶道從此在朝鮮失傳,民間則以麥茶來替代。
打從她一出生,便沒有機會聞到這樣清香的茶味,更別談喝一喝了。
任良放下茶杯,溫和着臉色朝麗姚道,“麗姚,我來教你習字,如何?”
驚得麗姚的手微微地顫了顫,拿着薛濤箋,忘記了避諱地擡了頭。看到任良朝她這般好看地點頭,下意識地要藏去她的手。
她,竟不好意思讓任良觸碰到她因長年累月的訓練而在手心留下的那些薄繭。
任良把毛筆沾滿了墨水,麗姚只聞得入鼻的好聞墨香,就是記憶裡兒時的那個味道。“便從你的名字學起吧。你可知,你的名字該作何解釋嗎?”
麗姚搖頭,她如何能說,她如何敢說?
任良拿過一張薛濤箋,把毛筆遞給麗姚,麗姚不敢接。任良只好自己提筆寫,“麗質,多指女子美好的品貌。《方言十三》裡說:姚,好也。說的是美好的樣子,如你這般。”
聽得任良誇她,麗姚去看任良寫好的那兩個字。她並不是不認識,只是覺得任良寫的,那般好看。
窗戶被麗姚打開了,有風吹進來,揚得她的髮絲微微地動。任良的臉,在微風下,頓時顯得不甚明朗。
看到任良找來的那一襲緋色衣裙,麗姚驚得放下手裡的《詩經》,一下站起來認真地去打量那好看得刺眼的顏色。“公子,這是給奴婢的舞衣?”
理所當然地頷首笑看麗姚受寵若驚的摸樣,任良在清風苑正中央的石凳上坐下,帶了淺笑,“可還喜歡?”
麗姚點頭,眼睛並未從緋色的舞衣上移開,“只要是公子替奴婢尋來的,奴婢都喜歡。”
惹得任良微微皺了皺眉,“和你說過多次,不用一口一個奴婢地一直叫着。如此聽着生分,你隨了菊青菊靈她們喚自己的名字即可。”
回屋穿了舞衣,麗姚只覺得恰好合身,走出去給任良看,心裡有些暖意。
任辰打遠處瞧見了,喜滋滋地蹦着跳着走過來,“麗姚姐姐,你穿這身衣裙可真是好看,就好似天女下凡來了。”
說着任辰繞着麗姚仔細打量了一番,麗姚剛要開口說話,任辰卻蹭到任良身邊拍了手,“哥哥,你說日後麗姚姐姐穿了紅色的嫁衣,是不是也會這般好看?”
羞得麗姚低了頭,絞着舞衣的一角,只聽見任良道,“辰兒,這是舞衣,並非嫁衣。”
一句話把麗姚的思緒拉回來,鬆開手,含笑低身,“公子,麗姚該去習舞了。”
任辰動手摘下任良腰間的南越玉簫,遞給任良,“哥哥,你吹 蕭,就讓麗姚姐姐在這裡練習《孔雀東南飛》。辰兒也想看。”
後來麗姚想起來,那日的舞習得如何已經不重要了,她只記得任良吹南越玉簫的樣子極爲好看。
她只覺得那時候的任良和麗姚,就好似小時候的四月天裡,積雪剛剛融化,天氣還不算暖和。父親在開滿了金達萊的院子裡滿面笑容地打着小鼓,母親穿着正紅色的赤古裡拿着金色的扇子翩翩地跳起了扇舞。
祖父會拉着她的小手,她提着有些長的新裁鵝黃色赤古裡裙襬,開心地在一邊看。那時候,祖父告訴她,這樣子的夫妻叫做,琴瑟和絃。
屏息走進飄香樓的高處雅間,麗姚並不敢擡頭,僅斜眼看了看擺設。進了雅間,看見那人臨窗喝茶。
過去單膝跪倒在地,麗姚大氣也不敢出。
臨窗的男子渾身都散發出一股冷意,麗姚入鼻皆是雲霧茶的香氣,“你過來。”
麗姚不敢不從,低着頭站起來走到男子身邊,看到男子大拇指上的深綠色玉扳指,“任府那邊最近有何動靜?”
“回主人的話,任府最近並無異常。今日任民育倒是接到了史可法的一封親筆信,臉上皆是喜色。”麗姚小心翼翼地應答,不敢有絲毫懈怠。
男子慵懶地擡了擡眼,摸了摸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拿來。”
僅僅是兩個字,卻足以讓麗姚寒了心,又把頭低了低,“主人贖罪,屬下並未成功拿來那封信函。任民育的書房一般人無法近身,我……”
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麗姚的臉上顯出了極爲明顯的手掌印,“沒拿到信函,你來見我作甚?”
忍着痛又不敢吭聲,麗姚退後三步又跪倒在地,調了調有些紊亂的氣息,極其淺顯的動作也足以讓男子不耐煩。
麗姚也不害怕男子會伸腳踢她,“主人息怒,屬下辦事不力。還望主人再給麗姚一次機會,麗姚保證……”
男子一下站起來,踱步繞過麗姚,不似適才那般生氣了,嘴裡不屑道,“罷了,只要任府這一次的民風比試落敗,那就算是你將功贖罪了。”
說完這一句,男子藏青色的靴子就消失在了麗姚的視線裡。麗姚一直挺直的脊背才鬆了鬆,一下癱倒在地,那冰冷的木板,竟讓她覺得一陣陣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