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寧城南門處,沈萬登看着熟悉的城頭,駐馬不前。
他忽然覺得他似乎很長時間沒有來過汝寧城了。
其實時間並不長,他記得崇禎十二年年底,還與很多朋友在鴻雁樓喝酒。
曲指數來,亦不過三年而己。
三年時間,天翻地覆,滄海桑田。汝寧城也從朝庭的汝寧城變成流寇的汝寧城。而他沈萬登,也從不成器的浪蕩子,變成了名震豫南的汝寧大俠。
而今想來恍若隔世。
“少爺,有人盯着我們。“沈萬登的親衛低聲在沈萬登耳邊說道。
“無妨。“沈萬登輕笑道:“到別人的地方,還不讓別人看嗎?”
對此沈萬登早有預料。他帶得人雖然不多,但也有幾十騎隨從,這麼顯眼,自然被人看出來。
“走吧,入城。“沈萬登說道。
這全副武裝的幾十人,想要入城還真有點難度,最後還是沈萬登拿出臘八宴的請帖,才解決了問題。
一進汝寧城之中,濃濃得的回憶涌上心頭。沈萬登無意直接去節度使衙門,而是馬頭一轉,轉到其它路上,沒有走多久,就看見大片黑灰,是大火留下的痕跡,都是殘垣斷壁而己。
沈萬登的眼神黯然了幾分,想尋一個人問問情況,但是這一代冷清的好像是鬼域一般,好一陣孑,連一個人都沒有,想問,也找不到人來問。
沈萬登的神情越發悲傷,目光所過之處,好像看見三年前的全盛時的宅子。
沈萬登縱馬而去,一路跑了好幾宅子,或遭兵禍,或遭人禍。
總之,故人無一處,唯有蒿草高。
汝寧府原來繁華大街之上,有一處三層建築,上面有三個大字“鴻雁樓“,是之前沈萬登常去的地方。只是而今卻是鐵將軍把門。門前破敗無雙,大門幾乎要被雜物掩蓋。沈萬登踩上去,落葉枯枝發出咯咯吧吧的聲響。
“打開。“沈萬登說道。
立即有親兵上前,連劈帶踹,將門打開,沈萬登走了進去,在厚厚的灰塵之中,留下一排清晰的腳印。
片刻之後,他登上三層樓,親手打開窗戶,遠處崇王府與知府衙門的紅牆撲面而來。熟悉的景色卻顯露出許多不一樣的細節。
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百般滋味欲語休。。
“把我帶得酒拿上來,擺五個碗。“沈萬登說道。
“是。“沈萬登的親兵立即答應下來,收拾桌子的收拾,去後廚找碗的找碗,去後院打水的打水。
不過片刻,就準備好了。沈萬登剛剛準備坐下就看見,一行騎士向這個方向而來,嘴角微微一勾說道:“再添一個碗。“
“是。“親兵答應下來。
沈萬登看得很對,這一行騎士,不是別人,正是張軒一行人。而張軒正是來找他。
一會兒工夫,張元海行進來,朗聲說道:“奉天倡義營文武大將軍麾下汝寧節度使果毅將軍張,拜見沈將軍。“
“有請。“沈萬登說道。
之後進來的不是張軒,而是張軒的親衛。數十名親衛,走了上去。站居於半面樓層。而將另半面樓層留給了沈萬登的親衛。
這閉門己久的鴻雁樓三層,居然客滿。
這倒不是張軒講排場。
而是安全需要,決定在亂世之中混下去,張軒就研究過歷史,特別是李自成,張獻忠,羅汝才的死法。居然都輕身而死,對他們事業造成極大的打擊。
不管是怕死也好,自重也好。張軒身邊沒有少過五十人。
張軒走過來,沈萬登起身相迎。
兩人坐定之後,張軒看桌子上的酒碗,說道:“沈將軍在等人?“
“對。“沈萬登說道:“等不會來的人,我少時不肖,老父在府城之中爲我捐了一個官生,好讓我好好進學,金榜題名。不過我實在不是讀書的料,書沒有讀多少,卻有不少義氣相投的朋友,約定有時間重新聚聚,就在這鴻雁樓。可惜,只有我來了,你想聽聽他們的故事。“
張軒不知道沈萬登的用意,說道:“願聞其詳。“
“我幾個朋友之中身份最高的是王生,“沈萬登一邊,一邊將一碗酒端起來說:“王生是同知的兒子,當日城破,王同知欲殉城,讓他走,王生雲:“豈有父死國子逃生者。’王同知投繯之後,王生用火油澆滿宅孑,一手持刀,一手持火把,開門迎賊,雲:‘我乃王同知之子。’
且戰且退,引賊入宅,舉火焚之,與賊同死。“
沈萬登聲音猛得變大,說道:“壯哉王兄,滿飲此碗。
將一碗酒倒在地板之上,汨汨的酒水,猶如清泉,不過片刻之後,滿室酒香。
“好酒。“張軒忍不住說道。
張軒即便不喜飲酒,但是行軍打仗之中,慶功賀勝,激勵士卒,使之效死。都少不了酒之物,品鑑酒的水平還是有的。
沈萬登說道:“這酒是我一位故友崔生,崔生家中世襲百戶,然崔生不過一酒徒,承襲之事,輪不到他。然中原亂起。軍官屢喪,徵調他填補軍中。有人勸他,納金銀以求別選。他不肯,雲:‘我家受太祖洪恩,以世襲百戶起家,乃有今日,今日用兵之時,豈能趨避之。’崔生乃帶百餘家丁,從丁督師次朱仙鎮,然尚未交兵,半夜軍亂,左良玉遁逃。我至此不知崔生下落。有人說,他落入沙河之中,有人說他被左軍填了壕溝,總之再也沒有回來了。”
沈萬登再次拿起一碗酒說道:“嗚呼悲哉,假使崔生力戰而死,也算死得其所,而今之事,崔生之滿腔悲憤,泉下有之,我亦知之。崔生,滿飲此碗。”隨即將一碗酒倒在地面之上。
沈萬登腳步不停,走到下一碗酒之前,說道:“我有一友賈生,乃是鹽商子弟,是坐商。與劉洪超因爲鹽業有了衝突,劉洪超鹽丁兇悍,凡是賈生家的運鹽隊,皆被所殺,賈生不忿,訴之於官,然官府不能制劉家,反見責於賈家,日夜催逼,家財萬貫爲之一空。官府催逼依舊不緩,賈生撞死於縣衙門前。”
“惜哉賈生,如果我義軍早到一些時日,情況就不一樣了。”張軒說道。
沈萬登冷笑無言,將一碗酒倒在地面之上。
“我有一友朱生,乃是國姓,因爲萬曆年間宗室條例,祖上中舉人,屢任小官,在汝寧鄉下還有一點家業,一家樂善好施,深受鄉民愛戴,中原亂起,他於汝寧東南,結寨自保。大小賊人路過,都攻不下朱家寨,只有一月之前,闖賊大舉入汝寧,派一部士卒強攻朱家寨,朱生願獻糧,不許,投誠,不許,開了朱家寨之後,將朱家滿門殺盡,老少無留。”
“我知道張將軍請我過來,有何意?不就是想讓我與爾一起爲闖王效力嗎?那麼我只問你一句話。”
沈萬登抓起一個酒碗重重的砸在地面之上,“啪”的一聲,酒碗砸碎,酒香四溢說道:“朱生有何罪,以至有此,我豫人有何罪,以致讓爾等大賊反覆蹂躪。”
“啪。”沈萬登重重的拍在桌子之上,說道:“你又有何信心,讓我沈萬登爲你效力。”
張軒聽完心中一緊,很多事情,都是事實,不容反駁,闖王征戰之中,有傷及無辜沒有?一定是有的。
有些事情,即便是蘭芝當道,也不得不除去。更不要說行軍打仗了。
不過,張軒心中卻有一點信心,說服沈萬登,一來沈萬登如果真心堅如鐵,就不回來這裡了。也不會說着些話了。