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衣香鬢影,掩得了幾聲嘆息,仍是無法阻止最後的我們冷眼去看那些人世間的別離。到頭來,萬般的故事,不過皆是無奈的情傷;故人終究要離去,只盼着世間不會徒留我一人,望那明月如霜,看這一世皆殤。
——江心月
少許的沉思間,也不知道他們又聊了些其他什麼話題,顏如玉只聽見江明朗說,“哪裡需要等到百日,如今我便把孩子們的名字都取好了。”
青月哪裡想聽,只覺得江明朗真是太過着急了。江浸月好笑地去看自己的弟弟,果然江明朗一本正經道,“我自然是知道,名是嬰兒出生百日之後由父親取定的。到了孩子百日那一日,由青月和乳母抱着嬰兒來到廳堂見我,我這個父親自會鄭重地握住孩子的手,給他取名。待到名字取定以後,青月和乳母再把孩子抱回內室,然後把孩子的名字通告親戚。屆時我則立即把這個消息告訴友人,並報告地方長官,入籍登記。”
看來江明朗果然做好了一切的準備要成爲天下間最好的父親,江浸月欣慰地笑笑。任夫人也點了頭,算是寬心了。
又說了會話,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用過膳食任夫人由江浸月和顏如玉陪着沿着彎彎曲曲的長廊下,繞過江府中庭,三人在廊下隨意走一走。
顏如玉只覺得無聊了,卻也只能耐着性子陪同在側。江浸月扶着任夫人站在廊下,移眼去看那些連綿不絕的雨簾,“我只盼着青月平安誕下雙生子,也算是抱上孫子了。”
江浸月看着雨簾稱是,顏如玉只是不置一語,心裡想的卻是別的事了。但願青月可以吉人天相,順利產子。
任夫人扭頭看一眼顏如玉,又把視線移到江浸月的身上,“若是我能儘快抱上自己的親孫子,那就更好了。”
沒想到任夫人會把話題一轉就轉到她們身上來,江浸月頓住眼神,只能笑而不語。顏如玉只是移身掩飾住自己的不屑,並沒有說話。
江浸月隨口說了句算不上轉移話題的話,“這梅雨,不知何時纔可以停了。”
看到顏如玉和江浸月這樣反應,任夫人心裡明瞭,不再繼續她提起的話,“你們該知道,一場雪,哪裡就可以下得盡冬日的冷漠?就好似一場雨,哪裡可以下得盡黃梅時節家家雨的綿長?”
聽得這話,顏如玉眼裡的清澈也變得霧濛濛的。聽見有腳步聲急急忙忙地走來,隔得很遠,她還是聽得見來人的氣息不穩和無盡恐慌。
扶着任夫人回身一看,江浸月只見來人是任府來的家丁,心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顏如玉只是不着痕跡地退出些許步子,立在廊下冷眼看着這一切。
家丁果真來到任夫人跟前單膝跪下,氣也喘不勻地道,“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滿洲韃虜率兵攻克揚州泰興了!”
聽到這個消息,顏如玉最先是一驚,沒想到清兵的動作這樣快,天還沒黑,不是嗎?
江浸月只看到任夫人神色一冷,雖是極力壓制着驚訝,但江浸月扶着任夫人胳膊的手也感受到了她剋制的驚慌,“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家丁喘着粗氣,戰戰兢兢地答,“今日酉時。”
也就是纔剛剛發生不久的事,一朝一夕之間,城池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攻陷了?
江浸月扶穩任夫人,跟着她急忙向前的腳步走出長廊。顏如玉擡起眼,嘴角微微彎了彎,隨即換上常有的表情擦着家丁走過。
江明朗得知這個消息,趕忙出門去和城裡的鄉紳碰面,任良早已經和衆鄉紳一起在府衙商量對策。
沒想到任夫人會現身府衙,身後還跟了江浸月和顏如玉,任良和衆人一樣,俱是大吃一驚。常日裡他們敬任夫人,不過是因她是先帝朱由檢欽定的五品誥命夫人,品階雖算不得最高,但卻是最爲帝后所寵信之人。但任夫人此刻帶着江浸月和顏如玉二人如此堂而皇之地進到府衙之內,看樣子是要過問前朝之事了。
王子矜看到江浸月和顏如玉隨任夫人出現,倒不覺得驚訝,冷眼站着並不看。任良正要問一句,任夫人卻揮手。
以王仁建爲首的鄉紳最先給任夫人讓出空隙來,其他人也被任夫人從容不迫的氣勢所震懾,連忙給她讓出來一條路。
江浸月和顏如玉並沒有逾越規矩,老老實實地站在任良身後,不再向前多邁出一步。江浸月只看到衆人臉上的神色,都是無以言狀的恐慌,她也難免有些驚懼,不瞭解到底事態發展到了何種緊迫的地步。
任夫人面不改色地站到任知府平日辦公的大堂案桌前,居高臨下地掃視一圈,纔對低處的衆人道,“府尹大人呢?怎麼還沒到?”
下面的範大成和顧息對視一眼,顧息只好按了前朝的規矩,一五一十地恭敬答話,“回宜人夫人,府尹大人今日接到南都來的旨意,今日也赴南都商議要事了。”
任夫人一聽,也不再過多猶豫,面色鎮定地朝衆人說道,“泰興的張受老先生那裡可有消息傳來?”
任良上前一步,“泰興被攻克的消息正是張老先生命人來傳,如今泰興已經被滿洲韃虜攻克,怕是張老先生一家此刻也被滿洲韃虜制服了。”
聽到這些信息,江浸月雖不懂行兵打仗的事,大概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她想要越過顏如玉去看其他人的反應,卻看見顏如玉朝王子矜看了一眼,便低下頭一副說不出任何感情來的神情。江浸月也沒往深處去想,只當是顏如玉也是有些害怕了。
範大成對着任夫人的方向,沒細想就問,“宜人夫人,看這情形,泰興被攻克是既定的事實了。現下我們要如何做纔可以守住揚州城?”
江明朗身先士卒地邁出去,拱手信誓旦旦地對任夫人道,“宜人夫人,所謂脣亡齒寒。泰興是揚州的毗鄰縣城,滿洲韃虜的下一步計劃必定就是攻打揚州城。不如我們帶領各府家丁組建臨時的軍隊,和府衙的衙役一道前往泰興支援。說不定絕地反擊,泰興還有反敗爲勝的機會。”
任夫人並沒有因爲江明朗年輕而覺得他氣盛,稍微低頭沉思一晌,也知道這個提議可行性不大,“不行,如此硬碰硬絕對是正中滿洲韃虜下懷。我們還沒有打探清楚他們領兵的是何人,也不明白他們領兵幾何,更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附近設下何種埋伏。如此憑着一腔熱血貿然前去支援,定是自投羅網。”
收了收手上捏着的手帕,衆人見任夫人噤聲,不免着急。任夫人擡手一指,不容置疑道,“大家稍安勿躁!當務之急,是派人到南都上奏監國泰興被攻克,必要時候,奏請監國發兵支援。”
任良知道任夫人的顧慮所在,她是擔心聲勢浩大地前往泰興支援,滿洲韃虜在暗,他們曝光在明處,極爲容易就被發現繼而一網打盡了。
明白此刻任夫人是以先帝欽點的誥命夫人身份站在這裡同他們一起出謀劃策,任良只能改口拱手道,“宜人夫人,不如讓我前往泰興暗查情況,打探清楚敵情即刻回報,纔好確定城中的作戰策略。”
其他鄉紳一律面面相覷,並不放心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前去一般。王仁建摩挲一番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無意朝王子矜看了一眼。
感受到王仁建投過來的目光,王子矜立即會意站出來走到衆人前面對着任夫人道,“宜人夫人,不如讓晚輩前去泰興探查清楚情況。如今知府大人和府尹大人都不在城內,任兄還擔有鎮守揚州城的使命,輕易不能離開,而江兄留下可以助任兄一臂之力。這會泰興被攻克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城內的兵力雄厚,纔可安撫民心。我對泰興一帶很是熟悉,必定可以速去速回。最晚今夜戌時之前,便可回到城內。”
任夫人眯眼打量一番王子矜,他說的話倒是不假,任良必須擔負鎮守揚州城的重任。想他王子矜也是城裡的青年才俊,想必辦事能力該是不差,任夫人只能當機立斷,“若是城裡的百姓民心一亂,將是滿洲韃虜趁機進攻的好時機,所以衆位鄉紳都不許離開揚州城半步!王公子你即刻奔赴泰興打探敵情,明朗和良兒二人速速召集城內習武之士集合待命,其他人一律不可聽信任何謠言!一切行事,皆以府衙發出的指令爲準,任何人切不可擅自行動!立即給城門下鎖,所有人,一律只准出不準進!可都聽明白了?”
王子矜得了任夫人的命令,閃身退出府衙大門,接過衙役牽來的快馬翻身而上,冒雨策馬狂奔而走。
顏如玉越過人羣去看王子矜騎馬離去的背影,只覺得他們這些人果然是一刻半會也都等不及了。
好似聽到顏如玉發出幾不可聞的嘆息,江浸月想要確認,卻見顏如玉走到任夫人身邊。一衆鄉紳得令,趕忙出門去安撫城內民心。
經過顏如玉身側,王仁建好似扯着嘴角對她笑了一笑。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過多的眼神交流。但是她知道,他們是真的迫不及待了。
王子矜一路上都沒有懈怠,快馬加鞭趕到泰興,沿途並沒有見到有任何人走動。泰興好似一座死城一般,王子矜心下疑惑,下馬走近一看,清兵只留了看守小城門的人。
清兵見有人靠近,不得不提高警惕,架起弓箭就要射出去。王子矜在城下揚起手裡的令牌說了句滿語,也不知說的是什麼,清兵即刻消除了疑慮。
只聽一名清兵用滿語同另一清兵說了些什麼,那名清兵就奔下城樓給王子矜大開城門,以禮相待地讓王子矜進城。“公子,總兵已經等候您多時,請您往這邊走。”
朝着清兵指引的方向,王子矜一人朝前走。泰興縣城裡空蕩蕩的,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讓他覺得泰興被屠城了一般死寂。不過是有一瞬的悲憫,王子矜隨即換了心情。
一路寂靜地走到一處亮着燈火的民宅,王子矜停在門前不動,馬上有人看到他,想要上前搜他的身。
王子矜蔑視地瞟了那名清兵一眼,聲音冰冷地道了一句,“就你也敢搜我?”
那名守兵被王子矜的氣勢所迫,竟立在原地不敢靠近半步,更別提搜身了。
屋裡有人說了一句,“快讓公子進來。”那名清兵才明白王子矜的身份,點頭哈腰地請王子矜進去了。
進了門,王子矜一下就面對着王子青站着,似笑非笑道,“大哥,別來無恙啊。”
王子青倒是有些驚訝,想要伸手拉王子矜到桌前坐下,卻也是想想便作罷。“他們竟真的敢讓你來了。”
大桌上是小型的實物地圖,王子矜不用看也知道是揚州城的地形圖,“連王爺都敢讓你領兵來攻打揚州,爲何他們不敢讓我來泰興?”
兄弟二人一見面,就是這樣火藥味十足的對話,王子青微微一愣,旋即一笑。可惜他那笑容不再溫雅,而是帶了一路奔波的風塵僕僕,“我一早便知道,子矜你是比我優秀許多的人。”
沒料到王子矜話鋒一轉,雖不想問但還是問了一句,“泰興的百姓,你都是如何處置的?”
他會這樣問,肯定是因爲一路過來太過寂靜了,王子青又是帶上似笑的表情,“除了強烈反抗的百姓被手下的兵亂刀砍死了,其他的都好好地待在不遠處的集中營裡。”
王子矜不信,不免嗤笑一聲,“大哥,我可不是外人,你還要對我這樣說謊嗎?”
惹得王子青又是一愣,王子矜既然知道,那麼爲何還要發問?他試圖緩和二人之間漸漸變得劍拔弩張的氣氛,“子矜,你該明白。自古以來,行軍打仗向來如此。那些百姓頑抗到底是沒有任何好處的,且大刀在士兵的手裡,他們想如何使用是他們的事。”
看來他猜想的八九不離十,清兵果然是嗜血成性蠻夷之族啊。即使是他做了心理準備,還是被王子青這般雲淡風輕的回答激起了類似不滿的情緒,“那些都是鮮活的生命,我本以爲只有我這樣的人,纔會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決定他們的生死存亡。”
王子青低下頭,看到實物地圖上風華絕代的揚州城彷彿染上真實生活的風采,變得活潑悅動起來。
修長的手指拂過惟妙惟肖的城池,王子青終於掩眉說了一句,語氣帶有些許憤懣,“我們,明明就是一樣的人。”
王子矜朝地圖看過去,微微勾嘴一笑,輕描淡寫道,“不,我們兩個人,打從一開始,就是不一樣的。”
並未過多地細想王子矜話裡的意思,王子青一陣見血地問他,“我何時可以舉兵攻打揚州城?”
“這個得問你自己了。”對於王子青此刻的直奔主題,王子矜也不覺得煩。
慢慢勾畫出實物地圖上小小的城門輪廓,王子矜順勢收起手掌,不動聲色地置於身後,“那得要看看,你敢不敢同我回揚州城。”
回揚州城?王子青不解,王子矜怎麼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來?正要問同他回揚州城裡做什麼,王子矜卻自己走出門,往他剛纔所說的集中營去。王子青知道,他是想要去看還有幸在清兵的大刀下存活的那些可憐百姓。
王子青跟在王子矜身後,終是嘆息一聲。他並不是不懂,這說到底,打起仗來,最可憐無辜的莫過於天下萬民,蒼生百姓了。
待到王子矜回到揚州城,王子青跟着他在守城士兵開門的空當鑽了空子。守城士兵見到是王子矜,心裡滿是歡喜,哪裡還顧得上別的什麼。王子矜只是讓他們不要擔心,朝守城士兵點頭,輕而易舉地進到城裡。
王子矜前往府衙向一衆鄉紳和任夫人報了泰興的大體情況,他並沒有隱瞞,他也覺得沒有隱瞞的必要。泰興被攻陷,已成定局,他們就算是有千百個決心,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任夫人沉吟一陣,擡頭看向衆人,慢慢說道,“這樣吧,大家先回府養精蓄銳,明日一早組織軍隊前往泰興支援。”
衆人紛散去,任夫人和顏如玉上了馬車。王子青混在人羣裡隱約看見顏如玉,心下一驚,只當是自己看花眼了,“雲澤格格?”
王子矜來到他身側,聽王子青在自言自語,伸手拍了他一下,“你怎麼對着她離去的背影,叫着別人的名字?”
被王子矜這樣一拍,王子青纔回過神。他依勢扭頭一看,卻見是江浸月和任良撐着傘並肩從府衙走了出來。他們看上去真是極爲般配的一對,就這樣撐着傘輕緩地從他視線下慢慢走過去了。
王子青不免有些難過,又看一眼江浸月和任良離去的背影。明明他和她現下身在同一座城池裡,呼吸着同樣的潮溼空氣,看着同樣的煙雨迷濛的風景,還做着同樣的事情。可爲何,她就是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原來,他想念她的時候,她卻不知道。
當晚全城戒備,第二日天一亮,就有人來報,說是泰興城西洲上百姓高舉義師大旗,聚衆圍攻泰興縣城。
任夫人聽了真是又驚又喜,驚的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該如何自行組織纔有這樣的勇氣去圍攻被攻陷的泰興?喜的是他們明朝的百姓,終究還是同仇敵愾,站在一條戰線上共同面對他們的敵人。
聽到這個消息,王仁建沉着臉摔下茶杯,用了質問的語氣向王子青道,“你不是說附近所有的百姓都被你們擒住關起來了嗎?怎麼今日突然冒出城西洲的百姓聚衆圍攻泰興?”
王子青自然也是被這個消息惹起了疑慮,“爹,我跟子矜回來,並不知道那些百姓是從哪裡找到的突破口。想來手無寸鐵的百姓,也成不了什麼氣候。不如我此刻動身回泰興鎮守,一舉拿下那些聚衆的百姓。”
王仁建聽王子青這樣說,更是生氣,拍着桌子站起來,“我自然是知道,一羣烏合之衆,成不了什麼氣候!可你堂堂一個總兵,沒有得到命令便擅離職守便是一大錯。如今回到揚州城,若是被人識破身份,就是第二大錯。最後要是這一次突襲不能一舉拿下揚州城,便是大錯特錯。到時候,我看你拿什麼回去和王爺交代!”
也不敢反駁王仁建的任何一句話,王子青只一味地低頭聽王仁建的訓斥。他也是回到揚州城裡,才知道王子矜這樣費盡心力地讓他冒險回來,是爲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