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歲月,就好似一條長河。我們把記憶放在河的左岸,把年華放在了右岸。於是剩下在中間飛快流淌着的,便是年少輕狂的經年後帶來的隱隱傷感。
——江明朗
正要出聲詢問青月是否還好,急急忙忙趕來的萬安看到青月這般模樣,匆忙帶着幾個丫頭奔過來扶住青月。“夫人,我可找到您了!您怎的到這來了?這樣大太陽曬着可不好,身子多受累啊?您沒事吧?”
追上來的丫頭慌得啪地打開一把油紙傘,高高舉過青月的頭頂替她遮陽,“夫人可千萬別再曬着太陽了,不然身體怎麼吃得消。”
又見另一丫頭慌張地用手帕替青月擦拭並不多的汗珠,王子佩未免覺得太過地興師動衆,一驚一乍的了。
萬安託着青月的手,慢慢地要扶她原路返回。“夫人,老爺回了粉晴軒後放心不下您,便打發了我來接您和三小姐。可我們到了花神廟卻怎麼都找不着你們了,可把我嚇壞了。”
王子佩冷眼看着這一切,江明朗竟這樣寶貝着她?僅因爲她肚子裡懷了他的孩子吧?若是沒了孩子,他還會那樣把她當成手心裡的寶來珍愛嗎?
被這樣興師動衆地小心關切着,青月頓覺有些哭笑不得,不好意思地朝王子佩點了點頭,由萬安他們簇擁着再次離開她的視線。
王子佩站在原地不動,看到青月的那一瞬,她何嘗不想對青月的態度好一些?哪怕她同自己說,就當是看在青月肚子裡孩子的份上,友善一些同她相處也未嘗不可。先前她還覺着,反正假意歡暢又何妨?終究是無人共享她的喜怒哀樂。
照如此的情景看來,這樣的些許假意她都做不到。她的愛恨,果然是越發地掩飾不住了。
王子佩有些懊惱,苦於自己心裡的鬱結無處可發,轉了轉手裡的絹扇,手一動,卻把絹扇折斷了。
扇柄應聲斷了,絹扇也失去了弧度。王子佩索性揚手把絹扇丟進桑樹田裡,轉身回到人潮洶涌裡去。
到了林大夫府邸,江浸月正好看到林大夫要出門去,長舒一口氣,她緊趕慢趕幸好還是趕上了。“林大夫,幸得我趕得及,不然您就要上山採藥去了。”
林大夫並不帶藥童跟着,自己手裡拿着藥筐,裡面裝了一些採藥的工具,看向有些氣喘不勻的江浸月。“大小姐,端午節上山採藥是自古以來不變的規矩。這端午一過,就要進入多雨的黃梅時節了,到時候想要上山採藥也是不便。”
上前接過林大夫手裡的藥筐,江浸月揹着藥筐解釋,“正是知道您要上山採藥,我才急忙趕來。我要同您上山去去尋一樣東西。”
聽江浸月自己說要同他去採藥,林大夫有些不解,就要拿回江浸月背好的藥筐,“大小姐,你有何需要直接去藥鋪尋不就是了,何須要同我上山受罪?”
江浸月哪裡還會把藥筐還回去,“林大夫,您就帶我去吧。我要的東西這會子藥鋪哪裡會有好的?我就同您去山上尋,到時您自然會知道我要找的是什麼。”
既然江浸月此時並不明說要尋何物,林大夫也不好再追問,和江浸月一道上山去了。到了城外,看到一些村莊還在忙着種莊稼,林大夫隨口說了句,“芒種插得是個寶,夏至插得是根草。”
恰好碰上在田裡勞作的大伯大嬸,大伯擡起汗津津的臉朝林大夫和江浸月打了個招呼,“這位老先生此言不虛,我們正趁着芒種這日把最後一批莊稼種下。只盼着這些莊稼苗子別再被糟蹋了,這樣過幾個月後就可以收穫,也好讓全家不捱餓。”
聽了大伯這話,江浸月不免有些疑惑,“大伯,大嬸,你們先歇一歇吧。可否告訴我們,你們春初種下的莊稼好端端的怎的就被糟蹋了?”
大伯抹了一把汗,看到江浸月挽着髮髻,言行舉止也是妥當,只當是林大夫的兒媳婦或是嫁出去的女兒。“這位少夫人有所不知,春初種下的莊稼被流寇亂民路經我們村子時,全部踩死了,哪裡能到秋日收割。”
大嬸躬着身子明顯累了,費勁地直起身,語氣含了憤慨。“那可不。村裡的人聽說京城被流寇攻陷,滿洲韃虜又入了關,紛紛說我們大明氣數已盡,怕是戰火很快就要殃及到這揚州城外的這片村子了。一時之間弄得人心慌慌,大傢伙都想要逃到更南邊去保命。可惜我兒子死得早,不然我們也不用擔驚受怕。”
說到這大嬸忽然老淚衆橫,大伯忙拍了拍她的背,“老婆子你別哭,那是我們兒子不爭氣,竟受人鼓動隨人在泰興響應李自成那幫流寇的教唆,才被亂棍打死。”
三言兩語卻讓江浸月倒吸一口涼氣,看着這樣傷心的大嬸,心裡有些不是滋味。看來不管哪一種戰亂,最受苦的還是窮苦百姓。
不忍看到大伯大嬸如此難過,江浸月不得不違心說道,“大伯大嬸,你們切莫傷心了。如今福王在南都被推爲監國,我們大明子民自然就由了庇護,待到大統得正,我們定然能過上好日子了。”
聽出江浸月話裡的意思,林大夫自然幫着說了幾句,“我們揚州城自古富庶,難免會被這樣那樣的有心之人覬覦,才存了心思煽動百姓去響應。即使是清軍入了京師叫囂妄圖吞併我們大好山河,李自成張獻忠兩方流寇勢力也繼續作亂,但皇位繼承一事得以解決,我們平民百姓倒也不是沒有好日子過。”
順着林大夫的話,江浸月趕忙加了句,“可不就是了,哪怕是再不濟,我們大明同歷史上的北宋南宋一般,劃江而治……”
話並未說完,江浸月卻自己停了下來。如今的明朝,哪裡是當年宋朝的局勢?她索性噤了聲不再說,意欲想些別的話圓過去也算是起了安撫大伯大嬸的作用。
大伯大嬸怎會明白這些利害關係,大伯又擦了把汗,“少夫人,這位老爺,看你們的穿着打扮,該是城裡有頭有臉的人家。可我們不過是一介草民,哪裡懂這些天下紛爭的事。我們只懂得,只要一打仗一動亂,遭殃的只能是我們普通百姓。我們手無寸鐵,祖祖輩輩以來只懂得如何打理好我們的一畝三分地,從未指望可以富貴繁榮。”
大嬸被大伯這番話惹得又落了淚,“我們只巴望着可以吃得飽穿得暖,可以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就是最大的福氣了。我們哪裡顧得上誰是成王,誰是敗寇?說到底,這天下江山是誰的,與我們又有何關係?”
沒料到大嬸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大伯一慌責怪了幾句,“你個沒見識的老太婆,這樣的話也是你可以說的嗎?被人聽到可怎麼是好?”
大嬸臉上滿是淚痕,“我兒子都沒了,我還怕什麼?”
江浸月和林大夫站在田埂上,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大伯連忙對他們說“見笑了”,林大夫不好再逗留,拉着江浸月往山上去了。
上了山,林大夫看出江浸月有些悶悶不樂,知道她是爲適才聽到的話寒心。林大夫摘了一些老艾,並不去提,“這以艾入藥,有理氣血、祛寒溼的功能。若是將艾葉加工成‘艾絨’,可是灸法治病的重要藥材。”
只好稍微掩飾些失落的心情,江浸月抱着藥筐去接林大夫的老艾,“林大夫,不管是何草藥,只要到了您手裡,可都是仙草了。”
聽得江浸月這樣誇他,林大夫抖着花白的鬍子笑了,“大小姐,其實哪裡是我厲害,而是對症下藥罷了。人世間的萬物,都有自己的長處和短處。就單說這艾草吧,夫人有孕在身,聞多了薰艾便不大好,會有催生的危害,還會對胎兒造成不好的影響。這萬物生長的環境不同,自然有不同的姿態。我們怎可以要求完全不同的植物,有相同的姿態?”
起初聽林大夫說起青月,江浸月還不免一陣擔心。如今聽完這番話,她心裡也有了個數。林大夫這是拐着彎地寬慰她,希望她不要太在意大伯大嬸的話。
哪裡是耿耿於懷他們說的話,而是江浸月自己也無法說服自己南都現下的狀況有力挽狂瀾的魄力。搖搖頭不讓自己再去想這些,江浸月跟着林大夫的腳步往前找草藥,“林大夫,怎的還不見杜若花?”
原來江浸月這樣不辭辛勞地跟着來,是爲了尋杜若花啊。林大夫揮着小鋤頭指了指前面不遠處的大石,“那前面就有了。只是不知道大小姐找這杜若花有何用?”
不待江浸月答話,林大夫趕忙拉過江浸月的手腕把脈,弄得江浸月哭笑不得。“林大夫,我沒病,不是拿杜若花來入藥的。”
林大夫又查看一番江浸月的眉眼,並無腫痛現象,這才放下號脈的手,帶着江浸月往前去找杜若花。“杜若花有許多藥用價值,可理氣治痛、疏風消腫;益精,明目,溫中,止痛,除口臭,去皮間風熱,養腎益陰。還可治胸脅下逆氣,頭腫痛,流涕淚,胃中逆痛,霍亂脹痛。若是大小姐有這樣的症狀,只管用杜若根一至三錢煮茶水喝就是了。”
不過是說了她要尋的東西是杜若花,林大夫又對她說起了醫理學識來,江浸月抿嘴笑了笑。
又往前走了幾步,江浸月終於看到大石頭下長着的白色杜若花,並無太濃的香氣。“我哪裡知道杜若的藥用功能,我只知道杜若是多情的花。我自己也是無法識別清楚,這纔想要跟您上山來採。”
聽江浸月淡淡地說着,人早已經迫不及待地走到大石下去看那些盛開的杜若。“大小姐看的書也不少,自當是看過宋代沈括《夢溪筆談 補筆談卷三 藥議》裡有所云:‘杜若,即今之高良薑,後人不識,又別出高良薑條,如赤箭再出天麻條……諸藥例皆如此,豈杜若也。後人又取高良薑中小者爲杜若,正如用天麻、蘆頭爲赤箭也。又有用北地山姜爲杜若者。杜若,古人以爲香草,北地山姜,何嘗有香?’”
難得聽到林大夫這般書生氣地說話,江浸月低頭笑着摘下幾朵白色的杜若,湊近鼻尖一聞,果然是沒有香氣的。“原來說白了,這杜若花竟是高良薑花嗎?這高良薑花一穗穗的帶了白地開着,讓人見了也覺得尤爲芳華可愛。我可聽聞,土人會用鹽梅汁淹高良薑以爲菹來食用。南人亦謂之爲山姜花,又曰豆蔻花。”
說到這杜若花又名豆蔻花,江浸月垂眼看手上那一穗穗的白色花朵,自言自語地重複了句,“豆蔻花開,豆蔻花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