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記着:絕大多數人,絕大多數時候,都只能靠自己。
——王子矜
纔要擡眉去看江浸月的反應,便聽到江浸月寵溺地捏了任辰小巧鼻尖道,“辰兒如今可是越發地沒大沒小了,你哥哥的表字也是辰兒可以直呼的嗎?仔細你哥哥記仇,覺着辰兒和他生疏了呢。”
生疏?碧藍調了調捧竹籃的高度,也沒聽出江浸月適才喚任良表字時有任何的生疏之感啊?
覺着心裡一暖,任良知道江浸月是在任辰面前替他找臺階下,還爲了保持他在任辰心中的兄長形象,溫潤一笑。
任辰倒也是正兒八經地站直身子,離開江浸月的懷抱,走過去擡頭看任良,“辰兒只是一時興起,並不是有意。哥哥,我以後不敢直呼你的表字了,你別生氣,也不要和辰兒生疏。”
任良自然說不會,青荷從他們三人你來我往的語言遊戲中笑着出來,走到江浸月身邊遞給她一串好看的香囊。
蹲得久了,也是累的,江浸月站起來含笑接過青荷遞來的香囊,拿到任辰眼前一亮,“吶,這也知道爲何要懸掛張貼鍾馗像了,辰兒該佩戴香囊了吧?”
任辰點頭甜甜地答應了一聲,任良打青荷拿出香囊時便一味地看江浸月。看江浸月卻不曾發覺任良在看她一般,低身替任辰把香囊系掛在腰間。
碧藍小聲提醒任良還剩下一張鍾馗像未粘貼,任良轉身拿起去貼,臨了又看了一眼江浸月,她還是不看他。任良心裡有些失落。江浸月她,是不是忘了些什麼?
任良尋思間,把最後一張鍾馗像貼好,入耳就是江浸月對任辰說的話。“以前嫂嫂同辰兒這樣大的時候,每年的端午節也都會佩香囊。不但有避邪驅瘟之意,而且有襟頭點綴之風。”
青荷聽江浸月這樣一提,也笑道,“可不就是,小孩子在端午時都會佩香囊,在香囊內裝硃砂、雄黃、香藥,外包以絲布。香囊便會清香四溢,再以五色絲線弦扣成索,作成了各種不同形狀,結成一串,形形色色,玲瓏奪目。”
任辰咯咯地笑着在聽,說很是喜歡江浸月送給她的香囊,聽話地答應江浸月,今日一定不反對用乾枯後的艾葉株體泡水燻蒸。
其實用乾枯後的艾葉株體泡水燻蒸,不過是想要清心止癢,也是端午節小孩要做的事。
貼好鍾馗像,任良站在門邊移眼去看江浸月,任辰拉着她的手,煞有介事地在點頭答應着些什麼。掛在任辰腰間上以五色絲線弦扣成索香囊,做成了小巧的花樣,甚是好看。
同任夫人一道來到佛堂,顏如玉想不明白任夫人此舉有何深意,卻也分不出心思去深究,心裡有另一件事更是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隨任夫人跪倒在蒲團上,顏如玉剋制着自己不要去看那面目和善的佛像。聽得任夫人聲音有些沉悶,“玉兒,我並不是只知道今日是端午和芒種。”
佛堂裡顯得極爲安靜,只有點燃的香冒出的一縷縷的白霧,帶着香燃起的獨特香氣。“今日還是良兒的生辰,更是你爹孃的忌日。”
任夫人的語氣聽不出太大的起伏,但一字一句早已讓顏如玉失去了自由呼吸的深淺。她一下扭頭去看任夫人閉着眼虔誠得雙手合十,手上的佛珠被任夫人的手指數過了一顆又一顆。
顏如玉玉手輕握,便成了拳,緊緊地貼在蒲團之上。蒲團是上好的重錦剪裁的鋪墊,繡着好看的粉色荷花,含苞待放。壓在蒲團墊子上的力道大了,便可在顏如玉粉拳之上,印下荷花開的淺淺印跡。
只聽任夫人低低道,“玉兒,我知道,你一直以爲是厚生害了顏府上下。你心裡,該是恨毒了厚生,恨毒了我,尤其恨毒了良兒吧?你該是恨我們不能救顏府,不能替你父親脫罪,不能在顏府出事時不顧一切地站出來。特別是恨極了良兒不能同兒時你出事一般,時刻在你身側保護你吧?”
要說任夫人這一連串的詢問,更似是陳述。任夫人此時改喚任知府的表字,讓顏如玉覺着,任夫人的話不是在問她的答案,也不是在問她的感受,而是在同她說起一件經年累月後在史冊上不一定會留筆的案子。
顏如玉眼裡有霧氣,一層一層地慢慢擴散着,升騰着。好似隨時可以讓她看不清眼前的任夫人是何樣的表情,看不清身處的佛堂是何種寂靜的光景,看不清當下的人世是如何地動亂。
任夫人只是把手上的佛珠數了一遍又一遍,“玉兒,你別看我上了年紀,但心裡跟明鏡似的。我明白,你定是信了別人說的,是別的朝臣說服厚生聯名揭發了你父親吧?”
揭發?聽得任夫人說出這字眼,顏如玉哪裡還沉得住氣。任民育明明是誣陷她父親,怎的到了任夫人嘴裡,卻成了揭發?
顏如玉心下冷笑,真是好一個洗白的說辭,好一個絕好的推脫,好一個高高在上的任夫人啊。
“很多事情,我說了,你必定是不信的。就如同很多人,你見了,自然是要存了些許的芥蒂的。我們兩家,那般要好。誰會想到,會落得個如此下場。一家家破人亡兩不知,一家受了朝臣猜忌被排擠外調。好好的兩個孩子,被迫分離在天之涯,地之角。民育還一直以爲終究會落得個,從此花落人亡兩不知。良兒在找不到你的這些年,同你任伯父一般一直活在自責內疚之中。良兒自找不着你後,便再也不過生辰了。”任夫人也不急着聽到顏如玉說話,靜靜地穩着她的語氣和聲調,一顆接一顆地數着佛珠,低眉順目。
不是不想要大聲同任夫人質問些什麼,顏如玉話到嘴邊,卻覺得有些蒼白,她沒有任何的證據來證明顏府是清白的。只知道,一向要好的兩家人,忽然之間,變得這樣地陌生了。自那個大火熊熊的夜晚後,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任夫人睜開眼,只見顏如玉依舊跪得端端正正地在她右手邊的蒲團上。除了顏如玉緊握在側的雙拳可以告訴她,顏如玉在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外,她竟不能從顏如玉的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不甘和憤懣。
未免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任夫人心疼地把佛珠掛到手腕處,伸手去拉起顏如玉緊緊握着的雙拳。
任夫人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掰開顏如玉握拳的手,用顯現了一絲老態的手指交錯去握住。“我可憐的玉兒,我可憐的良兒。”
顏如玉並不是不知道任良對她的愧疚,正是因爲這愧疚,讓她有更多的機會來靠近他。
任良比她虛長些,且生辰又是每年的端午節。每年端午節,任良都會帶她去河邊看賽龍舟。他緊緊地拉着她的手,生怕她因人多落到河裡去。她小小的一個人站在河邊去看那樣多的龍舟競技濺起的滿河水花,覺得真是厲害極了。
顏府出事那日,可不正是端午節嗎?
顏如玉還在府裡等着任良來帶他去看賽龍舟,嘴裡溫習着剛學會的《詩經》。雙丫髻上的粉色綢帶結成好看的依蘭花樣式,她手裡拿着《詩經》站在院子裡輕輕地念《詩經?國風?鄭風》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
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
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
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她父母親相攜來到院中,父親呵呵地看着她笑,嘴裡說着,“好一句‘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我的玉兒可明白,箇中的含義嗎?”
母親看着顏如玉有些害羞的反應笑了笑,替父親整理好衣冠,“她還這樣小,哪裡會理解。你快些上朝去,我們等你回來去任府給良兒賀生辰。”
父親抖了抖朝服袖口,大步邁出府門,留下母親回身對她笑,“玉兒,再過些年,你便會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她便只顧着朝母親點頭,並不說她的父母親,早就讓她明白了這句話是何含義了呢。
如今聽任夫人這樣說,顏如玉才反應過來。多年之後的她,只記得今日是她父母的忌日,絲毫記不得也是任良的生辰了。原來,她已經離任良的時光那樣遠了。
扶起顏如玉有些顫抖的身子,任夫人也不揭穿她的變化,擡頭去看掛在佛堂中央的那一副佛畫像,上面是觀世音的音容樣貌。“玉兒,你擡頭看一看。”
顏如玉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擡頭去望,一下便認出那副佛畫。那佛畫像極爲特別,竟是重錦織制而成。
重錦是宋錦中最爲貴重的品種,重錦選用優質熟色絲、捻金線、片金線,在三枚斜紋的地組織上,由特經與紋緯交織成三枚緯斜紋花。花紋一般用很多把各色長織梭來織,在一些局部用短跑梭來配合。
佛畫像的地經和特經是月白色的,長織紋緯用墨綠、淺草綠、湖藍、玉色 (帶有蛋青色的白)、寶藍、月白(極淺的淺藍)、沉香(發黃的棕色)、黃色、雪青 (淺青蓮色)、棕黃、粉紅、淺粉、白色、捻金線等十四把長織梭與一把大紅色特跑梭來織制,色彩絢爛又壯觀。
顏如玉記得,這種重錦是宮廷製作鋪墊及陳設的用料。若是她沒有記錯的話,這一副重錦織制的觀音佛像畫,是周皇后在任夫人受封五品誥命夫人時,親手挑選送給任夫人做受封禮物。
任夫人起身走過去掀開佛畫像下用白布蓋住的木牌,隨着白布揭開,顏如玉眼睛裡的霧氣一下散開,那是她父母親的靈位!任夫人竟然明目張膽地在任府佛堂之內,供奉被朱由檢定了“通敵賣國”罪名的顏府靈位!
起初顏如玉身子一直僵着不動也不信,看清靈位上刻着的字時,她才相信正是她父母親的靈位。動了動繡花鞋,顏如玉卻無法起身邁開步子立即上前去說些別的話。
嘆了口氣,任夫人知道顏如玉生性倔強,想來認定的事情,是改不了初衷了。“玉兒,讓我們把一切交給時光吧。我相信,待到一定的時機,你便會明白。家國大義,哪一個更爲重要了。”
任夫人看到顏如玉彷彿鼓起了極大勇氣一般,輕輕移步到她靈位前伸手拿出了三炷香。
身後的佛塔香燃落了許多的淺白淺灰的灰燼,顏如玉此刻只覺得一句一傷,無話可講。而任夫人只看得到顏如玉起身站在經年後的時光裡,背對着她不言不語,安靜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