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陽以南的登封縣、嵩縣、伊川縣、伊陽縣和汝州等地,道路兩旁依舊充斥着大量饑民。
雖然此前闖軍攻破洛陽以後,曾經開倉放糧、賑濟河洛百姓,李自成又從饑民中擇優招募數萬人加入闖營。可是終究杯水車薪,在從洛陽到汝州的大道上,還有以十萬、百萬計的流民塞滿於道。
這些臉色憔悴、體型瘦弱,幾乎是半個死人的饑民,大多面無生機,眼中沒有一點希望,全是灰色的茫然之色。
大概有一半的饑民拖家帶口,和妻子老弱們聚在一起。但也有另外一半人是孤孤零零躺倒在路邊,這些人不僅沒有家眷,而且就連一件遮掩裹體的破布衣服都沒了。
他們全身赤裸,呆愣愣地看着從道路上穿行而過的小虎隊戰士,只有舌頭舔動了幾下嘴脣,顯露出了一點對於小虎隊押送糧食的慾望來。
原本洛陽郊外的道路兩旁,不少地段都種植有鬱鬱蔥蔥的樹木。可此時李來亨經過的地方,不光樹葉、樹皮已經被饑民吃光啃盡了,就連樹幹也被人們鑿成木屑全部吃掉。
周圍的飛禽走獸,更不用說,早就被一掃而空。李來亨在宜陽縣見過邑人爭搶糞便中的蛆蟲爲食,而在伊川縣附近,他又見到了更加可怖的場景,不要說是蛆蟲,即便糞土都有人爭食。
等過了伊川縣進入汝州府境內後,小虎隊最前面的頭隊突然停下了步伐。李來亨遠遠看到似乎是有一些闖軍的將士同饑民發生了衝突,他被白骨青磷的景象壓迫到心中煩悶,見前面出事,就更加不痛快了,立即揚鞭驅馬奔馳過去。
“怎麼回事!我一再強調勿殺勿掠,不要和饑民發生衝突。你們是怎麼一回事!”
李來亨心中煩悶,看到是前隊一些闖軍士兵將堵塞在道路中的一羣饑民強行驅散,就更加暴躁了。他將馬鞭抽打在半空中,怒斥道:“郝搖旗,違反軍令是何處罰!”
連乘馬跟在李來亨身後的郝搖旗,都感到了掌哨心中的煩悶和怒火,他不敢多言,解釋說:“按軍紀應斬左手。”
“你們違反軍令,驅趕饑民,即便不斬一手,也應鞭打一頓,以儆效尤!”
李來亨一路走過來,看到了太多饑民慘淡的景象。充斥內心的一種煩悶感讓他的情緒變得不太穩定,以至於口出激語,要抽打前隊的將士。
便掌哨如此嚴厲訓斥的士兵們,一時間都慌亂了起來,不知道如何辯解。一個比較機靈的士兵,趕忙單膝跪在地上,抱拳解釋道:“掌……掌哨,是這些流民在這裡爭搶分食小兒,要將別人活活咬死。我們實在看不下去了,纔出手要驅趕他們!”
“爭食小兒!?”
李來亨心中倍感震驚,他在竹溪縣做民夫時早已見過了人吃人的可怕景象。但自從他加入闖軍以來,已有不短的時間沒再接觸過這等畫面。
何況即便是在竹溪縣時,往往也只是大家爭搶屍體來吃,而且大多發生在夜晚。光天化日之下,將一個孩童活活吃掉,這是在竹溪縣時都未曾見過的地獄繪卷。
李來亨翻身下馬,讓親兵衛士們將那羣聚在一起的饑民分開。他走近了纔看到一名老嫗懷抱着一具孩童的屍體,孩童遺體殘缺,只剩下半個腦袋,各色的髒汁和血水流滿在地。老嫗身上也有許多傷勢,她的大腿上已讓人活活撕咬去了一大塊。
“這是誰幹的!”
李來亨心中震怒,對着圍成一圈的饑民怒吼了一聲。他看到數名饑民的指甲上、牙齒上滿是血跡,幾乎忍不住拔刀出鞘的衝動了。
可嘴裡全是血水的一名饑民卻滿不在乎,他半跪在地,先對李來亨磕了頭,然後說道:“這位將軍老爺,小兒不是我們殺的。是那老婦活活將小兒撕咬而死,難道只許她撕咬吞食小兒,就不許我們吃掉她嗎!”
那躺倒在地上,流着眼淚的老婦也哭喊道:“是,是我咬死的沒錯。可這是我的兒啊!我不吃掉他,也養不活他,把他丟在路上,不還是要讓你們吃掉嗎!”
李來亨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被活活咬死的孩童是那名老嫗的孩子。是老婦先將小兒撕咬至死,周圍其他饑民則趁機也想分一杯羹,老婦不願意,他們便羣相攻擊,將老婦也撕咬至半死。
那名說話比較有條理的饑民,又指着東面,對李來亨說:“將軍,你往汝寧那邊走去看看。多少人當街在兜售販賣人肉?一斤市價也不過六文錢。我們即便爭食了,也不過是搶個六文錢不到的東西,算得了什麼罪責嗎!”
李來亨爲之愕然,他的目光在饑民和老嫗之間看來看去,實在做不出任何有益於現實的決策來。李來亨又看了看道路附近拋荒的土地,忍不住問道:“兄弟,聽你說話頗有條理,想來也不是一般愚夫。這道路兩旁全是荒田,你們擇一處耕種,自然有口糧食用,何苦害人!”
饑民慘笑道:“將軍豈能不知,我等無牛無種如何耕種?何苦如今徭役甚重,士紳之家可以免徭役,因此盡數攤派在我等小民身上。民不堪苦,只能賣牛賣地以應付徭役。賣地後淪爲佃農,則派糧又極重,大戶豪富又放子母貸,小民愈用心耕種,反而欠債愈多。即便無天災,已經家破人亡,何況旱洪不斷呢!”
“這……”饑民將李來亨說的無言以對,他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好,便問一旁的高一功和張玉衡,我們這回從洛陽押運出來多少糧食?”
高一功思索一會兒還沒回答,張玉衡則猶豫地說:“很不少,前隊這裡就有將近一千石米麥。”
李來亨還沒說話,方以仁就接話說道:“掌哨問押運有多少糧食米麥,莫非是想在此分糧賑濟饑民嗎?”
李來亨看着方以仁,默默點頭。
方以仁長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勸說道:“闖軍主力僅戰兵就有近萬人,合協從之衆,幾有五萬人之多。再加上白旺管隊在山中招募的民兵、寨兵,還有我們這裡小虎隊的戰兵兩千人。即便攻克洛陽繳獲甚多,可兩山之中糧食產出很少,我們坐吃山空,也維持不了太長時間。”
方以仁話剛說完,高一功就把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形,他語氣很不善地斥道:“你是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爲了我們不要坐吃山空,就要乾脆放任這些饑民自己吃自己嗎?那我們闖軍揭竿起義到底是爲什麼?我們乾脆也全都回陝北老家,去吃掉妻子兒女充飢算了,還他媽造什麼反!”
高一功性情一向溫和,不像郝搖旗那樣動輒罵娘。他這樣罵出口來,已說明是怒極了。
但方以仁不以爲意,他沒有反駁高一功的話,而是斷定自己早已摸透了李來亨內心的想法,便對李來亨說:“掌哨應明白事情的輕重緩急,天下饑民不知有億萬之多?眼前放糧救下幾百幾千人根本無益於大局。只有讓闖軍發展起來,制霸中原,騰出手來整理民政,才能救下更多人。掌哨何必因眼前的惻隱之心,影響闖軍長遠的發展?”
方以仁確實拿捏李來亨的心理很準,他知道李來亨這個人爲人自負至極,內心中恐怕連李自成都不覺得如何了不起。
這種人物,一定覺得天下之重,全繫於自己一人身上。
所以方以仁才斷定自己的話術,已經正入李來亨的懷抱——闖營諸將都是些迂腐耿直而無他腸的粗人,自己正可以憑藉不同於諸將的定位,取得李來亨心中特殊的一席之地。
按照李來亨一向表現出來的性格,他權謀自用,爲了所謂“長遠的發展”,肯定會以一種自以爲是的態度,說服自己殘忍忍耐和漠視眼前饑民的苦痛,纔是真正的“上位者心態”。
可李來亨看着眼前的景象,卻逐漸產生了新的想法。
他不是鐵石心腸之人,只是會受到環境影響的凡人。
李來亨想到了他在屏風寨時,爲了順利收編於大忠的殘部,故意放縱李好等山寨寨兵在屏風寨裡肆意殺戮。
用心至誠的李自成,在牛金星的影響下,也漸漸成爲一個會用權謀的人物。而他李來亨本來就不可能做到李自成那般示人以誠、大公無私的地步,他有必要做一個好人嗎?
明末,是好人可以生存下去的時代嗎?
高一功看着李來亨猶豫的表情,忍不住又勸道:“來亨!我們都是饑民,即便穿戴了盔甲,拿了了長刀利刃,什麼時候又何嘗不是饑民呢!天下爲什麼到了這等地步?我們爲什麼要來造反?”
“一功,樂山,現在的天下,是好人可以生存下去的時代嗎?”
方以仁和高一功兩人對視一眼,方以仁已經感到李來亨意思十分明顯了,便不說話,只是微笑地伸出手請高一功先說。
高一功很無奈地低下頭,回答說:“現在的天下絕不是好人可以活下去的時代。”
“哈哈哈!對,現在的時代絕不是好人可以活下去的時代。”
李來亨突然放聲大笑,使得周圍人都相顧莫名,他收斂笑容後,對張玉衡揮手吩咐道:“我意已決,放糧!我們能做幾分事情,就做幾分事情,事在人爲,成敗絕不由天。功成不必在我,但我能做幾分,就要做到極致的幾分,否則我李來亨又同這天下間的凡夫俗子有何差別?豈不是白來一趟了?”
方以仁大驚失色道:“掌哨,既居上位,道德便和一般人不同。救天下萬民,比救眼前的饑民更重要啊。”
李來亨微微一笑,回答說:“眼前的饑民要救,天下萬民也要救。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我豈非白來世間一趟?樂山你的用心用意,我完全明白,你心中所思所想,那些小心思我也都懂,只是你的眼光也應該放長遠些。我們要建立的天下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你該去想想這個問題。”
負責清點糧食物資的張玉衡聽到李來亨的回答後,顯得有些興奮。他是破產的小商人出身,對饑民頗有幾分感同身受,立即應聲道:“是!我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