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陰雨下了好幾天,開封天氣終於放晴。謝徵看着城內街道上滿地泥濘,坑窪的地方都積滿了臭水,心情同這景象一般,冷冷清清,悽悽慘慘。
他本是遼東士人,伯父是因泄露崇禎欲款和滿洲人而被削籍的大學士謝升。謝家垮臺以後,謝徵依舊有心投效國家,便南下開封,投入到河南巡撫李仙風的幕中做事,未曾想到卻親眼目睹了一番督撫決堤灌城的活劇。
“塵旗獵獵鏗錚鐵,綴野玄黃血。萬人回首佇長風,遙見家窗兒小繪花紅。
途逢遠客稍停馬,冽箭如沙下。隔年君可訪吾家,若果無人請放一枝花。”
謝徵將自己在開封的所見所聞,全部寫入《汴梁見聞》一書裡,這本書以闖軍圍城開端,又以高名衡決堤而結束。他在全書末尾寫下這幾句詩句的時候,闖軍大兵已經開入城中。
月前開封官紳掘開黃河大堤,試圖以水攻驅散圍城的闖軍。可是事與願違,闖軍及時渡口,成功阻止了河道的大面積決堤,只有少量的河水涌出壕溝,一直漫延到了開封城城牆之下。
開封城外本有一道羊馬牆,大水碰着羊馬牆,水勢已經緩和,除了沖毀了沿途上闖軍的幾百個軍帳外,實際上未能造成任何效果。
開封城中文武官吏,還有周王,都以爲大水衝到城牆之下,必是決堤成功,恐慌中,他們就將提前準備好的船隻、筏子全部搬去城北高地。準備一旦洪水不可控制,就乘船北逃,可高名衡和黃澍都沒有料到泄出的洪水只有這麼一點,他們收集船隻的做法,反而暴露了自己就是決堤的主謀。
闖軍又射入城內大量告示,說開封督撫官吏派兵決堤,業已被闖軍阻止。開封城中,凡有新昌之人,爲自家財產田地所計,也應該執督撫、周王開城出降。
高名衡和黃澍本來就是依靠開封本地士紳的財力物力,才組織起了社兵武裝。可他們和周王設計掘河灌城,分明是爲了自保,將本地士紳的身家性命全部出賣。
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李仙風和高名衡還能指望靠本地士紳來對抗闖軍嗎?
決堤的第二天,闖曹聯軍就對開封發動了總攻。這一回高名衡和黃澍所倚靠的社兵已經全不聽話了,他們都懷疑黃河決堤的事情確實如告示上所說的那樣,同高黃之輩及周王有着撇不清楚的干係。
人們都知道周王王府內金錢鉅萬,即便最近散財不少,庫存依舊十分驚人。現在他們調轉了槍頭,趁着闖軍總攻的機會,反而殺到了周王府去,要挾周王交出一百萬兩銀子,才肯盡心守城。
周王是大明宗室中難得一個識時務的人物,他知道事情緊急,立即答應了下來。可他答應的這樣快,反而使得社兵們覺得王府財富尚有餘裕,便繼續勒索,高名衡和黃澍看不下去,便請來官軍另一員守將高謙,讓他率兵來驅散圍攻王府的無賴。
城頭上戰事正烈,王府前卻發生了這樣一場荒唐滑稽的鬧劇。陳永福終於喪失了鬥志,但他依舊不肯相信李自成會放過自己射瞎他一隻眼睛的仇恨,便決心單獨突圍。
陳藎此時終於把陳可新寫給他的那些書信,全盤交給河南巡撫李仙風觀看。他想請李仙風帶着巡撫幕僚的這一套行政班子投降闖軍,可是李仙風雖然曾同李來亨設計過“天德王”這樣欺上瞞下的鬧劇,但他並不是一個毫無操守之人。
李仙風將那些書信交給包括謝徵在內的幕僚,讓他們全部讀過一遍以後,再自己決定是否要投降闖軍。
至於他自己,則是既放棄了投降的打算,也放棄了同陳永福一起突圍逃走的打算。李仙風最後同陳藎說道:“王臣,你是有王佐之才的人物,本不應該埋沒草野之中。但李自成豈真是人主?所謂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李自成入豫以來,至今還不到兩年,便將要攻破開封,席捲中原,可是我看他的身邊除了一個牛金星,並沒有什麼得力的士人相助,只憑一些流寇響馬,豈能夠取得天下?”
陳藎默然一陣後,回答道:“若撫臺投效闖王,闖王便不再是無根之木了……何況闖王雖然還不懂得儲糧餉、治州縣的重要道理,可是我看溫故來信所言,那位李公子經略三楚,已初有成效,即便闖王是爲王前驅之人,我恐怕王者人君,亦是在闖軍之中。”
李仙風搖搖頭,他將巡撫的官服、印信擺放在一個香案上,又對着北方拜首再三,最後說道:“其他幕僚,有心投闖之人大可以跟着王臣一起去。不願投效之人,我這裡還有一些銀兩,你們分了去,作爲路費盤纏,將來是歸鄉也好,還是還於京師,都隨意吧。”
當時謝徵也在李仙風的左右,他本來因爲李仙風同意高名衡、黃澍決堤一事,而對撫臺深懷芥蒂,可此時又突然感到,李撫臺左支右絀,四面裱糊河南局勢,也只是代崇禎皇上受過,別無他法。
謝徵等不願意投靠闖軍的人,各自收下一些李仙風贈送的盤纏後,便默默退去。按陳藎的說法,闖軍軍紀還算可以,大概不會爲難他們,想走的都可以離開,但他強調,湖廣的小李王同中原的李闖王又有一些不同,他們若對闖軍懷有好奇之心,也大可以先去隨州等處觀看小李王的經略形勢,再做其他打算。
至於李仙風后來的情況,謝徵就沒有親眼所見了。他只是從闖軍貼出的告示上知道,李仙風在開封城破以後,以巡撫衙門中堂懸樑而死。
高名衡和黃澍兩人,則在城破時化妝成難民,不知道走了什麼路子,居然又逃回了北京。崇禎皇帝沒有將他們治罪,反而壓下了言官對於高黃二人決堤的彈劾,拔擢高名衡爲河南巡撫、黃澍爲湖廣巡按。
只是高名衡大約自覺德行有虧,自稱在開封之役後患有重疾,請辭故里。而黃澍則是高高興興的接任湖廣巡按,並奉命前往襄陽,監察左良玉所部。
開封城外洪水的殘餘還沒有被清理乾淨,城頭上遍插的闖軍旗幟迎風飄揚,令謝徵心中滿是故國憂思之感。
欲歸蝸舍滅清燈,庭樹漫篩鉤月泠。
望到天闌無盡處,一城光水掩寒星。
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些什麼。
投效闖軍?
雖然李自成入城以後,闖軍的軍紀確實是如陳藎所言,還算良好,並沒有像高名衡黃澍長期造謠的那樣,入城以後就會把開封滿城軍民,雞犬不留,一概殺光。
可是就他所見,闖軍軍紀雖然還算可以,但曹營兵馬的紀律就只能用糟糕形容。李自成連部下都不能完全約束,就像李仙風自殺前說的那樣,豈非人主?只憑一些流寇響馬,豈能夠取得天下?
回京師嗎?
謝徵出身遼東,他的族人大多死難於清軍之手。可是自己的伯父大學生謝升,就是因爲透露了崇禎欲同滿洲人議和,“攘外必先安內”,而被削籍的,自己也受到牽連,到京師去毫無前途可言。
那湖廣呢?
陳藎之前勸說他,不管對闖軍抱有什麼樣的偏見,都應該先去湖廣看一看那個李公子、小李王。
謝徵在李仙風麾下做幕友的時日裡,對陳藎瞭解很深,知道他確實有王佐的長才,絕不會隨便哄騙別人。
“湖廣……李來亨……到底又會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呢?好,那我就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